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郁家,是一個歷史極其久遠的頂尖豪閥。
曾經(jīng)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紹元王朝更加強勢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滅之后,不過百年,便又扶起了一個更加龐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與那未婚夫懷潛,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那一小撮年輕人,只是兩人都有意思,郁狷夫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處上古遺址,獨自練拳多年。懷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樣跑去了北俱蘆洲,據(jù)說是專門狩獵、收集地仙劍修的本命飛劍,只是聽說懷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親自出門,找了同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緣由,無人知曉。
劍仙苦夏的那位師伯,周神芝,與懷家老祖一樣,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還要更前,曾經(jīng)被人說了句膾炙人口的評語,“從來眼高于頂,反正劍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那座廣袤版圖上,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哪怕是對于師侄苦夏,這位享譽天下的大劍仙,依舊沒個好臉色。
他們這一脈,與郁家世代交好。
郁狷夫更是劍仙苦夏那位師伯最喜歡的晚輩,甚至沒有之一。
周神芝與人坦我家子孫皆廢物,配不上郁狷夫。
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已經(jīng)是以英才輩出、天生神仙種著稱于世。
周神芝寵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歷,周神芝一直在暗中護道,結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闖下大禍,惹來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就被周神芝直接砍斷了一只手,逃遁回了祖師堂,憑借一座小洞天,選擇閉關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隨其后,最終整座宗門全部跪地,周神芝從山門走到山巔,一路上,敢語者,死,敢抬頭者,死,敢流露出絲毫憤懣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敵即可,應該將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對付。不曾想周神芝非但不惱火,反而繼續(xù)一路護送郁狷夫那個小丫頭,離開中土神洲到達金甲洲才返身。
見到了迎面走來的劍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見過苦夏前輩。”
劍仙苦夏笑著點頭,“怎么來這兒了?”
郁狷夫說道:“練拳?!?
說了其實等于沒說。
劍仙苦夏卻笑了起來,說了句干巴巴的語,“已經(jīng)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厲?!?
然后雙方便都沉默起來,只是雙方都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劍仙苦夏不是那種擅長鉆營之人,更不會希冀著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贏得自家?guī)煵暮酶?,而是確實苦夏自己就看好郁狷夫。
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稱為“所有長輩緣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懷家與郁家的那樁娃娃親,隨著時間推移,其實懷家老祖對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丫頭,并不喜歡,所以后來郁狷夫為了逃婚去走江湖,懷家上下,根本沒有任何怨,懷家許多長輩反過來安慰諸多郁家好友,年輕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樁婚事不著急,懷潛是修道之人,郁狷夫雖然是純粹武夫,憑她的武道資質,壽命也注定綿長,讓兩個孩子自己慢慢相處便是。
兩人一起走回劍仙苦夏教劍處,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團上,她也沒客氣,摘了包裹,又開始烙餅就水吃。
林君璧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她明明看見了,卻當作自己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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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大門外的那條街上,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帶著自己弟子緩緩而行。
少年壓低嗓音道:“姓劉的,我聽說陳平安如今可牛氣,有了個二掌柜的響當當綽號,尤其是他那個媳婦,在劍氣長城這邊,可厲害。酈劍仙私底下與我說了,她見不得那個寧姚,不然心里邊會窩囊?!?
齊景龍沒說什么。
敲了門,開門之人正是納蘭夜行。
齊景龍自報名號。
納蘭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著領那師徒二人去往斬龍崖。
原本正在勤勉煉氣的陳平安,已經(jīng)離開涼亭,走下斬龍臺,笑瞇瞇招著手。
白首原本瞧見了自家兄弟陳平安,總算松了口氣,不然在這座劍氣長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白首剛樂呵了片刻,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師父,立即耷拉著腦袋,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納蘭夜行已經(jīng)告辭離去。
陳平安帶著兩人走入涼亭,笑問道:“三場問劍過后,覺得一個北俱蘆洲顯擺不夠,都來咱們劍氣長城抖摟來了?”
齊景龍說道:“閑來無事,來見宗主與酈劍仙,順便來看看你?!?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欄桿,瞥了眼那個白首,難得,瞧著有些悶悶不樂?
到了涼亭,少年一屁股就坐在陳平安身邊。
齊景龍倒是無所謂這些,自己這個弟子,確實與陳平安更親近些。
齊景龍笑著道破天機:“來這里之前,我們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聽說你的開山大弟子才學拳一兩年,就說他壓境在下五境,外加讓她一只手。”
陳平安已經(jīng)知道大概的下場了。
齊景龍又說道:“你那弟子膽子小,就問能不能再讓一條腿。”
陳平安瞥了眼白首,憋著笑,“這都答應了?”
