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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五千甲圍山

裴錢撓撓頭,覺得果然陳平安讀書多,更有道理一些。

這一路,除了裴錢偶爾瞎扯,其實陳平安和四人幾乎沒有什么話語交流。

說來不可思議,當(dāng)下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陳平安行走之時,一直在反復(fù)咀嚼玉簡上那篇煉化口訣。

這天行走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斂輕聲詢問道:“少爺,怎么說?”

盧白象三人腳步如常,卻都已同時察覺到異樣。

陳平安說道:“不急?!?

此次北上,刻意繞開了大泉北方邊軍的一部分轄境地界,多走山路。

但是今天終于有人泄露了馬腳,只是來自何方勢力,是邊境偶遇,忌憚五人,所以必須來此查看,還是早有預(yù)謀,就是沖著陳平安而來,暫時不好說。

這天黃昏里,細(xì)雨綿綿,山路難行,在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嶺,遇上了一座廢棄多年的破廟,裴錢樂開懷,總算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兒了,她的靴子和褲管沾滿了泥濘,每次抬腳都像是提起好幾斤重,哪怕?lián)沃前延图垈?,可斜風(fēng)歪雨的,還是讓她的頭發(fā)黏糊在額頭上,十分難受。

陳平安讓裴錢停下,取出一張陽氣挑燈符,捻在指間,率先走入空蕩蕩的破廟,符箓并無點燃,這才讓廟門外的裴錢進(jìn)來。

市井老話說墳地可睡,破廟別進(jìn)。

是有道理的,除了容易有謀財害命的劫匪流寇駐扎,破敗荒廢的廟宇道觀,神祇消散后,更容易招來四處飄蕩的鬼魅陰物,在此盤踞,淪為藏污納垢的陰煞之地,蠱惑禍害過路的借宿人。在寶瓶洲與張山峰徐遠(yuǎn)霞同行時,就曾經(jīng)遇上一頭小狐貍精,只不過像那頭心善狐魅的山澤妖魔,終究是少數(shù),更多還是覬覦活人肉身、仇視路人一身陽氣的兇鬼惡煞。

破廟內(nèi)神臺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蹤,梁上大大小小的蛛網(wǎng)。

朱斂撿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夠點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邊拾取、劈砍了些浸濕的樹木,花了不少時間才燒起火堆。

裴錢進(jìn)了破廟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陳平安討要一張符箓貼在額頭,說是她膽兒小,要靠符箓驅(qū)邪哩。

如今只有抄寫完了五百字的圣賢文章,她才能夠借張符箓貼在額頭上顯擺。

陳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五百字,裴錢苦著臉說那她就不貼符箓了,今兒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書。

看著滿身泥濘模樣凄慘的黑炭小丫頭,陳平安點了點頭,裴錢如獲大赦,湊到陳平安身邊,詢問能不能瞅幾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寶格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東西,只是一直放在陳平安的竹箱里頭。

陳平安讓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錢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寶盒,坐在陳平安身邊,卻背對著魏羨四人,盒子里頭的寶貝們,看也不給他們看一眼。

這份摳門小氣,估計是很難擰過來了。

而且陳平安似乎也沒有刻意在這件事上,為難裴錢。

朱斂之前故意逗弄裴錢,將那根誰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來,裴錢差點跟他拼命。

多寶盒分出大小不一的九個格子。

除了小巧玲瓏、木紋細(xì)膩的木雕靈芝,以及那幾枚前朝的孤品名泉,還有一塊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靈官神像,赤面髯須,金甲紅袍,眉心開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動。這塊棗紅令牌極小,應(yīng)該是大戶人家從道觀請回的物品,讓家中晚輩懸佩,希望能夠為孩子驅(qū)邪護身。

其余多是秀氣精美的女子裝飾物件。

裴錢悄悄抬頭詢問陳平安,“這里頭,哪件最值錢?”

陳平安身體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寶盒里琳瑯滿目的物件,“木靈芝和靈官牌,是不錯的靈器品秩,下五境的練氣士,能夠擁有其中一樣,就很幸運了。”

裴錢眼睛發(fā)亮,“那到底值幾兩銀子?”

陳平安一個板栗就敲下去,“別人好心好意送你東西,你總惦記著值多少錢?”

裴錢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會送我這么多東西呢?!?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怎么看出來的?”

裴錢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瞇瞇道:“用眼睛看唄?!?

陳平安又抬起手,嚇得裴錢趕緊捂住腦袋,腿上的多寶盒差點摔落在地。

陳平安幫她扶住盒子,沒有真敲打她。

裴錢重新收好多寶盒,轉(zhuǎn)過身坐著,交給陳平安后,壓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覺得比……某個人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廟外,雨越下越大。

朱斂在忙著煮飯。

陳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燒火剩下的樹枝,與劍等長,來到廟門口,站定后仰頭望向雨幕。

