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拔出身邊的長劍,遞向陸臺,大致說了一劍穿心后的異樣,陸臺擺擺手,不去接竇紫芝的這把“癡心”佩劍,便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案静挥梦疑鲜值嗔浚椭朗桥蚤T左道的路數(shù)而已?!?
陳平安愣了一下,“對了,先前那漢子說的‘上手’,是什么意思?”
陸臺笑瞇瞇道:“以后多逛青樓,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陳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橫劍在前,緩緩拔劍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線都凝聚在了劍身之上。
陸臺解釋道:“反正可以賣不少錢?!?
陳平安點點頭,不懷疑此事。
梳水國劍圣宋雨燒的孫子,就曾經(jīng)花了九百雪花錢,專門跑去兩國接壤的仙家渡口,買了一柄山上鑄造的短劍,耗費山莊不少的家底。
宋老前輩的武道境界與竇紫芝相差不多。
但是兩人身為江湖上的頂尖劍客,立身之本和劍術(shù)真意,卻是差別太大。
不過宋雨燒身為一位威震江湖的劍道宗師,無所依靠,唯有一劍。
在這一點上,竇紫芝亦是如此,只在佩劍一事上,下死功夫。
比起只恨法寶不夠多的練氣士,確實天壤之別。
至于不在江湖在天上的劍修,更是最直截了當(dāng),追求一劍破萬法。
陳平安又問起那老陣師拍碎符箓后的轉(zhuǎn)移術(shù)法,陸臺也是頭回親眼瞧見,但不是頭回聽說,這位見識廣博的陸氏子弟,娓娓道來,順便給陳平安說了一些符箓和陣法的配合。陳平安才知道原來兩張縮地符的“重疊”使用,就能夠發(fā)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術(shù)法神通,確實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傷勢已經(jīng)壓下,接下來只需要安靜調(diào)養(yǎng)就行。”
陸臺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隨手丟給陳平安,陳平安只需要張開雙手,金醴便如有婢女服侍穿戴,自行上身。
陸臺收起那塊青綠玉笏入袖,笑道:“坐地分贓,最怕什么?”
陸臺自問自答,“分贓不均,窩里死斗。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現(xiàn)在欠你陳平安一半的玉笏,折算成雪花錢的話……”
陸臺突然哎呦一聲,捂住心口,愁眉不展道:“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陸臺腦袋上,笑罵道:“皮?!?
落魄山上,魏檗經(jīng)常對青衣小童做此事。
陸臺愣了一下,沒跟陳平安計較。
“我先看看周邊的動靜,不著急動身?!?
陳平安說完之后,掠上高枝,舉目遠(yuǎn)眺四方。
陸臺抬頭望去,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壯起膽子站在樹枝上,只是不忘一手扶住主干,才略微覺得心安。
陳平安一手持癡心,一手摘下養(yǎng)劍葫,難得喝了口酒,“陸臺,其實我知道,如果不殺了馬萬法,后患無窮,接下來一路都會很麻煩。一個練氣士鐵了心要死纏爛打,我曾經(jīng)在梳水國領(lǐng)教過。所以我有這把劍就夠了,你不用再給我額外的雪花錢?!?
陸臺正要說話。
陳平安轉(zhuǎn)頭微笑道:“但是認(rèn)識你后,我愈發(fā)覺得不能只講自己的道理,萬事最怕走極端,你要是實在良心不安,錢,我也收?!?
陸臺沒有說什么,干脆背靠樹干,笑著拿出銅鏡,左顧右看,開始仔細(xì)梳理鬢角,哼著小曲兒。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
陳平安受不了這個,不再看他,突然皺眉道:“有人在往這邊趕來?!?
陸臺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很快繼續(xù)對鏡梳妝,“一伙江湖莽夫而已,應(yīng)該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著讓他們砍上幾十刀都沒事?!?
陳平安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動無礙,我們就動身繼續(xù)往北走?!?
陸臺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咱們能不能停步修養(yǎng)幾天?”
陳平安點點頭,“也行?!?
————
一支隊伍,從城堡進(jìn)入山林,身形矯健,個個都是底子扎實的練家子。
只不過這種扎實,只是相對一般的江湖武夫而。
為首一人,是位青衫長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綿長,腳步輕靈,應(yīng)該是內(nèi)家拳高手。
身后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年紀(jì)都在二十左右,衣衫華美,男子俊逸,女子溫婉,兩人有三四分相似,應(yīng)該是兄妹。
男子背負(fù)角弓,女子腳踩錦繡小蠻靴,腕著一只精巧的蛇形金釧,好一對金童玉女。
再往后,就是十?dāng)?shù)位青壯扈從,俱是一身簡單爽利的緊衣裝束。
然后在山林之中,他們看到了兩位年輕公子迎面走來,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紛紛握住兵器,充滿了戒心,以及忌憚。
為首老人笑著拱手抱拳道:“在下飛鷹堡管事何崖,不知兩位公子,可曾見到附近有仙師和妖魔的身影?”
