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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并無區(qū)別

(提一下,《劍來》已經(jīng)在kindle上架了,本來就習(xí)慣kindle閱讀的朋友,可以在那邊看書,其余的朋友,不用多此一舉。ps:劍來在縱橫的高定是40000,均訂接近35000,24小時接近30000。感謝大家這一年半來的相伴,《劍來》最少最少還要再寫一年半。)

竹樓一樓,已經(jīng)擺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錯落有致,格子多,寶貝少。

陳平安就想要從方寸物和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物件,裝點門面,結(jié)果陳平安愣了一下,照理說陳平安這么多年遠(yuǎn)游,也算見識和經(jīng)手過不少好東西了,可貌似除了陸臺購自扶乩宗喊天街然的所贈之物、吳懿在紫陽府饋贈禮物,再加上陳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購買的那幅仕女圖,以及老掌柜當(dāng)彩頭贈送的幾樣小物件,似乎最后也沒剩下太多,家底比陳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寶貝,如一葉葉浮萍在水中打個旋兒,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石毫國和梅釉國邊境上的那座關(guān)隘,“留下關(guān)”,名為留下,可其實哪里留得住什么。

有些是暫借別人,例如在魏羨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盧白象腰間的狹刀停雪,隋右邊背后的癡心劍,魏檗手上的“吾善養(yǎng)浩然氣”玉牌,顧璨那邊的兩座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國胭脂郡得來的那枚城隍顯佑伯印,落魄山眾人,山崖書院眾人,誰沒得到過陳平安的贈禮?不說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國的狗肉鋪子,陳平安都能送出一顆小暑錢,以及梅釉國春花江畔山林中,陳平安更是既掏錢又送藥。更早一些,在桂花島,還有為了喂養(yǎng)一條年幼小蛟而灑入水中的那把蛇膽石,不計其數(shù)。

陳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時唯豪氣,事后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點頭道:“好詩!”

蓮花小人兒原本坐在桌上休憩,聽到陳平安的語后,立即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僅剩一條小胳膊,在那兒使勁拍打肚皮,笑聲不斷。

看著小家伙活波可愛的模樣,陳平安也挺開心的。

在落魄山,這會兒只要不是馬屁話,陳平安都覺得悅耳動聽。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撓著小家伙的咯吱窩,小家伙滿地打滾,最后仍是沒能逃過陳平安的戲耍,只好趕緊坐起身,正襟危坐,鼓著腮幫,僅剩一條胳膊,輕輕晃動,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書,似乎是想要告訴這位小夫子,書桌之地,不可嬉戲。

陳平安笑著停下動作。

從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當(dāng),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當(dāng)只是比預(yù)期少,陳平安的家底還是相當(dāng)不錯了,又有山頭進(jìn)賬不說,當(dāng)下就背著一把劍仙,這可不是老龍城苻家剮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實打?qū)嵉囊患胂杀?

那件從蛟龍溝元嬰老蛟身上剝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遺物,那位不知名仙人飛升不成,只得兵解轉(zhuǎn)世,金醴沒有隨之灰飛煙滅,本身就是一種證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夠通過吃下金精銅錢,成長為一件半仙兵,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驚訝。

一條殘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顆核雕,都相當(dāng)于尋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擊。

一襲淡薄青衫法袍,品秩并未到達(dá)法寶,只是陳平安很喜歡,總覺得那件法袍金醴的白衣勝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蘆洲的時候,也都要隨身攜帶。

桌上物件眾多。

兩枚印章還是擺在最中間的地方,被眾星拱月。

陳平安開始默默算賬,欠債不還,肯定不行。

朱斂曾經(jīng)說過一樁經(jīng)驗之談,說借錢一事,最是友誼的驗金石,往往很多所謂的朋友,借出錢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煽倸w會有那么一兩個,借了錢會還,朱斂還說還錢分兩種,一種是有錢就還上了,一種暫時還不上,說不定卻更可貴,就是暫時還不上,卻會次次打招呼,并不躲,等到手頭寬裕,就還,在這期間,你若是催促,人家就會愧疚道歉,心里邊不埋怨。

朱斂說最后這種朋友,可以長久往來,當(dāng)一輩子朋友都不會嫌久,因為念情,感恩。

當(dāng)時陳平安笑著問朱斂,是不是打算借錢?而且一時半會兒不會還我?

