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黃泥路,抽芽的柳樹,雞鳴犬吠,嶄新的春聯(lián)門神。
行色匆匆做著無根買賣的外鄉(xiāng)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著過年時換上的新衣裳,朝氣勃勃。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武廟外邊,期間路過一座財神廟,相較于冷冷清清的文廟,香火旺盛。
陳平安已經(jīng)走過千百萬里山水路途,發(fā)現(xiàn)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親,對財神廟、土地廟以及各種娘娘廟,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廟,更為親昵。比如這道觀寺廟林立的青鸞國,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過香拜過了就拜過了,往往逗留不久,可是在一些職掌某事的神祇腳下,虔誠磕頭后,會念念有詞,有所祈求許愿。
陳平安走入武廟,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數(shù)。
神像為武將模樣,彩繪泥塑,懷抱鐵锏,猙獰怒目狀,十分威嚴。
此地廟祝沒有露面,陳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為,只是傷勢尚未痊愈,有利有弊,有一線希望,去爭一爭那個虛無縹緲的最強二字。當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個天縱奇才的曹慈,已經(jīng)躋身武夫六境。第六境,關(guān)鍵是尋著一顆英雄膽,有點類似練氣士結(jié)金丹。大體上有兩種捷徑,一是進入武廟,碰運氣,看能否獲得青睞,被贈予一份武運。
另外一種是去往古戰(zhàn)場遺址,與那些陰魂死而不散的戰(zhàn)場英靈搏殺,但是頗為危險,古戰(zhàn)場遺址,很少有單槍匹馬的游蕩英靈,那些靈智不曾渙散的英靈武將,麾下有著數(shù)目不等的陰兵陰將,極其難纏,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著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遺址,那位英靈擁有相當于練氣士十二境的修為,加上相當于兵家圣人坐鎮(zhèn)沙場,無異于一位傳說中的飛升境,麾下有陰兵陰將數(shù)十萬之眾,相傳歷任龍虎山大天師在繼位之前,都需要前往此地歷練,甚至有過隕落的慘事發(fā)生。
陳平安對于武廟饋贈一事,從來不抱希望,今天無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還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戰(zhàn)場遺址,靠著自己的一雙拳頭,打出個實打?qū)嵉牡诹场?
陳平安孤零零站在武廟大殿內(nèi),縣城武廟太小,沒有請香處,都是老百姓自帶香火而來,陳平安覺得雙手合十,好像不太適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禮,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
大殿外邊,春光明媚。
陳平安跨過門檻。
如今長生橋重建,成功煉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陳平安就等于一只腳跨入了練氣士門檻。
可這絕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緣,天底下少有熊掌魚翅兼得的好事,尤其是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兩種身份,背道而馳,雖說不是沒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數(shù)座天下,寥寥無幾,劍氣長城有些劍修,師刀房道士,還有崔瀺曾經(jīng)無意間提及的幾種怪胎,屬于此列。之所以此舉被正統(tǒng)視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現(xiàn)近乎致命的紕漏,練氣士結(jié)金丹本就不易,元嬰破瓶頸、滅心魔更是難上加難,佛家修行的不敗金身,道家追求的無垢琉璃之軀,其實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純粹二字當頭。
一旦選擇同時開辟兩條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兩頭不靠,最終成就有限。
就在陳平安右腳也要跨出門檻之際,身后蕩起一陣靈氣漣漪,響起一個醇厚嗓音,“仙師請留步?!?
陳平安收腳轉(zhuǎn)身走回大殿內(nèi),彩繪神像蕩漾起一層金光,然后從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將,落在大殿內(nèi)。
這位青鸞國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虧仙師的那位學(xué)生出手相助,才讓我們文武兩廟逃過一劫,不知仙師能否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仙師若有所需,只管開口,只要我們兩廟力所能及,絕不敢推脫?!?
陳平安笑道:“這次出手,是我那學(xué)生一人的意思,與我沒有關(guān)系,武圣人不必謝我。我這次不過是恰好路過,多有叨擾?!?
武圣人無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擾?!?
陳平安無以對。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陳平安本就無事,干脆挑了張蒲團坐下,武圣人設(shè)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防驚嚇到凡人,亦是落座。
陳平安詢問了些關(guān)于文武兩廟的淵源和禮制,也問了些有關(guān)文膽的事情,這個問題,夾雜在絮亂問題當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無不,一一作答。
陳平安得償所愿,起身道謝告辭,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門口,在那位年輕仙師漸行漸遠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當中棲息。
一襲白衣的年輕人走在街道上,走過綠意蔥蔥的樹木,走過趴在地上曬日頭的黃狗,走過歡聲笑語的孩子,年輕人喃喃自語,碎碎念叨。
“你這個年紀,總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關(guān)系的?!?
