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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章 這么巧,我也是劍客

勢如瀑布飛瀉三千尺。

胡邯只是一拳一拳應對過去,兩人身影飄忽不定,道路上風雪狂涌。

哪怕真是紙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視一國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后,胡邯額頭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經(jīng)滲出血跡。

而那個出拳一次快過一次的年輕人,依舊毫無氣機衰竭、想要停手的跡象。

無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干脆就放棄了還手的念頭,罡氣遍布全身經(jīng)脈,護住各大關(guān)鍵竅穴,由著這個年輕人繼續(xù)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終有窮盡耗竭之時,到時候就是胡邯一拳遞出的最佳時機。

但是胡邯卻聽到身后遠處,那個曾先生爆喝一聲,“許將軍,速速幫助胡邯打斷此人拳意!”

許姓武將皺了皺眉頭,卻沒有任何猶豫,策馬沖出。

他能夠被說成是石毫國馬戰(zhàn)第一人,坐于馬背,手持長槊,戰(zhàn)力卓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愿意與此人并駕齊驅(qū),還有說有笑,當然這才是根本緣由,一切靠真本事說話。

至于那個石毫國傳遍朝野的“橫槊賦詩郎”,源于此人第一次入宮覲見皇帝之時,特旨準許隨身攜帶長槊進入皇宮,然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那天朝會的尾聲,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牽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讓他騎馬持長槊,在一塊長條石板上,以長槊鋒尖,書寫一篇石毫國碩儒的傳世辭賦,而且必須是策馬不停,否則就要被奪去那條祖?zhèn)鏖L槊,并且逐出邊軍。若是做成了,大大有賞,正四品的武勛官身!

最終他一朝成名舉國知。

將那條長槊輕輕放下,跪地磕頭,在臺階底部,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謝隆恩。

當時年輕武將,渾身顫抖,語激動。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武運昌隆的年輕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親口賜下“橫槊賦詩郎”的稱號。

但是他這些年,一直對此憤恨不平,視為生平大辱!

祖輩四代,一條浸染無數(shù)敵人鮮血的長槊,一次次父傳子,竟然交到了他手上后,淪落到無異于女子以針線繡花的地步!

他許茂,世代忠烈,祖輩們慷慨赴死,沙場之上,從無任何喝彩和掌聲,他許茂豈是一名嘩眾取寵的優(yōu)伶!

一人一騎一槊,沖殺起來,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場氣勢。

雖然陳平安和胡邯兩人身影纏繞,可是許茂槊鋒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陳平安遞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頸。

陳平安不再勉強遞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

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不是騎將長槊趕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長劍。

陳平安只是一掌將那個暫時沒有遭受致命傷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蹌,剛好擋住那一騎武將的長槊鋒芒,自己則橫移數(shù)步。

許茂手腕微微擰轉(zhuǎn),差點就要將胡邯串成糖葫蘆的那條長槊,槊鋒堪堪從后者腋下刺了個空。

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地。

大地之上,陳平安方圓七八丈內(nèi),瞬間積雪飛揚。

許茂幾乎一瞬間就立即閉上了眼睛。

驀然睜眼,長槊高高舉起,一刺而去。

長槊一沉。

一個青色身影踩著長槊,一滑而下,一記膝撞,將許茂從馬背上一撞倒飛出去。

只是許茂死死攥住長槊,沒有松手,嘔出一口鮮血,許茂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那個人站在了自己坐騎的馬背上,并未趁勝追擊。

許茂這才望向那個抽身遠離戰(zhàn)場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脫離困境,你卻袖手旁觀,故意害我?!”

陳平安沒有望向許茂,而是看向更遠處的韓靖信與那位中年劍客,笑道:“勸你們還是別指望他了,一個已經(jīng)嚇破膽的紙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韓靖信臉色有些凝重,許茂和胡邯都敗下陣來了?兩次捉對廝殺,分別輸了對方,這不可怕,怕的是給那個年輕人切中要害,許茂已經(jīng)與胡邯起了間隙,一旦胡邯果真沒了宗師的那顆武膽,接下來這場架還怎么打,難道就靠身邊這個曾先生?倒是胡邯比許茂更靠得住,可是韓靖信有自己的算盤,曾先生要么一錘定音,擊殺那人,否則就不要出手,死死護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勢再糟糕,都還有回旋余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敗,到時候難道還要自己去給人賠禮道歉?

那也得人家愿意給自己修繕關(guān)系的機會啊。

據(jù)說某些鉆牛角尖的山上修士,發(fā)起狠來,為了什么大道,那是名副其實的六親不認。

曾先生輕聲道:“殿下,我如果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讓胡邯、許茂一起,與我聯(lián)手圍殺此人。不過有個前提條件,我不可以一招落敗?!?

韓靖信笑容牽強,“曾先生說笑了?!?

