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本就姿容極美的女子劍仙,愈發(fā)絕色。
與她相鄰的一位男子劍仙,出劍對敵狠辣至極,一劍劍毫無凝滯,同時以心聲與她語道:“真不愿意當我的弟媳婦?”
女子劍仙周澄淡然道:“米裕就是個繡花枕頭,還喜歡說些我聽不懂的酸文,厭煩至極?!?
米祜沉默片刻,又問道:“那我如何?”
周澄也沉默片刻,再回答道:“太丑?!?
成為大劍仙沒多久的米祜,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爽朗大笑,新遞出一劍,風采卓絕。
生死之間,更能見到劍仙大風流。
陳平安一路御劍極快,直奔某處南方戰(zhàn)場,去找那撥鑿陣南下最快的劍修。
有疊嶂與董黑炭仗劍開路,想慢下來都很難。
妖族大軍也放棄了埋頭前沖的念頭,若是能夠成功斬殺那些出城作戰(zhàn)的劍修,功勞只會比攀援城頭更大。
何況一旦接近城墻,駐守劍修的出劍,只會愈發(fā)凌厲,速死而已,圍殺狩獵置身于沙場的劍修,好歹可以多活片刻。
所以劍氣長城以南,金色長河以北的廣袤戰(zhàn)場之上,無意中就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包圍圈。
或近或遠,看見不少的熟人。
劍仙陶文在最遠處的戰(zhàn)場第一線,與其余劍仙一起,死死守住那條金色長河。
近一些的,除了先前遇到的溥瑜、任毅,還有那位擔任護陣劍師的元嬰劍修葉震春,以及一位位酒鋪常客,喝過許多竹海洞天酒,吃過很多碗陽春面,和不少押注賠本的光棍、賭鬼。
這一路去找寧姚他們,陳平安只能是力所能及,救下幾撥形勢嚴峻的劍修,讓他們得以暫時離開包圍圈。
按照隱官一脈訂立的規(guī)矩,南下鑿陣、絞殺妖族一事,不同境界的劍修,會有不同的推進距離,到了那個距離,或是斬殺相對應數(shù)量的妖族,便都可自行北撤,返回劍氣長城墻根那邊修整,若有余力,可以繼續(xù)南下,若是折損嚴重,那就直接登城頭,換下一撥養(yǎng)精蓄銳的劍修頂替,趕赴戰(zhàn)場,絕對不能夠貪功冒進,也不能想著與妖族以命換命。
同一條戰(zhàn)線的城下城上兩撥劍修,一退一進,前者務必果斷,不然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旦下城劍修戀戰(zhàn)不退,死傷慘重,寧死不撤,后者就只能提前出城,補上窟窿,長久以往,整個南北向的某條戰(zhàn)線,就會徹底糜爛不堪,變成一個需要額外劍修去收拾的爛攤子。
歸根結底,隱官一脈,還是希望劍修能夠活下來,繼續(xù)出劍,如此一來,才可以活下更多人。
只不過一場戰(zhàn)爭,卻注定會一直死人,再死人。
生離與死別,到了戰(zhàn)場,就像一雙門對門的鄰居。
被攔住退路的妖族大軍,必須斬殺殆盡,劍氣長城下場廝殺的中五境劍修,還要盡量減少戰(zhàn)損。
蠻荒天下如今趕赴北方戰(zhàn)場的一支支遷徙大軍,源源不斷,劍氣長城的劍修,卻是每戰(zhàn)死一人,就意味著劍氣長城失去一份戰(zhàn)力。這些還都只是冷冰冰賬本上的計算方式,人心又該如何去算?