“可做得不好,與做錯,是兩回事。歲數(shù)小,犯了錯不用怕,可這不是知錯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錯,會打你罵你。如果上了學(xué)塾,先生夫子會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寶瓶有齊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學(xué)塾。你都沒有。沒關(guān)系,我來教?!?
“可怎么教才是對你最好的?跟你這么大歲數(shù)的時候,就沒有人教過我?!?
那個外鄉(xiāng)年輕人走過字寫得很一般的春聯(lián),繪畫粗劣的門神。
他沒有著急返回客棧。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條僻靜巷弄,從咫尺物玉牌當中取出一張黃紙符箓,正是住著彩衣國枯骨艷鬼的那張,在去往倒懸山的那艘桂花島上,桂姨和金丹老劍修馬致,幫著他和女鬼訂立了一樁契約。只是陳平安早先吃過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頭,對于作祟陰物之流,天生不喜,離開桂花島到如今,就一直沒有給女鬼現(xiàn)身的機會。
此刻她重見天日后,一時間有些不適,站在陰影中,亭亭玉立,卻又陰氣森森。
她身穿一襲衣袖寬大的華美彩衣,雙手藏在袖中,但是陳平安知道,除了那張艷美的臉龐,這頭女鬼的脖頸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個萬福,露出兩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態(tài)嬌柔道:“奴婢見過主人?!?
陳平安有些難以啟齒,便猶豫不決。
簽訂契約之時,陳平安才得知這頭女鬼真名為石柔。
陳平安一邊留心著附近是否有人路過,一邊在肚子里醞釀措辭。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凈的事情?主人無需猶豫,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臜勾當,你是女子,我想問些你們擅長的事情?!?
枯骨女鬼瞇起眼,“哦?敢問主人,可是男女之事?”
她笑了起來,一條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嬌笑,眼神卻冰冷,“不曾想主人還有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氣?!?
陳平安不計較她語中的譏諷,無奈道:“我是想問你生前,可曾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給家中孩子、晚輩立規(guī)矩的手段。”
她一頭霧水,顯然陳平安的想法,讓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畫卷中,給那位老仙師做慣了為虎作倀的歹毒行徑,違心作嘔,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姐妹們魂飛魄散,一些可憐姐妹的魂魄,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術(shù)法中極為陰狠的“坐蠟之法”,點了油燈,神魂作為燈芯,一點點消融,凄慘至極,除了她,誰敢違逆?
結(jié)果如今她換了位新主人,怎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氣,搖頭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曉主人所說之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將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
符箓牢籠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飄搖,一臉錯愕,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應(yīng)該糊弄他一番,自己這都多久沒有見過外邊天地的風光了?
便是受一些罡風吹拂似剮肉、春雷震動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陳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戶大門緊閉的外邊臺階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走過穿著簡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婦人在那邊紅著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賠著笑,說著好話,手里拎著油紙包裹的長條肉??赡腥嗽绞沁@般殷勤,婦人越是惱火,最后干脆牽著兒子的手,快步離去,將男人晾在一邊。
男人佝僂著腰,有些疲憊,這趟陪著媳婦回娘家,幾個女婿湊在了一起,有衙門當差的,有在富裕門戶里家塾當先生的,當然還有他這么個莊稼漢,老丈人給了回禮,其余兩個女婿都拿到了豬腿,就他只能拿個條-子肉,他自然心里窩火,可媳婦怨他,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說到底,還不是自個兒沒出息?男人嘆著氣,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門口,蹲著個臉孔陌生的年輕人,男人便下意識直起了腰桿,對陳平安笑了笑,這才小跑向愈行愈遠的妻兒。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雖然語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這種窮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層的磕磕碰碰,曉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雞毛蒜皮,所以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來,等到那個孩子年紀再大一些,恐怕就會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學(xué)塾讀書會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時笑容會少很多,可能會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原來其實有些窩囊,會跟著娘親一起嫌棄,但也有可能會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會幫著他爹扛著那條-子肉,然后他爹娘就會和好如初,覺得日子到底是能過下去的。
都有可能。
————
裴錢在自己屋子里抄書。
抄完了書,她就悄悄站在了門口那邊,偷聽著外邊的動靜。
只是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她就背靠屋門蹲著,看著腳尖。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習(xí)慣走山路,腳底滿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個人便蹲在她旁邊,幫她一個一個挑破,再敷上些搗爛的草藥,就不疼了。
在裴錢發(fā)呆的時候,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問道:“今天抄書了沒有?”
裴錢立即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抄完啦!”
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后是隔壁輕輕的關(guān)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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