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扎麻無比興奮,手舞足蹈地講著前一晚的事。
——我陪阿媽編竹帽,很晚很晚,聽到屋頂上咣啷一聲,有人往上頭扔石頭……
——阿媽心里害怕,我就提著馬刀,拎著燈出來看,嚇了一跳,你們的那個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
——我以為他出事了,趕緊過去,他一抬頭,臉色緊張緊張的,嚇的我心里突突的,他說,野人就在那……
說到這,扎麻伸出一個手指頭,學著一萬三的樣子,偷偷指著一個方向,霧氣在身周飄,間或的,能聽到鳥兒黎明的唧啾。
他壓低語氣:“我也看到了,在遠處的草垛子后頭,她以為自己藏的好,但是光打過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她吸氣呼氣使的力大,那一叢草,一直在顫啊晃啊……”
“我的頭皮發(fā)麻,一直麻到后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種大叫,我叫說,啊呀,有人生病了?!?
“村里好多人都出來了,圍著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扎麻輕快地吹起口哨,把獵*槍斜扛到肩上,給羅韌他們講自己那時候多么聰明。
把人引出來,人多了,他心也踏實了,小聲地,把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遞出去。
一開始,有些人有點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里,不是沒有竄來過野獸,有時也有狼啊野豬啊闖入,最緊張的年份,還來過熊,大家都會配合的很默契。
女人和老人小孩很快回房,關(guān)門、落戶、上鎖、搬拖粗重的家什抵住門和窗。
精壯的男人們離開,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攏來,手里帶著家伙,火把、鋼叉,另一部分繞去了外圍。
全村的壯勞力都出動了,二十幾個男人、四桿獵*槍、兩條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里追逐著人的腳步在走,都不帶發(fā)聲兒的。
然后,火把照向那個草垛子。
野人不傻,如果說一開始還納悶著,看到火光照過來,就全明白了,還沒等他們上前,野人就嗷的一聲竄逃出去了。
這一聲,像是拉開了戰(zhàn)斗的號角,他們所有人都鼓噪著攆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處都是人影,村落里響起女人和孩子們敲鍋打鑼的聲音,像在給他們助陣。
嗨~啰~啰……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從來不怕野獸,野獸越兇、越大塊頭,他們越興奮。
一萬三在后面著急的叫:“趕走了就行了啊……”
圍獵的浪潮里,他的聲音像煙,沒飄落就散了。
野人步履蹣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里,預(yù)先繞過去的人忽然點起火把,大聲呼喝。
野人只得繞道,被他們驅(qū)趕著,圍著,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是專門為了對付大型猛獸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樁,也有獸夾,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擁有赫赫戰(zhàn)績,困過一只足有兩百來斤的野豬,也栽進過熊。
說到這里,扎麻臉色恨恨,指著一同前來的一個年輕人:“索南的狗,撲上去咬,被它一手抓起來,這么一扭,咔嚓。”
索南聽不懂漢話,卻看得懂手勢,知道在說自己的狗,眼圈一紅背過了臉去。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邊了,眼見野人一腳踏上,狠命一拉繩子,偽裝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著栽了下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扎麻還是心有余悸:“厲害的,很厲害,比野獸厲害,她居然還能跳起來,那么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爺站的近,沒留意,腿上抓了那么長,血淋淋的口子,還撕下了一塊肉?!?
“然后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嚇壞了,拿鋼叉去叉,又放槍,砰砰,砰砰砰……”
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砰砰的聲響在山林里縈繞不絕,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漸次停下來,帶著血的鋼叉尖插*進土里。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沒有了光,臉上挨了槍,鋼珠深深嵌進臉頰里。
另一條狗竄了下去,在野人周圍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陸續(xù)的,也有人下去,圍著去看。
村里的人也出來了,很多小孩兒在陷阱口追逐玩鬧,扎麻阻止:“遠一點,不要掉下去?!?
阿媽給布江大爺包扎傷口,布江大爺?shù)陌缀哟档囊痪^一綹的,連連嘆氣說:“可惜,可惜啊?!?
布江大爺見多識廣,多次被鄉(xiāng)里縣里請過去,向過來考察采風的知識分子介紹當?shù)氐牧曀孜幕?,他惋惜的說,鄉(xiāng)里干部問過好幾次關(guān)于野人的事,還說,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課題呢。
扎麻回過頭,看到一萬三站在人群外圍,愣愣的。
他想起最初見到時,一萬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傷了,趕緊招呼阿媽過來看。
奇怪,從上到下都看過,他連擦傷劃傷都沒有一道。
扎麻記得自己當時問他:“你傷哪了啊?!?
他答非所問,過了很久,才呢喃著說了一句話。
趕走了就行了啊。
***
扎麻把這個當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余飯后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說,為著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xiāng)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xiāng)里知道。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并沒有笑意。
木代低著頭,握著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著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后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里好堵。”
炎紅砂說:“嗯?!?
曹嚴華還想說什么,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嘆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兇簡害人,而他們?nèi)』貎春?,不是一件合理的、正義非常的事嗎?
可是為什么,感覺完全不對呢?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里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
還有那個野人……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后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里噴著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