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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小說網(wǎng) > 劍來第二季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fēng)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guān),崔瀺自然愿意與你結(jié)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只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jīng)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xué),還是少年的崔瀺,就經(jīng)常見到那個仗劍游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圣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認(rèn)那個授業(yè)恩師,叛出師門,之后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崔瀺從不后悔,一切只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jī)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shí)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cè)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jié)茅修行,什么時(shí)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shí),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zhuǎn)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zhuǎn)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dāng)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任何多余的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shí)不時(shí)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yǎng)心房繼續(xù)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游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訴你,大驪因?yàn)槟侨硕鴩κ軗p,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guān),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qū)m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fēng)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貍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zhuǎn)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墻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諜報(bào)結(jié)構(gòu),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梁,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quán),仍是半點(diǎn)也高興不起來。

因?yàn)樵疽呀?jīng)恢復(fù)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diǎn)消息也不愿傳回大驪京城。

————

沖澹江那段激流險(xiǎn)灘,無異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guān),故而船夫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獲頗豐,囊中鼓鼓,系舟于貫穿小鎮(zhèn)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jià)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夫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臺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傭了一位船夫,去游覽那段石林森嚴(yán)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shí)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雇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dú)自出游,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夫看著老先生側(cè)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里有些發(fā)笑,讀書人不管歲數(shù),好像都這樣。像船夫就實(shí)在不明白那些個水里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zhèn)兩岸的婆娘更好看???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xiǎn)灘后,來到?jīng)_澹江的平穩(wěn)水面,船夫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后,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xiāng)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xiāng)是在老遠(yuǎn)的地方,就是喜歡游覽風(fēng)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jì)不小嘍,可得悠著點(diǎn)。”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fēng)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zhèn)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diǎn)?!?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shù)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yīng)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qiáng)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shí)除了第一個問題,后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yàn)樗l(fā)現(xiàn)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歡點(diǎn)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shí)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diǎn)頭的老先生,船夫?qū)嵲谌滩蛔⌒α?,“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diǎn),哪有你這么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xué)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xué)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崩先斯笮?,然后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后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笑瞇瞇道:“大驪是有點(diǎn)不一樣啊。為什么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jié)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dāng)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吶?那這么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qiáng),那些個外鄉(xiāng)游客,都說我們沖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diǎn),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后,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fā)大財(cái)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diǎn)頭贊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dān)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夫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zhàn),“沒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guī)闳€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zhèn)自釀土燒,價(jià)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shí)臉色發(fā)白,想要后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xiàn)出原形迅速遠(yuǎn)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jiān)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后,緩緩離去。

這名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于能夠動彈的時(shí)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圣人,口含天憲,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jié)果驛卒讓他滾蛋。

————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一座老舊學(xué)塾,每天就是捧書看書讀書。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jīng)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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