朱斂低頭哈腰,搓著手,說少爺真是學(xué)究天人,未卜先知。

佝僂老人果真厚著臉皮跟陳平安借了些雪花錢,其實也就十顆,說是要在宅子后邊,建座私家藏。

陳平安當(dāng)然借了,一位遠(yuǎn)游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國武運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顆雪花錢,還需要先嘮叨鋪墊個半天,陳平安都替朱斂打抱不平,不過說好了十顆雪花錢就是十顆,多一顆都沒有。

陳平安要求以后朱斂造好了藏,必須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斂答應(yīng)下來。陳平安估摸著龍泉郡城的書肆生意,要紅火一陣了。

蓮花小人兒還在那邊擺弄著物件們,將它們一件件擺放得齊齊整整,陳平安都不知道小家伙這個習(xí)慣到底是隨誰。

陳平安由著它忙碌,自顧自打著算盤。

青峽島密庫房,珠釵島劉重潤,都是欠了錢的。

但是真正的大頭支出,注定是和顧璨聯(lián)手籌辦的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真要放開手腳,可以成為兩個無底洞,絕對不是幾顆谷雨錢的事情。

若是尋常小國君主、富豪設(shè)置大醮、道場,所請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shù),故而開銷不算太大,

幾萬兩到幾十萬兩,都能辦上一兩場,哪怕是需要耗費五十萬兩白銀,折算成雪花錢,就是五顆小暑錢,半顆谷雨錢。在寶瓶洲任何一座藩屬小國,都是幾十年不遇的盛舉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請地仙坐鎮(zhèn),要與各地著名的道觀寺廟的老神仙們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薩心腸,笑著說一個“隨便”,一句“看著給”,那陳平安和顧璨掏銀子的時候,真敢“隨便”了?而且陳平安在離開書簡湖之前,就與顧璨商量過,兩場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須確保沒有沽名釣譽(yù)之輩,借機(jī)渾水摸魚,不然就不是浪費神仙錢的事情,而是耽誤了那些陰靈鬼物的陰德福報和投胎轉(zhuǎn)世。

所以在兩年內(nèi),顧璨要接連舉辦兩場法事,那會是一場極其耗費心力、考驗眼力、需要相當(dāng)耐心的事情。

這也是陳平安對顧璨的一種磨礪,既然選擇了改錯,那就是走上一條極其艱辛坎坷的路途。

當(dāng)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群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背著的那只下獄閻羅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后就云淡風(fēng)輕,走點遠(yuǎn)路,砸點神仙錢錢,就可以心安理得,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并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書簡湖吃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吃飽撐死,所以當(dāng)下顧璨的狀態(tài),心境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只是將為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后,化為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

只是更懂得規(guī)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于壁上。

陳平安來到屋外檐下,跟蓮花小人兒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zhì),這么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顏色,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里,開始打盹,竹樓內(nèi)外,春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俗夫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dān)心著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dāng)中,好似在遠(yuǎn)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污穢之地,依稀看到了開出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酣睡過去。

蓮花小人兒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yáng)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夢見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

旭日東升,很快就朝霞萬里。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卷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

來到二樓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zhuǎn)頭望去。

當(dāng)時崔東山應(yīng)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jìn)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于與自己爺爺在百年后重逢。

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么,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nèi),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shù)座宅邸毗鄰而建的地方,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就只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一個剛剛上山的岑鴛機(jī)。沒見著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jī),高挑少女應(yīng)該是剛剛賞景散步歸來,見著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又止,陳平安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后,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后,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著鋪子,你跟著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著渠黃去小鎮(zhèn),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么都記不得,她抄書一事,你盯著點,再就是如果裴錢想要上學(xué)塾,就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那座,如果裴錢愿意,你就讓朱斂去縣衙打聲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么條件,如果什么都不需要,那是更好?!?