許茂退回騎隊當中,換了一匹戰(zhàn)馬騎乘,臉上憤懣異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當他剛要有所動靜,那個年輕人就轉(zhuǎn)頭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給嚇破了膽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陳平安倒是覺得胡邯也好,許茂也罷,都沒這么簡單。

只是局勢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愿意出死力。

看來韓靖信麾下這支騎隊的軍心,相當值得玩味。

那位幾乎從未出過劍的中年劍客緩緩騎馬而出。

兩騎相距三十余步。

始終站在馬背上的陳平安問道:“先生不是劍修,是劍師?”

中年劍客搖頭,“萬萬當不起先生的稱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里有飯吃,就去哪里討飯吃?!?

男人笑道:“接下來可能就不講道義了?!?

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攤開手心,“自便?!?

那人望向胡邯,“懇請與我和許將軍,三人暫且拋開芥蒂,精誠合作,一起殺敵?!?

陳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輩也是純粹武夫,應該看出來了,你們這位金身境武夫,比較鶴立雞群,真正的武夫,是拼著一口氣,硬生生將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對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敵人,絲毫不懼,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說,還差了那口氣,喜歡把自己拉低一層境界,去跟人廝殺,你們石毫國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湊巧此人剛好是石毫國江湖的頭把交椅,估計他在世一天,整個石毫國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許茂嘴角翹起。

似乎認可此語。

不過這不耽誤他手持長槊,再次緩緩出陣。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陳平安轉(zhuǎn)頭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長脖子,“哦?這可未必?!?

胡邯氣勢渾然一變,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個教石毫國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聲道:“曾先生,許將軍,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們只需要策應一二即可!”

陳平安對胡邯的語,置若罔聞,對于許茂的持槊出陣,視而不見。

風雪茫茫,陳平安的視線之中,唯有那個背負長劍的中年劍客。

不見那男人出手,背后長劍自行出鞘,沖天而起,轉(zhuǎn)瞬間銷聲匿跡。

這是一位劍師的看家本領,馭劍術(shù)。

更是山上劍修對山下劍師嗤之以鼻的最大緣由。

陳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黃古劍的劍柄,“巧了,我也是一名劍客?!?

以拇指緩緩推劍出鞘寸許。

山岳之姿。

已經(jīng)分不清是拳意還是劍意。

許茂情不自禁地瞇起眼,因為覺得有些刺眼。

但是許茂竟是第一個出手。

戰(zhàn)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后,掠向陳平安。

中年劍客哂然一笑。

那把劍柄為白玉靈芝的古劍,依舊不知所蹤。

陳平安在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后一步踏空后,身形憑空消失。

胡邯剛好飛撲躍過馬背,落在對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個青色身影出現(xiàn)在許茂身側(cè),一肩靠去,將許茂連人帶馬一起撞得橫飛出去。

許茂在半空中離開戰(zhàn)馬,穩(wěn)穩(wěn)落地,可憐坐騎重重摔在十數(shù)丈外的雪地中,當場暴斃。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與陳平安莫名其妙消失身影,如出一轍,那個中年劍客也憑空離開,同樣無聲無息。

不但如此,背后劍鞘也舍棄不要,跌落馬背,剛好歪斜插入雪地。

陳平安站在馬背上,皺眉不語。

輕輕將大仿渠黃推回劍鞘。

低頭凝視著那把空落落的劍鞘。

先前驚鴻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許茂,都沒有發(fā)現(xiàn),劍鞘是真,鞘內(nèi)所藏,卻不是長劍,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陳平安有些無奈,呢喃道:“該不會烏鴉嘴,真給我碰到一個賒刀人了吧?”

劍鞘留下了。

人跑了,那把直刀應該也被一并帶走了。

處處都透著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說陳平安如此,現(xiàn)在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陳平安以馭劍術(shù)將那把劍鞘從雪地里拔起,隨手一揮袖。

劍鞘如飛劍一閃而逝。

穿透了那個石毫國皇子的脖頸。

確定沒有什么替死符之類的仙家術(shù)法后,陳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頹然滑落馬背的尸體。

陳平安轉(zhuǎn)身,視線在許茂和胡邯之間游移不定。

許茂紋絲不動,握緊長槊。

胡邯已經(jīng)撒腿狂奔。

陳平安一追而去。

兩人身影先后消失在眾人視野。

所有精銳騎卒皆面面相覷。

等待著許茂的發(fā)號施令。

天既然已經(jīng)塌下來,總得有個高個子頂上。

約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見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著一件東西。

馬篤宜和曾掖都已經(jīng)快瘋了。

原來許茂魔怔一般,在陳平安離去后沒多久,先是聚攏了領頭的幾位精銳王府扈從,然后暴起行兇,之后大開殺戒,將所有四十余騎卒一一擊殺,最后更是蹲下身,以戰(zhàn)刀割下了皇子韓靖信的頭顱,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zhàn)馬,翻身騎乘其中一匹,其余兩匹作為長途奔襲的輪換輔馬,免得傷了戰(zhàn)馬腳力。

許茂沒有就此離去。

反而安安靜靜坐在馬背上,等待著陳平安的返回。

陳平安來到許茂附近,將手中那顆胡邯的頭顱拋給馬背上的武將,問道:“怎么說?”

