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分開了,那一條,狹長的,淡淡的,模糊的,又安靜的。
羅韌回過頭,看到木代站在巷子口,光在她身后,她倒是被光掩映的局促且小心翼翼了。
問她:“睡不著嗎?”
木代說:“不是有意跟著你的。”
只是睡不著,聽到走廊里的動靜,湊到貓眼邊去看,看到羅韌離開。
于是也穿戴好,想出來走走。
如果街面上有別的人,她大概又會隨便挑一個,腦子放空跟著走一走的。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排解壓力的方式,有些人悶頭大睡,有些人肆意縱酒,有些人嚎啕大哭。
而她,就是喜歡這樣沉默的走一走。
誰知道,路面上只有羅韌一個人。
于是她一直跟著,從夜晚和背后看相熟的人是一種新奇而又獨特的體驗,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頓,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著,不驚動他,就像那個冒充房產(chǎn)中介打過去的電話,都當(dāng)做自己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妥帖收藏。
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木代走過來。
“在重慶的時候,我們剛認識,那一次,你去找馬涂文,我躲在外墻上偷聽?!?
羅韌失笑,他記得這回事,用兩根點起的煙,糊弄了她好久。
“你怎么發(fā)覺的?”
“直覺?!?
其實很復(fù)雜,類似于一種對危險的天生警覺。
“這次又是直覺嗎?”
這次不是,他其實完全沒有察覺,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惡意或許是一種可感知的氣場,稍稍靠近,就能觸發(fā)他的警報。但是如果沒有惡意,靠近和追隨就像是簡單的風(fēng),沒有人會去想這風(fēng)是如何吹來的。
木代說:“羅韌,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邊,仰起頭看他,羅韌嘆了口氣,伸手環(huán)住她腰,把她帶進懷里,低聲說了句:“你是沒有從前來的開心了?!?
“那些開心都是偷來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開心的事,才得來的。
“羅韌,我很麻煩吧?”
羅韌低頭蹭她發(fā)頂:“沒有啊?!?
“小時候,我媽很嫌我麻煩,我甚至不記得她的樣子,但是我記得她對我的嫌棄。她說,你怎么每天吃那么多?你的衣服怎么那么容易弄臟,臟了我要給你洗你懂嗎?你每次洗澡,澡盆邊怎么那么多水?”
“我就怕她覺得我麻煩。我吃飯就吃一點點,想讓她知道我好養(yǎng)。也不去臟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后,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邊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讓她知道,我一點都不麻煩。可是后來,她還是不要我了?!?
羅韌聽的難受,低下頭看她,她疲憊的,靠著他的胸口,平靜的說話。
“后來,跟紅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給她帶麻煩,我聽她的每一句話。有一年,流行感冒,班里好多同學(xué)都病了,我沒有,我高興了好久?!?
羅韌逗她:“幸災(zāi)樂禍嗎?”
木代搖頭:“因為生病的話,就要吃藥,花錢治病。我高興,是因為我省了紅姨好多事兒??墒?,后來,還是給她帶了好多麻煩……紅姨有沒有跟你說,她的家被砸了幾次?”
羅韌說不出話來。
“我在那里,聽到砸東西的聲音,響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對不起雯雯還是更對不起紅姨,我一個外人,吃她的,喝她的,還要害的她因為我受連累。”
“后來……后來……”
羅韌摸摸她的臉,說:“木代,咱們走一走吧,別說了?!?
木代說:“你讓我說完吧,平時也沒有機會跟你說。趁著晚上,沒有人,你讓我說完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是一個永遠不麻煩的人,永遠只幫別人解決麻煩??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都一個人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了,我還是出那么多事,又讓你大老遠的趕過來,你們都過來了,一萬三還差點被連累了……”
“對不起啊羅韌,我也不想這樣的?!?
她講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后一步。
忽然想到什么,說:“我給你講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自語:“像個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給人家。我以后都不講了。”
她訕訕的,轉(zhuǎn)身看巷子的另一頭,那里,連通著馬路,夜色還是很重,但漸漸的,有化開的跡象。
城市要蘇醒了,很快,第一撥早起的人,就會出現(xiàn)在路面上了。
木代說:“我們回去吧,待會紅砂她們該起床了?!?
她轉(zhuǎn)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時,右首邊忽然亮出一片光來,轉(zhuǎn)頭看,邊上的二樓開了燈,窗子推開,隱隱傳來嬰孩啼哭和母親軟語哄慰的聲音。
再然后,一條矯健的身影順著墻頭而上,翻進了二樓的欄桿。
那是羅韌。
木代嚇了一跳,緊走幾步湊近,用口型問他:“干什么?”
羅韌沒有說話,他湊近紗窗,頓了頓轉(zhuǎn)身向她招手。
這是在讓她上來。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