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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九章 陽春面上的蔥花

陶文無奈道:“二掌柜果然沒看錯人?!?

一個小口吃陽春面的劍仙,一個小口喝酒的觀海境劍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筌狠狠揉了揉臉,大口喝酒,使勁點頭,這樁買賣,做了!

陶文記起一件事,想起那個二掌柜之前說過的一番話,就照搬拿來,提醒程筌:“坐莊有坐莊的規(guī)矩,賭桌有賭桌的規(guī)矩,你要是與朋友義氣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沒得合作機會了?!?

程筌點點頭。

程筌走后沒多久,陳平安那邊,齊景龍等人也離開酒鋪,二掌柜就端著酒碗來到陶文身邊,笑瞇瞇道:“陶劍仙,掙了幾百上千顆谷雨錢,還喝這種酒?今兒咱們大伙兒的酒水,陶大劍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無所謂的事情,就剛要想要點頭答應下來,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語心聲說道:“別直接嚷著幫忙結賬,就說在座各位,無論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幫著付一半的酒水錢,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這一趟了,剛入行的賭棍,都曉得咱倆是合伙坐莊坑人??晌乙枪室馀c你裝不認識,更不行,就得讓他們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將信將疑剛剛好,以后咱倆才能繼續(xù)坐莊,要的就是這幫喝個酒還摳摳搜搜的王八蛋一個個自以為是?!?

陶文以心聲罵了一句,“這都什么玩意兒,你腦子有事沒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愿意專心練劍,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劍仙了?!?

不過陶文還是板著臉與眾人說了句,今天酒水,五壺以內(nèi),他陶文幫忙付一半,就當是感謝大家捧場,在他這個賭莊押注??晌鍓匾约耙陨系木扑X,跟他陶文沒一文錢的關系,滾你娘的,兜里有錢就自己買酒,沒錢滾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陳平安聽著陶文的語,覺得不愧是一位實打實的劍仙,極有坐莊的資質(zhì)!不過說到底,還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那程筌答應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壺酒水,說道:“你應該知道為什么我不刻意幫程筌吧?”

陳平安說道:“知道,其實不太愿意他早早離開城頭廝殺,說不定還希望他就一直是這么個不高不低的尷尬境界,賭棍也好,賭鬼也罷,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壞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憂愁,終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點事,我哪怕這一年都捂著耳朵,也該聽說了。劍氣長城有一點好也不好,語無忌,再大的劍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擺擺手,“不談這個,喝酒?!?

陶文突然問道:“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輸?好些賭莊,其實是有這個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計最少能賺幾十顆谷雨錢,讓好多賠本的劍仙都要跳腳罵娘?!?

陳平安沒好氣道:“寧姚早就說了,讓我別輸。你覺得我敢輸嗎?為了幾十顆谷雨錢,丟掉半條命不說,然后一年半載夜不歸宿,在鋪子這邊打地鋪,劃算???”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怕媳婦又不丟人,挺好,再接再厲?!?

陳平安笑了笑,與陶文酒碗磕碰。

陶文輕聲感慨道:“陳平安,對他人的悲歡離合,太過感同身受,其實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就該自自語,自問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錯愕,然后笑著點頭,只不過換了個話題,“關于賭桌規(guī)矩一事,我也與程筌直白說了?!?

陳平安晃了晃酒碗,說道:“能夠一直守著生意上的規(guī)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著規(guī)矩的程筌,依舊愿意為了哪個朋友壞了規(guī)矩,那就說明程筌這個人,真正值得結交,到時候陶叔叔你不借錢給他,幫著程筌修行,我來。實不相瞞,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經(jīng)有兩個響徹浩然天下的綽號,更加名副其實,一個叫陳好人,一個叫善財童子!”

陶文指了指陳平安手中的酒碗,“低頭瞧瞧,有沒有臉?!?

陳平安低頭一看,震驚道:“這后生是誰,刮了胡子,還挺俊。”

————

晏家家主的書房。

晏胖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書房門口。

先前父親聽說了那場寧府門外的問拳,便給了晏琢一顆谷雨錢,押注陳平安一拳勝人。

晏琢哪怕對陳平安極有信心,依舊覺得這顆谷雨錢要打水漂,可父親晏溟卻說押錯了,無所謂。所以晏琢得了錢后,想著稍稍安穩(wěn)些,便自作主張,替父親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內(nèi)分出勝負,除了這顆谷雨錢,自己還押了兩顆小暑錢的私房錢,押注陳平安百拳之內(nèi)撂倒那個中土豪閥女子郁狷夫。結果誰能想到,陳平安與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個自己吃虧極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腦子拎不清,一拳過后,直接認輸。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幾拳啊,陳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樣是底子無敵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來父親書房這邊,可是不得不來,道理很簡單,他晏琢掏光私房錢,就算是與娘親再借些,都賠不起父親這顆谷雨錢本該掙來的一堆谷雨錢。所以只能過來挨罵,挨頓打是也不奇怪的。

晏溟頭也不抬,問道:“押錯了?”

晏琢嗯了一聲。

晏溟說道:“此次問拳,陳平安會不會輸?會不會坐莊掙錢?!?