許茂接過頭顱,掛在馬鞍旁,笑道:“你已經(jīng)猜到了吧?死了個石毫國的未來皇帝,我這個護主不利的必死罪人,還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驪蘇高山了。”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

許茂問道:“不殺我?”

陳平安搖頭道:“你都幫我收拾爛攤子了,殺你做什么,自找麻煩。”

許茂看了眼臉色依舊慘白的年輕男人,笑道:“希望我們以后不會再碰頭了?!?

陳平安點點頭,“最好如此。”

許茂撥轉(zhuǎn)馬頭,在風雪中策馬遠去。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捧起一把積雪,用來擦拭臉頰。

四周除了滿地尸體,還有那些徘徊不去、低頭輕輕觸碰主人的戰(zhàn)馬。

松開手后,鮮血浸染積雪,散落在地。

快馬趕來的馬篤宜和曾掖正要說話,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們先不要說話。

躍上一匹戰(zhàn)馬的背脊上,眺望一個方向,與許茂離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后,陳平安這才坐在馬背上,伸手抹去瞬間從耳鼻齊齊流淌出來的鮮血。

打殺胡邯之后,服下了楊家鋪子的秘制藥膏,全身上下并無痛楚,但是掩飾慘狀,依舊比較麻煩。

不然許茂這種梟雄,說不定就要殺一記回馬槍。

事實上,許茂確實有這個打算。

只是被陳平安察覺之后,果斷放棄,徹底遠去。

殺一個許茂不難,但是殺了許茂,這個爛攤子,就只能陳平安自己兜起來,此后北上,就會風波不斷。

陳平安之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用兩把飛劍,更沒有取出那把半仙兵,除了純粹武夫,擊殺皇室宗親,即便是一個皇帝,都不屬于壞了山上規(guī)矩,因為武夫,從來就不是什么山上人,練氣士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自然更是。還有就是陳平安也想酣暢淋漓跟人打一架,這一點,還是夜宿靈官廟,那位陰物魏將軍帶給他的靈感。

感覺……好像不怎么管用。

馬篤宜還是比曾掖更理解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

她從未如此覺得毛骨悚然。

這石毫國境內(nèi),哪里就比書簡湖的勾心斗角差了?

陳平安沙啞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最少離開百余里后,再找個隱蔽的棲身之地,能夠躲避風雪就行了。”

三騎繼續(xù)趕路。

陳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慘淡光景。

許茂早已遠去,但是這位準備投奔大驪鐵騎的石毫國武將,驟然停馬,沉聲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劍客”果真從遠處風雪走出,來到許茂身邊,笑道:“許將軍,你可以將祖上傳下的那條長槊,還我了。相信你許氏口口相傳的祖訓當中,藏著那么一句你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語。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與你借一匹馬,你便可以繼續(xù)留著這條篆刻有‘風雪’二字的長槊,將來某天,即便不是我親自來取,也自會有人找那個大驪巡狩使許茂,如何?”

許茂點點頭,眼神炙熱,“可以!”

那個男人牽了一匹馬,漸行漸遠。

這個身份、長劍、名字、背景,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牽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無所迫,身亦無所拘。何為腸中氣,郁郁不得舒?”

他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那個方向,遺憾道:“可惜名額有限,與你做不得買賣,委實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會是一筆好買賣,怎么都比掙了一個大驪巡狩使強一些吧?!?

三騎的速度,時快時慢。

都得看陳平安的傷勢而定。

不過在馬篤宜眼中,雖然這位陳先生受傷不輕,可好像心境上,似乎沒什么變化。

陳平安突然問道:“冬宜密雪,有碎玉聲。這句話,聽過嗎?”

馬篤宜點頭道:“聽過?!?

陳平安嗯了一聲,“果然學識淵博,沒辜負這么個好名字?!?

馬篤宜忍著笑意,“剛剛聽過?!?

陳平安愣了一下,笑道:“這個笑話,跟這風雪似的?!?

馬篤宜有些疑惑。

她開始往深處琢磨這句話。

曾掖悶悶開口道:“陳先生應該是說,馬姑娘你的笑話比較寒風凜冽?!?

馬篤宜一臉懷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話,你也信?”

馬篤宜想一想,也對,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馬篤宜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開口說話。

陳平安說道:“是想問要不要收攏那些騎卒的魂魄?”

馬篤宜有些心虛,“我倒是覺得完全沒必要,但是……”

陳平安笑道:“但是覺得我這個人腦子拎不清,總是喜歡做些繞來繞去的怪事,對吧?”

有些話說得出口,就意味著沒有壓在心頭。

這是好事情。

馬篤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陳平安說道:“其實只要拎住了線頭線尾,哪怕暫時是一團亂麻的處境,都不用怕,慢慢來就是了?!?

馬篤宜喜歡較勁的脾氣又來了,“那陳先生還說咱們速速縱馬遠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來了?”

陳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藥,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頗為無奈,也沒反駁什么。

馬篤宜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搖搖頭,女人唉。

三騎縱馬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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