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與林守一和于祿站著閑聊,李寶瓶和謝謝坐在臺階上。
最后陳平安輕輕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陳平安說道:“有件事情,必須要跟你們說一聲,就是我在落魄山那邊,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祖師堂,之所以沒有邀請你們觀禮,不是不想,是暫時不合適。你們以后可以隨時去落魄山那邊做客,落魄山之外,還有不少閑置的山頭,你們?nèi)绻邢矚g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幫著你們打造讀書的屋舍,其余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錢說,不用客氣?!?
李寶瓶已經(jīng)從裴錢那邊知曉此事,便沒有什么驚訝。
謝謝是最深受震撼的那個。
她曾是盧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師堂現(xiàn)世,意味著什么。
于祿道賀。
林守一也笑著道喜。
陳平安對林守一和謝謝笑道:“你們已經(jīng)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龍泉郡那邊山頭的靈氣,還是很充沛,所以你們倆千萬別臉皮薄,白拿的山頭,額外多出來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后陳平安對于祿說道:“落魄山多武夫,于祿,你可以找一個叫朱斂的人,他如今是遠(yuǎn)游境,你們切磋切磋,讓他幫你喂喂拳,朱斂他出手比較有分寸?!?
說到這里,陳平安眼神真誠。
于祿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說道:“我怎么覺得有些后背涼颼颼。”
李槐正忙著跟裴錢靠諸多麾下大將,在桌上“文斗”,聞后怒道:“陳平安!這么大事兒,不告訴寶瓶他們也就罷了,連我都藏著掖著?虧得我們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異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說,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了的話,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你陳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請我出山了?!?
陳平安微笑道:“一邊涼快去?!?
李槐看著桌上與裴錢一起擺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憐模樣,“這日子沒法過了,天寒地凍,心更冷……小舅子沒當(dāng)成,如今連拜把子兄弟都沒得做了,人生沒個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擁天下最多的兵馬,麾下猛將如云,又有什么意思?么得意思……”
裴錢一拍桌子,石桌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么時候跟我?guī)煾笖仉u頭燒黃紙的?輩分怎么算?!”
李槐縮了縮脖子,“鬧著玩,小時候跟陳平安斗草,便當(dāng)是斬雞頭了,做不得準(zhǔn)的?!?
于祿看到這一幕后,有些訝異。
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裴錢。
于祿只覺得匪夷所思,記得第一次見面,小黑炭丫頭都還沒真正開始習(xí)武吧?
這才幾年功夫?
宅子這邊有崔東山留下的棋具,隨后陳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動要求與于祿手談一局,李寶瓶和裴錢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和謝謝便只好坐在于祿一旁。李槐大怒,怎么他就成了多余的那個人,坐在棋盤一側(cè),就要脫靴子,結(jié)果給謝謝瞥了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綠竹地板,說這不是怕踩臟了你家宅子嘛。
沒什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講究。
結(jié)果到最后就成了于祿、謝謝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與李寶瓶一人對峙,由于三人棋力都不錯,下得也不算慢。
李寶瓶永遠(yuǎn)落子如飛,只將棋局形勢一瞥而過。
裴錢覺得己方肯定穩(wěn)贏了,寶瓶姐姐光憑這份大國手的氣勢,就已經(jīng)打死對方三人了嘛。
可最后還是于祿三人贏了,由于李寶瓶下棋太快,所以可謂對方贏得干脆利落,她輸?shù)靡膊煌夏鄮?
裴錢以拳擊掌,然后安慰寶瓶姐姐不要灰心喪氣。
陳平安大致看出了一點門道。
李寶瓶笑道:“小師叔,對不起啊。”
陳平安搖搖頭,“再過幾年,咱們就想輸都難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
林守一和謝謝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因為陳平安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不曾想于祿笑瞇瞇道:“想贏回來?那也得看咱仨愿不愿意與你們下棋了啊?!?
于祿伸手捂住棋罐,看了眼身邊的林守一和謝謝,“就這樣吧,咱仨從今天起正式封棋,對陣陳平安、李寶瓶和裴錢,就算是保持了全勝戰(zhàn)績?!?
林守一點頭道:“同意?!?
謝謝微笑道:“附議?!?