晏琢說道:“絕對不會。陳平安對于修士廝殺的勝負,并無勝負心,唯獨在武學一途,執(zhí)念極深,別說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對峙遠游境武夫,陳平安都不愿意輸?!?

晏溟問道:“陳平安身邊就是寧府,寧府當中有寧丫頭。此次問拳,你覺得郁狷夫懷揣著必勝之心,砥礪之意,那么對于陳平安而,贏了,又有什么意義嗎?”

晏琢搖頭道:“先前不確定。后來見過了陳平安與郁狷夫的對話,我便知道,陳平安根本不覺得雙方切磋,對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頭,繼續(xù)問道:“那么如何才能夠讓郁狷夫少做糾纏?你現(xiàn)在有沒有想明白,為何陳平安要提出那個建議了?如果沒有,那么我的那顆谷雨錢,就真打了水漂。所有關于這顆谷雨錢帶來的損失,你都給我記在賬上,以后慢慢還。晏琢,你真以為陳平安是故意讓一先手?你還以為郁狷夫出拳卻認輸,是隨心所欲嗎?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學優(yōu)勢,學那陳平安站著不動,然后挨上陳平安一拳,郁狷夫會直接沒臉喊著打此后兩場?你真以為寧府白煉霜這位曾經(jīng)的十境武夫,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每天就是在那邊看大門或是打掃房間嗎?他們只要是能教的,都會教給自家姑爺,而那陳平安只要是能學的,都會學,并且學得極好極快。更別提城頭那邊,隔三岔五還有左右?guī)椭虅?,這一年來,你晏琢的一年光陰,其實也不算虛度,可人家卻偏偏像是過了三五年光陰?!?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與劍仙切磋啊,可咱們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還大,從小看我就不順眼,如今還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劍術,我死皮賴臉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樂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靜,“為什么不來請我開口,讓他乖乖教你劍術?晏家誰說話,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時候,連一個小小劍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罵我沒出息,只會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爺,豬已肥,南邊妖族只管收肉……這種惡心人的話,就是我們晏家自己人傳出去的,爹你當年就從來沒管過……我干嘛要來你這邊挨罵……”

晏溟神色如常,始終沒有開口。

晏琢一口氣說完了心里話,自己轉過頭,擦了擦眼淚。

這位雙臂袖管空蕩蕩的晏家家主,這才開口說道:“去與他說,教你練劍,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聲,跑出書房。

書房角落處,漣漪陣陣,憑空出現(xiàn)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當這惡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個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錢的供奉,不當惡人,難道還要我這個給人當?shù)?,在兒子眼中是那惡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畢竟那個小胖子得了圣旨,這會兒正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過老人笑道:“先前家主所謂的‘小小劍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辭欠妥當啊?!?

晏溟輕輕擺了擺頭,那頭負責幫忙翻書的小精魅,心領神會,雙膝微蹲,一個蹦跳,躍入桌上一只筆筒當中,從里邊搬出兩顆谷雨錢,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將兩顆谷雨錢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當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別扭,說道:“同樣的練劍效果,記得下手輕些?!?

老人一閃而逝。

晏溟其實還有些話,沒有與晏琢明說。

比如晏家希望某個女兒小名是蔥花的劍仙,能夠成為新供奉。

那個原本大道前程極好的少女,離開城頭,戰(zhàn)死在了南邊沙場上,死狀極慘。父親是劍仙,當時戰(zhàn)場廝殺得慘烈,最終這個男人,拼著重傷趕去,依舊救之不及。

后來少女的娘親便瘋了,只會反反復復,日日夜夜,詢問自己男人一句話,你是劍仙,為何不護著自己女兒?

————

一個男人,回到?jīng)]了他便是空無一人的家中,先前從鋪子那邊多要了三碗陽春面,藏在袖里乾坤當中,這會兒,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雙筷子,一一擺好,然后男人埋頭吃著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陽春面,蔥花多放了些。

————

暮色里,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門檻上,斜靠門軸,看著生意極好的自家鋪子,以及更遠處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樓。

聽說當年那位中土豪閥女子,大搖大擺走出海市蜃樓之后,劍氣長城這邊,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劍之劍仙,名叫陶文。

后來這些個其實只是他人悲歡離合的故事,原本聽一聽,就會過去,喝過幾壺酒,吃過幾碗陽春面,也就過去了??稍陉惼桨残闹校P桓不去,總會讓離鄉(xiāng)千萬里的年輕人,沒來由想起家鄉(xiāng)的泥瓶巷,后來想得他心中實在難受,所以當初才會詢問寧姚那個問題。

劍氣長城無論老幼,只要是個劍修,那就是人人在等死,已經(jīng)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沒人愿意去長久記住誰了。

然后浩然天下這么些個王八蛋,跑這兒來講那些站不住腳的仁義道德,禮儀規(guī)矩?

為什么不是看遍了劍氣長城,才來說這里的好與不好?又沒要你們?nèi)コ穷^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們啊,那么只是多看幾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難嗎?

少年張嘉貞忙里偷閑,擦了擦額頭汗水,無意間看到那個陳先生,腦袋斜靠著門軸,怔怔望向前方,從未有過的眼神恍惚。

陳先生好像有些傷心,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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