當(dāng)鄧銅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從山坡后面兜轉(zhuǎn)過來之時,看到的已是一支整齊有序的軍隊。他們沿著山道的外側(cè)一字排開,雖然規(guī)模甚小,可氣勢威嚴(yán)肅然,并不能看出剛剛遭受過失敗的樣子。
這情形使得鄧銅錯愕了一剎那,但他遭到悲痛折磨的頭腦來不及細想,嘴皮子動得卻很快:“小郎君跑得真夠快啊……可曹軍也不慢,估計很快又會趕上來了。你打算怎么辦?”
說話的時候,他密布血絲的怪眼往上翻著,充滿輕蔑和挑釁的意味。
這匹夫安敢如此無禮?郭竟王延等人頓時色變,數(shù)十人同時踏前一步,身上的甲胄與武器鏘然作響。
雷遠立即抬手示意,郭竟等人又一齊退回。
雷遠不在乎鄧銅此時的無禮。他能夠理解,因為雷脩的死,鄧銅現(xiàn)在顯然處在缺乏理智的狀態(tài);他更知道,自己與雷脩的血緣關(guān)系,并不能保證自己理所當(dāng)然地獲得雷脩部下們的擁戴。尤其是在這危急時刻,選擇一個錯誤的首領(lǐng),就等于選擇了死路。這些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士們有他們自己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誰也不會把性命隨意托付給別人。
“鄧曲長和兄弟們,先歇一歇吧?!崩走h淡淡地道:“曹軍總歸還沒到,你們可別先累倒了。待丁曲長他們跟上來,大家再定個章程?!?
“歇一歇?胡扯什么呢?”鄧銅吃驚地瞪大雙眼:“鄭高那廝沒有告訴你,曹軍快要追來了嗎?”
雷遠道:“他說了,我知道?!?
鄧銅一瘸一拐的腳步絲毫不停,從雷遠的身前粗魯擠過:“那還不快走?先去平臺那里和梅乾匯合,別在這里擺甚么架子!”
雷遠并不惱怒,他甚至配合地退后半步,給鄧銅讓出前進的空間來。直到鄧銅走出數(shù)步以后,他才輕聲問道:“鄧銅,你這么怕死么?”
這輕輕一句,隨著嗚嗚作響的山風(fēng),恰好飄入鄧銅耳中。
“混賬!你……你說什么?”鄧銅暴怒轉(zhuǎn)身。
他的虬髯根根豎起,使得原本巨碩的身軀仿佛大了一圈,整個人就像一條人立而起的灰熊那樣,氣勢駭人地迫近雷遠。不可遏制的怒火使他雙拳握緊,微微顫抖著,雷遠甚至還能聽到他緊咬牙關(guān)發(fā)出的格格聲。
“我說……”雷遠徐徐道:“你這么急著逃命,是因為怕死么?”
“我沒有逃!我也不怕死!”鄧銅大喝。
雷遠感覺自己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他用戎服的袖子擦了擦臉,仰面向鄧銅說道:“鄧銅,你是我兄長最仰仗的得力部下。近幾年來,你披堅執(zhí)銳,無役不從;我兄長也視你為左膀右臂。然而現(xiàn)在,我兄長方才戰(zhàn)死,你就喪失斗志,帶著敗兵,帶著我兄長的遺體亡命而逃嗎?平臺那里,還有大約兩千人據(jù)守,你是希望這兩千人都看到你畏怯懦弱的姿態(tài)嗎?如果我是那兩千人中的任何一人,當(dāng)場就會問你,小將軍戰(zhàn)死的時候你在何處?你為什么沒有奮戰(zhàn)到底?你怎么有臉活著回來?”
“我沒有逃!我只是……只是……”鄧銅只覺得熊熊怒火沖頭,幾乎要把自己的腦漿都煮沸,把自己燒成灰。他大嚷著想要為自己分辯,可他本就不是頭腦靈活的人,這時氣極怒極,竟然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你只是什么?說啊?!崩走h問道。此時丁立一行人山道后面趕來,隊伍中有幾人抬著一付用槍矛捆扎成的臥具,雷遠知道,自己的兄長就在那里。于是他平靜地指了指那個方向:“你有什么辯解?如果不愿意對我說,那么,或許可以對我的兄長說說?”
鄧銅瞬間大慟不止。
雷脩的死,早已使鄧銅的內(nèi)心充滿自責(zé)。在鄧銅想來:若不是因為自己作戰(zhàn)不利,小將軍原本無需親自上陣;若不是為了掩護自己撤離,雷脩也不必與張遼艱苦鏖戰(zhàn);若不是因為戰(zhàn)斗消耗了雷脩太多的精力,他又怎么會避不開一支拋射的箭矢?當(dāng)雷脩戰(zhàn)死以后,鄧銅覺得,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坍塌了。所以他崩潰了,他只想離開這里,于是喪魂落魄的奔逃。
當(dāng)雷遠尖銳地指出這一點時,強烈的羞恥感沖刷著鄧銅,使他不由自主地捫心自問:我真的不是逃跑么?真的不是膽怯么?真的能夠面對其他人么?真的對得起小將軍嗎?這些問題太難回答,又再度引起他的哀痛。胡亂喊了幾聲之后,鄧銅癱坐在地,他的眼淚嘩地流淌下來,與臉上的血污和灰土混作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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