敵我雙方相互絞殺的戰(zhàn)場上,相對而,距離金色長河已算最近的那撥出城劍修,如同一座劍陣勢如破竹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停下了腳步,不再前沖。
哪怕是殺得興起的疊嶂也收了收劍,選擇后掠數(shù)十丈,她單手持大劍鎮(zhèn)嶽,微微彎腰,劍尖抵住地面,與董畫符并肩而立。
兩人的本命飛劍,依舊殺敵不停。
理由很簡單,他們破陣太快,兩側始終皆是妖族。
戰(zhàn)場更后方,是背負劍匣、身穿法袍金醴的寧姚,劍匣內裝有那把劍仙,寧姚手中只持一劍。
寧姚左右兩側二十丈外,分別是陳三秋與晏琢。
范大澈又站在更后方。
他們這撥劍修,本該繼續(xù)向前推進一百五十余里,才開始后撤,截殺身后眾多漏網(wǎng)之魚。
但是方才寧姚說了句,好像不太對勁。
能夠讓寧姚覺得不對勁的形勢,疊嶂與董黑炭只要沒失心瘋,就都得小心翼翼,鄭重對待了。
陳三秋與晏琢是喜歡將各自佩劍“經(jīng)書”、“紫電”,當那飛劍使喚的。
除了各自本命飛劍,兩把佩劍的飛掠軌跡,極其規(guī)矩,長劍經(jīng)書,約莫在那半腰處高度,以陳三秋為圓心,在兩里地之外,飛快畫出一個大圈,晏琢的那把紫電,則在那稍高一些的尋常男子脖頸處,再畫出一個圓圈,兩把長劍,互不沖突,一旦有妖族憑借運氣或是蠻力、傍身法寶,僥幸沖入包圍圈,兩人根本不用去管,全部交給寧姚與范大澈去清理,十分簡單直接。
至于“顧頭不顧腚”的大掌柜疊嶂,與“吭哧吭哧砍人”的董黑炭,陳三秋與晏啄的這座圓形劍陣,懶得管前邊那兩位。
反正真要有意外,主持大局的寧姚自會出手解決。
陳三秋原本還有一把云紋劍,已經(jīng)借給了范大澈。
這些品秩極高的佩劍,都是阿良從大驪王朝那座仿白玉京,借來的好劍。
只有那把浩然氣,被疊嶂喜歡的那位儒家君子,帶去了浩然天下。
寧姚又說道:“應該是有埋伏,等下我拖住境界最高的幾個,你們只管放心后撤?!?
跟她平常語,是差不多輕描淡寫的語氣,不過唯有同樣是女子的疊嶂,才聽出一點蛛絲馬跡。
寧姚藏著點小小的埋怨。
疊嶂也是無奈,隱官一脈所有劍修搬去避暑行宮之后,年輕隱官便太久沒有在城頭露面了。
就連范大澈好不容易躋身了金丹劍修,也沒來喝一壺慶功酒,要知道范大澈第一個想要告知喜訊的,都已經(jīng)不是好友陳三秋了。
寧姚環(huán)顧四周,戰(zhàn)場形勢,其實并無異樣,反正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
寧姚皺了皺眉頭,剛想要提醒范大澈,先行后撤,然后讓最前方的疊嶂和董畫符,為范大澈殿后,防止范大澈身陷大軍圍困之中,至于她自己,則與陳三秋和晏琢相對慢些北歸無礙。陳三秋有法袍和救命符傍身,晏琢更是天生擅長自保,這兩個朋友,殺敵速度,興許遠遠不如疊嶂和董黑炭,但是殺人與自救之間,會有個極好的平衡。
只是不等寧姚以心聲語,就略微驚訝發(fā)現(xiàn)那范大澈已經(jīng)御劍而起,二話不說便主動北撤。
寧姚有些納悶,什么時候范大澈如此靈光了?
不但如此,范大澈還被一個“晃悠悠”御劍而至的少年郎,一次次險之又險躲過妖族大軍的法寶靈器,最終那人一把扯住了范大澈肩膀,笑嘻嘻喊了“走你”兩字,甩開膀子使勁一摔,一腳踹在那把云紋劍柄上,使得范大澈一人一劍,去勢更快,轉瞬間就給丟到了百余丈外。
離場方式略顯狼狽的金丹劍修范大澈,此后御劍極快,毫不猶豫,什么都不管,埋頭跑路便是了。
理由就兩個,久違的那聲“大澈啊”,以及來者那句簡明扼要的語,“還不跑路,想送人頭?”
與此同時,所有劍修心湖,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語極快,“依次撤退,我與寧姚殿后,陳三秋和晏琢居中策應,疊嶂、董黑炭負責跟在范大澈身后開路,我們三方之間,拉開百余丈間距即可,不可過長,不許太短,對手伏兵極多,我暫時只發(fā)現(xiàn)兩處,疊嶂此刻東北方位,三十丈外,范大澈西南方位,大概一百二十丈外,各自留心,對手皆是金丹起步的劍修,元嬰可能性最大,說不定還會有玉璞境劍仙,都小心?!?
“尤其小心對手劍修率先針對大澈,被來一場圍點打援。大澈啊,御劍軌跡,麻煩你妖嬈些,直不隆冬的,對方飛劍一懸停,你是打算一頭撞上去???”
“三秋,晏胖子,隨時準備動用壓箱底的傍身法寶,對方此次伏殺你們,志在必得,死士皆是妖族劍修,絕對不會讓我們輕松撤回,記得同時護住范大澈?!?