陸臺笑瞇瞇道:“世上哪來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說笑嗎?”
老人啞口無。
那年輕女子見到了好似書上謫仙人的陸臺,眼前一亮,頓時神采奕奕。
她的兄長,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審視著兩位不速之客。
飛鷹堡附近方圓百里,并無形勝景象可以游歷,只是最尋常的山水,而且兩條通往飛鷹堡的山路,一寬闊一羊腸,在距離飛鷹堡一段距離外,前者就成了斷頭路,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著大道找到隱居世外的飛鷹堡。
飛鷹堡在三四十年前,還是沉香國的一方武林霸主,遭遇一場浩劫之后,便開始避世不出,主動毀去那條大道,家族子弟極少外出游歷。不過談不上與世隔絕,還是有一些必須的商貿(mào)往來,偶爾也會有一些世交關(guān)系的江湖中人,來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藝。
眼前兩位出現(xiàn)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在城堡發(fā)現(xiàn)這邊的神仙打架,驚世駭俗,不是黑煙滾滾,就是流光溢彩,最后竟然還有一尊氣勢威嚴(yán)的金身法相,飄蕩在空中,一枝獨秀,高出樹林。
飛鷹堡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曾領(lǐng)略過這等風(fēng)光,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議論紛紛。
于是一番商議后,堡主就讓管事何崖來此查看,至于那對年輕男女,則是瞞著眾人偷偷溜出來,半路出現(xiàn),讓管事何崖無可奈何,只好愈發(fā)放慢腳步,故意繞了一些遠(yuǎn)路,這才慢慢悠悠來到此地,最終見著了好似正在優(yōu)游山水的眼前兩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實則心弦緊繃,就怕那兩個瞧著就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傷人。
飛鷹堡除了何崖這般上了歲數(shù)的老江湖,哪怕是現(xiàn)任堡主,對于有些既在江湖又不在人間的古怪密事,即便有所耳聞,可只要不曾親眼見到,自然感受不深,何崖則不然,老管事闖蕩過江湖,去過幾次“半山腰”。
所以飛鷹堡在老人的堅持下,有著諸多讓年輕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規(guī)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陽等節(jié)日,飛鷹堡幾座重地的大門,都要張貼從外邊道觀求來的丹書符紙。小孩子受到驚嚇后的招魂儀式:老人會經(jīng)常在道路岔口的獨自上香,擺上糕點果盤,外人根本不知道這是在做什么。
還有每次飛鷹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癥等,老人的規(guī)矩就要更多,哪些青壯漢子抬棺下葬,葬在何處,什么時辰出生人,負(fù)責(zé)哪幾天的守靈,頭七的香火供奉,等等,簡直能夠讓年輕人煩死。
陸臺先問了老人是不是來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后,便笑著說要去借宿,最近都是荒郊野嶺的露宿,實在難熬。
老管事猶豫不決,那腕有金釧的女子已經(jīng)率先點頭。
陳平安微微搖頭。
這女子也太心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著那個笑瞇瞇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灑然一笑,“來者是客,兩位公子遠(yuǎn)道而來,既然遇上了,飛鷹堡理當(dāng)盛情款待。”
陸臺和陳平安跟著一行人,去往十?dāng)?shù)里外的飛鷹堡。
山路繞轉(zhuǎn),可就不止十?dāng)?shù)里了。
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陸臺閑聊,老管事何崖在前邊始終豎起耳朵,一個字都不愿錯過。
飛鷹堡姓桓。
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
按照桓氏族譜,是六百年前躲避戰(zhàn)火,由北方常沂國遷入沉香國,堂號為重英堂。
陳平安聽不懂這些,陸臺什么都能聊,與女子說這個“桓”是好姓氏,一大通旁征博引,陳平安還是聽不懂。
臨近飛鷹堡,腳下已有一條平整道路,陸臺抬頭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棟樓欄桿處,有一位裹著貂裘的畏寒婦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后,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婦人自己并不知曉,飛鷹堡也從來沒人能夠看到,這位婦人七竅流血、潺潺而流的凄慘模樣。
欄桿之外,陽光普照,欄桿之內(nèi),有些陰涼。若是靠近婦人,站得旁邊久了,便會讓人覺得肌膚微涼,像是身軀浸入河水中。
所以婦人身邊的丫鬟婢女,這些年換了又換,無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只是離開婦人之后,多半又能痊愈。
久而久之,見怪不怪,便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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