裴錢急眼了。
李槐比裴錢更快開口,仗義執(zhí)道:“你們仨咋就這么不要臉呢?啊?跟阿良學(xué)的?就算你們學(xué)他,經(jīng)過我同意了嗎?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么關(guān)系嗎?阿良在說話、寫字和吃飯這么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點?你們心里沒數(shù)?”
裴錢有些欣慰,用慈祥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算你將功補過,不然你就要被我剝奪那個顯赫身份了,以后你在劉觀和馬濂那邊,就要無法挺直腰桿做人。”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寶瓶啊,你比我職務(wù)又高不到哪里去,憑啥?”
裴錢雙臂環(huán)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這腦闊不開竅的,以后也敢奢望與我一起闖蕩江湖,拖油瓶嗎?我跟寶瓶姐姐是啥關(guān)系,你一個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寶瓶收拾棋子,下棋快,這會兒反而動作慢了,笑道:“我來這邊之前,已經(jīng)退位讓賢,讓裴錢當(dāng)這個武林盟主了?!?
裴錢挑了挑眉頭,斜眼看著那個如遭雷劈的李槐,譏笑道:“哦豁,傻了吧唧,這下子坐蠟了吧?!?
李槐是真沒把這事當(dāng)作兒戲,行走江湖,一直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寶瓶!哪有你這么胡鬧的,說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不當(dāng)也就不當(dāng)了,憑啥隨隨便便就讓位給了裴錢,講資歷,誰更老?是我吧?咱們認(rèn)識都多少年啦!說那赤膽忠心,義薄云天,還是我吧?當(dāng)年咱們兩次遠(yuǎn)游,我一路風(fēng)餐露宿,有沒有半句的怨?”
李寶瓶嗯了一聲,“‘半句’的怨,真沒有,都是一句接著一句,積攢了一大籮筐的怨?!?
被揭穿那點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換路子,滿臉委屈道:“你們倆再這么合伙欺負(fù)老實人,我可就真要拉著劉觀、馬濂離開幫派,自立山頭去了。”
裴錢嗤笑道:“你可拉倒吧,就劉觀那二愣子,馬濂那書呆子,沒我裴錢運籌帷幄,你們走江湖,能走出名堂來?家有家法,幫有幫規(guī),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你們脫離幫派,很容易,但是以后哭著喊著加入幫派,比登天還難!我是誰,成功刺殺過大白鵝的刺客,么得感情,最重規(guī)矩,鐵面無私……”
大概是覺得自己再這么掰扯下去,又要吃板栗,裴錢便立即住嘴不,見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還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這家伙比周米粒差遠(yuǎn)了,小米粒兒其實不太喜歡翹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盡頭那邊盤腿而坐,開始靜心修行。
謝謝便坐在另外一邊,兩人對此早已習(xí)以為常,極有默契。
李寶瓶提議去書院外邊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
李槐和于祿都一起跟著。
結(jié)果這頓飯,還是裴錢掏的腰包。
李寶瓶笑瞇瞇捏著裴錢的臉頰,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回了書院,裴錢今晚睡李寶瓶那邊,兩人聊悄悄話去了。
李槐要趕緊去找劉觀和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陳平安跟于祿就在湖邊釣魚。
兩人都沒有說話。
漁獲頗豐。
只可惜不是當(dāng)年游歷途中,不然煮出來的魚湯能夠讓人吃撐。
收起魚竿的時候,于祿問道:“你現(xiàn)在是金身境?”
陳平安蹲在岸邊,將魚簍打開,放出里邊所有湖魚,抬頭笑問道:“聽著有點不服氣的意思?”
于祿點頭,然后微笑道:“練練?”
陳平安問道:“不怕耽誤學(xué)業(yè)?”
于祿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收了魚竿魚簍,帶著陳平安去謝謝宅子那邊。
廊道那邊,謝謝依舊屏氣凝神,坐忘境地。
林守一已經(jīng)離開。
聽到了敲門聲后,謝謝有些無奈,起身去開了門,聽說了兩人來意后,謝謝忍不住笑道:“可以觀戰(zhàn)?”
于祿站在院中,笑道:“隨意?!?
陳平安沒有說什么,只是讓于祿稍等片刻,然后蹲下身,先卷起褲管,露出一雙裴錢親手縫制的老布鞋,針線活不咋的,不過厚實,暖和,陳平安穿著很舒心。
陳平安站起身后,輕輕卷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于祿,陳平安一手負(fù)后,一手?jǐn)傞_手掌,“請?!?