一貫的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平安只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陣,更多的猜測,無需多說。
必然會有兩到三位元嬰劍修死士,隱藏極好,伺機而動。說不定還會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劍仙,躲藏更深,學那劍仙列戟,能夠全然不顧性命,只求遞出一劍。
理由再簡單不過,這撥劍修當中,除了新躋身金丹的范大澈,人人屬于蠻荒天下必殺之列。
寧姚。陳三秋,董畫符,疊嶂,晏琢。
皆是劍氣長城如今大年份里的佼佼者。
寧姚一挑眉頭,看似是有些煩那人的嘮叨不停,實則她那雙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里,全是微微漾開的開心、喜悅和驕傲。
就像那春風微微吹皺的湖水漣漪。
寧姚身邊,一位身材修長的“少年郎”,御劍懸停。
她與他,不再僅僅是劍氣長城寧姚,與浩然天下陳平安。
還是劍修與劍修,一起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
萬事開頭難,身邊這個家伙,喜歡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開頭最難更難。
但是只要給他開了頭,那就不用再擔心他了。
比如喜歡她。
又比如練拳。
再比如成為劍修,再成為大劍仙。
寧姚以心聲詢問:“本命飛劍?”
陳平安微笑回答:“兩把。”
寧姚不再語。
看吧。
陳平安自然不會知道寧姚在想什么,也顧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讓他擔心的事情,是對方死士選擇了隱忍不發(fā),繼續(xù)遮掩蹤跡。
寧姚他們負責的這條戰(zhàn)線,城頭那邊,既沒有后續(xù)劍修頂替下城,又需要殺敵最多,鑿陣最快,最早殺穿大軍陣型,最終接近那條金色長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范大澈,就會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就這樣要求范大澈直接離開戰(zhàn)場,作壁上觀,于情于理都說不通。
不管如何,陳平安只確定自己的出現(xiàn),可能已經(jīng)打殺了一個意外,卻也可能帶來一個蓄勢更大的意外。
這就像玄參和徐凝的兩個方案,在結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實誰都不知道哪個選擇更好。
最無奈的地方,則在于徐凝的那個方案,一旦被隱官一脈落實,未必一定比玄參的結果更好,但是當時陳平安不愿意說這句重話,愁苗是不方便說這個,林君璧則是不敢如此說。
人算相較于天算,任你不遺余力千般算計,依舊會給人一種渺小無力的感覺。
這就是陳平安當了隱官之后,內心深處一個最大的感觸。
一行人且戰(zhàn)且退。
疊嶂和董畫符盡量護著范大澈撤出戰(zhàn)場,有寧姚和陳平安位于身后,陳三秋和晏琢沒有后顧之憂,重心還是放在殺妖一事之上。
寧姚并未祭出飛劍,只是持劍出手,依舊給人一種世間劍術精髓不過橫豎二字的錯覺。
一劍接一劍,寧姚相較先前的氣定神閑,變得出劍極快,劍氣縱橫,瞬間分尸一大片。
以至于陳平安御劍跟在寧姚身邊,一時間完全無事可做,剛好更多留心那些戰(zhàn)場上的蛛絲馬跡。
加上先前兩位露出馬腳的死士劍修,又被陳平安找出一位金丹氣息的妖族劍修,因為無意間被寧姚劍氣橫掃而過,只有這位修士躲避稍快,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凝滯動作,甚至為了不泄露身份,對方還故意受了些傷,任由肩頭被劍氣掃落大塊血肉。
寧姚出劍求快,甚至有些時候會顯得漫無目的,顯然是故意為之,就為了讓陳平安能夠看到更多的細微處。
當寧姚從破陣最為迅猛、距離金色長河最接近的一撥劍修,不知不覺,竟然反過來變成了距離城頭最近的一撥劍修。
陳三秋他們對此根本無所謂。
反正這條線上的妖族大軍,沒人會搶。
何況也沒誰覺得自己會比其他戰(zhàn)線上的劍修,更慢鑿穿大陣。
因為有寧姚,如今再有了一個陳平安。
所有人便覺得這是最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暫時遠離那個危機四伏的意外之后,范大澈欲又止。
陳三秋輕聲道:“沒事,別覺得丟臉?!?
疊嶂等人也同樣覺得范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頭。
范大澈卻說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爛,那就讓我來當那個誘餌,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與其大家一直分心,還不如主動破局。”
陳平安有些意外。
范大澈望向陳平安,“護陣劍師,怎么說?”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好的?!?
陳平安看了眼戰(zhàn)場前方,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了極為詭譎的一幕,妖族大軍攢簇在一條線上,距離這撥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百丈之外,竟是一個個都死活不愿意前沖了。
陳平安說道:“我來殿后。你們只管放手出劍?!?
然后陳平安望向寧姚,寧姚也點頭道:“好的。”
寧姚手中長劍返回背后劍匣歸鞘中,那把劍仙卻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來開陣?!?
疊嶂和董畫符對視一眼,也笑道:“好的。”
陳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滿了期待。
道理很簡單,范大澈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是怎么個感受。
那么陳三秋他們這些年來,與寧姚并肩作戰(zhàn),就更是那么個感受。
因為寧姚一直在遷就、照顧他們這些“天才”,她出劍一事,束手束腳已久。
最后寧姚補上一句,“開陣極快,別跟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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