石柔答應(yīng)下來,猶豫了一下,“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你實在不愿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議你還是多適應(yīng)龍泉郡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廟走走看看,更遠(yuǎn)一點,還有鐵符江水神祠廟,其實都可以看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的,你的根腳底細(xì),紙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說,可大驪能人異士極多,遲早會被有心人看穿,還不如主動現(xiàn)身。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最后怎么做,我不會強(qiáng)求?!?

石柔有了些笑臉,點頭道:“那奴婢試試看。”

陳平安無奈道:“以后在外人面前,你千萬別自稱奴婢了,別人看你看我,眼神都會不對勁,到時候說不定落魄山第一個出名的事情,就是說我有怪癖,龍泉郡說大不大,就這么點地方,傳開之后,咱倆的名聲就算毀了,我總不能一座一座山頭解釋過去?!?

石柔忍著笑,“公子心思縝密,受教了?!?

陳平安更無奈了,趕緊擺手,“落魄山不缺你的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陳平安心中哀嘆,返回竹樓那邊。

因為宅子不遠(yuǎn)處,一個看似散步實則偷偷打量這邊的少女,都已經(jīng)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岑鴛機(jī)躡手躡腳,趕緊溜走,總覺得瞧見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關(guān)上門后,岑鴛機(jī)輕輕拍著胸脯,喃喃道:“別怕別怕,這樣倒好了,多半不會對你心懷不軌?!?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為搬家逃離了京畿家鄉(xiāng),就再也不用與那些可怕的權(quán)貴男子打交道,不曾想到了小時候無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結(jié)果又碰上這么個年紀(jì)輕輕不學(xué)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后,關(guān)于年輕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愛提,任由她旁敲側(cè)擊,盡是些云遮霧繞的好話,她哪敢當(dāng)真,至于那個名叫裴錢的黑炭丫頭,來無影去如風(fēng),岑鴛機(jī)想要跟她說句話都難。

二樓內(nèi)。

當(dāng)陳平安站定,光腳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練拳之前,自我介紹一下,老夫名為崔誠,曾是崔氏家主?!?

陳平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老人第一次自報名號。

老人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yīng)當(dāng)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jīng)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如此。之所以淪落至此,因為我曾經(jīng)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余年光陰,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扇羰俏掖拚\,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只要還自認(rèn)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為對方在家規(guī)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dāng)中,松籟國歷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quán)勢高官,因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并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寫了多封家書回鄉(xiāng),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后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于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那位首輔大人的提議,信上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wù)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愿,而當(dāng)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rèn)同這個“小規(guī)矩”。

那么為何崔誠沒有現(xiàn)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螻蟻遞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輔大人,沒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紙公文,強(qiáng)行按牛喝水?

明明可以做到,卻沒有將這種看似脆弱的規(guī)矩打破?

陳平安略作思量。

這大概就是崔誠能夠今日有身前無人的境界,那位首輔能夠身居廟堂之高,雙方的根本脈絡(luò)之一。

當(dāng)陳平安一旦下定決心,真的要在落魄山開創(chuàng)門派,說復(fù)雜無比復(fù)雜,說簡單,也能相對簡單,無非是務(wù)實在物,燕子銜泥,積少成多,務(wù)虛在人,在理,慢而無錯,穩(wěn)得住,往上走。

都需要陳平安多想,多學(xué),多做。

崔誠突然說道:“崔明皇這個小子,不簡單,你別小覷了?!?

陳平安有些無以對。

他有什么資格去“小覷”一位書院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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