于祿突然說道:“不打了,我認(rèn)輸?!?
謝謝半點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于祿做得出來,而且于祿可以做得半點不別扭,其他人都沒于祿這心性,或者說臉皮。
陳平安勸說道:“別啊,練手而已,同境切磋,輸贏都是正常的事情?!?
于祿笑道:“我要在你這邊,保持不敗紀(jì)錄,至于切磋一事,可以留給落魄山的朱斂前輩。”
陳平安氣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于祿轉(zhuǎn)頭望向謝謝。
她笑道:“天地寂靜,不聞聲響?!?
于祿朝她伸出大拇指,“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兩個沒打成架的家伙離開院子后,謝謝躺在廊道中,閉上眼睛,這邊偶爾有些熱鬧,也還不錯。
離開宅子,兩人一起走向于祿學(xué)舍那邊,陳平安說道:“練拳沒那一點意思,萬萬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于祿說道:“我會找個由頭,去落魄山待一段時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
有聚有散。
陳平安帶著裴錢,與李寶瓶李槐打了一場雪仗,齊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離開了書院。
李寶瓶站在書院門口,目送兩人離去。
陳平安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李寶瓶輕輕揮手。
裴錢使勁揮動雙手。
李寶瓶在兩人身形消失在拐角處,便開始飛奔上山。
看門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經(jīng)好些年沒瞧見那姑娘這么奔跑了,如今再見,很是懷念啊。
李寶瓶來到了書院山巔,爬上了樹,站在最熟悉不過的樹枝上,怔怔無。
陳平安去了一座做玉石生意的店鋪,掌柜還是那個掌柜,當(dāng)年陳平安就是在這里為李寶瓶買的臨別贈禮,掌柜便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卻沒能認(rèn)出陳平安。
陳平安挑選了一塊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錢想要自己花錢買一塊,然后請師父幫著刻字,以后送她一枚印章。
陳平安便多買了一塊,不讓裴錢破費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那么小一只錢袋子,陳平安這個師父,瞅著便不落忍。
離了鋪子,站在大街上,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書院東華山之巔,那邊有棵大樹,這會兒,應(yīng)該還會有個小竹箱已經(jīng)不再合身的紅棉襖姑娘。
李寶瓶坐在樹枝上,輕輕晃蕩著雙腳,剛剛分別,便開始想念下一次重逢。
她沒什么傷感,反而充滿了期待。
她的小師叔最從容。
她也應(yīng)該一樣,只比小師叔差些,第二從容。
陳平安收回視線,裴錢在一旁嘰嘰喳喳,聊著從寶瓶姐姐和李槐那邊聽來的有趣故事。
陳平安笑著聽她念叨。
兩人一起乘坐龍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陳平安掐準(zhǔn)了時間,往返一趟落魄山和牛角山,收拾好家當(dāng),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開始南下遠(yuǎn)游。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錢的元嬰修士韋雨松,還有春露圃的那位財神爺,照夜草堂唐璽。
魏檗也現(xiàn)身。
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
四方勢力,先前大框架已經(jīng)定好,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諸多細(xì)節(jié)。
在談得差不多之后,魏檗率先離去,意思是剩下些事宜,他魏檗的披云山那邊,陳平安可以幫著做主。
然后在中途一座距離書簡湖相對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勢力,登上這艘跨洲渡船。
這是陳平安的第二場議事,聊的是蓮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還有老龍城孫嘉樹,范二,會參與其中。雙方都借給落魄山一大筆谷雨錢,并且沒有提任何分紅的要求。
為了盡量掩人耳目,孫嘉樹和范二悄然離開老龍城,在跨洲渡船尚未進入老龍城地界,就在不同渡口,先后登上渡船。
陳平安見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給他一件親手燒造的瓷器,為此陳平安在龍泉郡,專程跑了一趟當(dāng)年當(dāng)學(xué)徒的龍窯,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重返龍窯。
跨洲渡船在老龍城城外渡口落地后,陳平安沒有去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尚未從倒懸山返程,孫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孫氏老祖捕獲的那只山海龜,卻即將動身,所以陳平安就又沒掏錢,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遠(yuǎn)游,每過一天,便與劍氣長城,更近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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