幾乎同時,朱斂四人都轉(zhuǎn)頭望向了陳平安。

便是盤腿而坐在最遠(yuǎn)處的隋右邊,都不例外,睜開眼后,雙手分別放在長劍癡心的一頭一尾上。

只是陳平安手握樹枝如握劍,卻始終紋絲不動。

久而久之,隋右邊已經(jīng)閉上眼睛。朱斂就繼續(xù)生火做飯,魏羨在破廟內(nèi)四處逛蕩,蹲在墻根,手里拿著一塊涂抹彩漆的破石頭,多半是這座山廟神像破碎后的遺留。盧白象在翻閱一本棋譜,是姚近之相贈,據(jù)說記載了白帝城城主與大驪國師崔瀺的“彩云十局”,盧白象對這本棋譜愛不釋手,一有空閑就取出翻閱,開卷有益。

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間隙,朱斂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間艷情小說,裴錢壯著膽子湊過去想要偷看,給朱斂一把推開小腦袋。

裴錢看了眼盧白象手中的棋譜,看不懂,更不感興趣,下棋一事,她最厭惡,你一下我一下的,還要想半天,太沒勁,如果別人下一顆棋子,她能噼里啪啦連下三四顆,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經(jīng)可以聞到米飯香味的時候,陳平安輕聲道:“有一伙人往小廟這邊來了,你們先各忙各的,不用理會。餓的話就先吃飯?!?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廟這邊躲雨而來。

十?dāng)?shù)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個個身形矯健,人人挎腰刀,氣息沉穩(wěn)綿長。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相處了這么久,一眼看出這些人必然是軍中銳士。

為首一人,是位三十來歲的青壯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時,龍驤虎步,比身后眾人更惹眼,可謂鶴立雞群。

那人在破廟外十步地方,對拎著一根樹枝的陳平安笑問道:“可是在劍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將軍、打殺小國公爺高樹毅的陳公子?”

見陳平安不說話,此人笑道:“我叫劉琮,是大泉劉氏子弟,這些年都在北方邊境吃沙子,得到這兩樁消息后,就想著一定要來拜會陳公子,之前我軍中斥候鬼祟隨行你們,多有冒犯了,我在這里與陳公子道歉一聲!”

劉琮。

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

手握北方邊軍大權(quán),在大泉王朝軍中威望極高,除了靠這個從娘胎里帶來的姓氏,更靠一場場實打?qū)嵉倪呹P(guān)戰(zhàn)功。

陳平安問道:“就為了這些?”

劉琮哈哈笑道:“當(dāng)然不是,陳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樹毅小時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頭,這么些年,關(guān)系一直不錯,陳公子殺了他,我如何傷心談不上,畢竟在我離開京師后,他更向著老三一些,不過我很好奇,武道修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馬監(jiān)掌印李禮打得平分秋色!”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

劉琮伸出一只手掌,“不多,就五千兵馬。山上兩千精銳邊軍步卒,山腳還有三千,不知道陳公子覺得這份見面禮,夠不夠?!”

陳平安有些奇怪,“既然有這么多兵馬圍剿,你一個皇子殿下,還以身涉險做什么?你我之間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純粹武夫,也不至于這么托大吧?”

劉琮大笑問道:“陳平安,你今年幾歲?還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歲數(shù)嗎?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體魄,這些年在邊關(guān)廝殺無數(shù),如今也才剛剛成為六境武夫!真要讓我對上咱們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別說分生死,我恐怕連對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說是不是人比人氣死人?”

陳平安問道:“那你是走到這里來……找死?”

劉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皆是大泉北邊最出類拔萃的隨軍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

見那位手拎樹枝的年輕人不愿說話,劉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這顆腦袋,有人要你交出碧游府的東西,有人要你腰間的酒葫蘆,陳平安,你真以為一個死了的書院君子,一塊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師堂玉牌,就能讓你安然無恙到達(dá)天闕峰?大搖大擺乘坐仙家渡船離開桐葉洲?”

破廟內(nèi),朱斂端著一碗米飯,蹲在火堆旁,三兩口扒干凈米飯后,站起身。

魏羨細(xì)嚼慢咽著米飯,吐出一句,“這廝恁是話多,活不長久?!?

盧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廟門口。隋右邊背好長劍,緊隨其后。

魏羨將剩下半碗飯遞給蹲在自己身邊的裴錢,“賞你了?!?

裴錢接過飯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疊碗,抬頭認(rèn)真說道:“老魏,你要是死翹翹了,我肯定幫你找個地兒埋了……到時候你身上的銀子,我能當(dāng)做酬勞拿走不?”

魏羨手握那枚甲丸,板著臉撂下一句,“咱們四個,想死都難。”

他徑直來到陳平安身邊,聚音成線,說了原本不太愿意說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聽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斂、狹刀盧白象和負(fù)劍隋右邊,也依稀聽得見內(nèi)容。

神色各異。

大雨磅礴,外邊的一行人則聽不清楚。

朱斂笑容陰鷙,“少爺,此役過后,能不能也賞給我一件好東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沒個傍身物件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皶簳r沒東西送你了?!?

朱斂有些惋惜,轉(zhuǎn)頭望向那撥不速之客,嘖嘖道:“少爺,那等會兒老奴出手殺人,可就不再像客棧那晚,還要計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邊神色冰冷,站在最右邊,“公子,破甲一千,癡心劍能否從此歸我?”

盧白象站在了最左邊,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羨最后一個說道:“披甲銳士殺膩歪了,練氣士全部歸我?!?

陳平安笑道:“那我干嘛?”

裴錢在破廟里頭大口扒飯,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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