齊景龍點頭道:“答應了,某人還開心得要死,于是又說站著不動,讓裴錢只管出手?!?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跟我說結果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壺前不久從店鋪那邊蹭來的竹海洞天酒,“來,慶賀一下咱們白首大劍仙的開門大吉?!?
齊景龍擺擺手。
白首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敢保證,她絕對肯定必然十成十,不止學拳一兩年!陳平安,你跟我說老實話,裴錢到底學拳多少年了,十年?!”
陳平安直接將酒壺拋給齊景龍,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壺,反正還是蹭來的,揭了泥封,呡了一口酒,這壺酒似乎滋味格外好,陳平安盤腿坐在那邊,一手扶在欄桿上,一手手心按住長椅上的那只酒壺,“我那開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還是一腿橫掃?她有沒有被咱們白首大劍仙的劍氣給傷到?沒事,傷到了也沒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該拿塊豆腐撞死?!?
白首惱火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雙手握拳,重重嘆息,使勁砸在長椅上。
齊景龍將那壺酒放在身邊,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橫飛出去的某人,更懵,也不知為何,特別心虛,蹲在某人身邊,與躺地上那個七竅流血的家伙,雙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錢就跑去與她的兩個朋友,開始商量怎么圓場了。我沒多偷聽,只聽到裴錢說這次絕對不能再用摔跤這個理由了,上次師父就沒真信。一定要換個靠譜些的說法?!?
白首黑著臉。
背靠欄桿,雙手捂臉。
齊景龍?zhí)嵝训溃骸拔腋徨X保證過,不許泄露此事。所以你聽過就算了,并且不許因為此事責罰裴錢。不然以后我就別想再去落魄山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本來就沒想著說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會再去落魄山了。裴錢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劍宗試試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輕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為……”
陳平安不等少年說完,就點頭笑道:“好的,我跟裴錢說一聲,就說下一場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頓時委屈萬分,一想到姓劉的關于那個賠錢貨的評價,便嚷嚷道:“反正裴錢不在,你讓我說幾句硬氣話,咋了嘛!”
當初裴錢那一腳,真是夠心黑的。
白首不光是七竅流血倒地不起,事實上,竭力睜開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有好幾個裴錢蹲在眼前晃來晃去。
關鍵是那個賠錢貨的語,更惡心人,當時白首臉色鐵青,嘴唇顫抖,手腳抽搐。她蹲一旁,興許見他眼神游移,沒找到她,還“好心好意”小聲提醒他,“這兒這兒,我在這兒。你千萬別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說話口氣那么大,我哪曉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氣大嘞。也虧得我擔心力氣太大,反而會被傳說中的仙人劍氣給傷到自己,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氣力,要不然以后咋個與師父解釋?你別裝了,快醒醒!我站著不動,讓你打上一拳便是……”
后來白首便昏死過去了。
陳平安笑瞇瞇道:“巧了,你們來之前,我剛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錢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趕來劍氣長城這邊?!?
白首轉頭問道:“師父,我們啥時候回宗門?。眶嫒环迦缃穸紱]個人打理茅屋,刮風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勁兒?!?
這應該是白首在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第一次喊齊景龍為師父,并且如此誠心誠意。
齊景龍想了想,“好歹等到裴錢趕來吧?!?
白首眼神呆滯。
齊景龍說道:“對了,聽說有個很了不起的武學天才,來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練拳?!?
陳平安笑道:“沒興趣?!?
白首有氣無力道:“別給人家的名字騙了,那是個娘們?!?
陳平安愣了一下。
總不能那么巧吧。
齊景龍點頭道:“確實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歲數(shù),同樣是底子極好的金身境。”
看到陳平安的臉色有些莫名其妙。
白首眼睛一亮,“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時候跟她打來打去的,自己多看幾眼,何況拳腳無眼,嘿嘿嘿……”
然后白首整個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腳冰涼,然后僵硬轉頭,看到了一位緩緩走入涼亭的女子。
她明明沒有說什么,甚至沒有任何不悅神色,更沒有刻意針對他白首,少年依舊敏銳察覺到了一股仿佛與劍氣長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壓勝。
她興許只是稍稍流轉心意,她不太高興,那么這一方天地便自然對他白首不太高興了。
白首再次僵硬轉頭,對陳平安說道:“千萬別毛手毛腳,武夫切磋,要守規(guī)矩,當然了,最好是別答應那誰誰誰的練拳,沒必要。”
陳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微笑道:“小心我擰下你的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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