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這才收回手,站起身,望向那座大有希望成為宗字頭仙家的清風(fēng)城。
柴伯符心如死灰,被顧璨這小王八蛋這么一折騰,自己連當(dāng)下的龍門境都要四處漏風(fēng)、縫補艱辛了。
顧璨說道:“不去清風(fēng)城了,我們直接回小鎮(zhèn)?!?
柳赤誠笑道:“隨你?!?
顧璨說道:“到了我家鄉(xiāng),勸你悠著點?!?
柳赤誠臉色難看至極。
當(dāng)年的陳平安,齊靜春,今天的李寶瓶,李希圣。
再加上身邊這個對自己懶得遮掩殺心的顧璨,聽說還有那個投靠真武山的馬苦玄,大驪年輕藩王宋睦……
全他娘是從那個屁大地方走出來的人。
柳赤誠立即改變主意,“先往北邊趕路,然后我和龍伯老弟,就在那座驪珠洞天的邊境地帶等你,就不陪你去小鎮(zhèn)了。”
顧璨笑道:“只要收斂著點,其實不必如此拘謹(jǐn)。”
柳赤誠語氣沉重道:“萬一呢,何必呢?!?
顧璨問道:“如果李寶瓶去往狐國?”
柳赤誠笑道:“那小姑娘沒你瞧著那么簡單,只說她自己的手段,小小狐國,誰敢伸手,就要斷尾。”
顧璨臉色陰沉:“柳赤誠,我雖然不清楚你先前為何會改變主意,但是別忘了我這趟是回家鄉(xiāng),不要讓我走一趟福祿街李氏祖宅?!?
柳赤誠微笑道:“你啊你,這翻臉不認(rèn)人的習(xí)慣,嚇?biāo)纻€人?!?
一說到這個就來氣,柳赤誠低頭望向那個還坐地上的柴伯符,抬起一腳,踩在那“少年”元嬰腦袋上,微微加重力道,將對方整個人都砸入地面,只露出半顆腦袋露出,柴伯符不敢動彈,柳赤誠蹲下身,寬大粉袍的袖子都鋪在了地上,就像憑空開出一本異常嬌艷的碩大牡丹,柳赤誠不耐煩道:“至多再給你一炷香功夫,到時候如果還穩(wěn)固不了小小龍門境,我可就不護(hù)著你了?!?
顧璨突然問道:“你去過倒懸山嗎?”
柳赤誠頭也不抬,語毫不遮掩,“除非與師兄同行,否則根本不敢去。”
與境界高低關(guān)系不大,關(guān)鍵是柳赤誠的身份根腳,不適宜接近劍氣長城。
顧璨說道:“柳赤誠怎么辦?”
柳赤誠說道:“到了白帝城,我自會將這副皮囊還給他,運氣好,他還有機會與你成為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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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茅屋那邊,李寶瓶和魏本源也動身去往與清風(fēng)城結(jié)盟的狐國。
魏本源自然是覺得自己這煉丹之所,太過危險,去了清風(fēng)城許氏,好歹能讓瓶妮子多出一張護(hù)身符。
魏本源祭出了符舟,極為雅致,御風(fēng)遠(yuǎn)游之時,渡船四周生出虛無縹緲的朵朵碧玉蓮花,倏忽生發(fā),亭亭玉立,然后緩緩消散,使得符舟所經(jīng)之地,回頭望去,宛如小舟撞開了一條荷塘水路。
李寶瓶先前登上小舟之時,趁著魏爺爺率先登船,背對自己,雙腳并攏,一個蹦跳,上了渡船。
久違的俏皮動作,顯然心情不錯。
見著了大哥,護(hù)住了魏爺爺?shù)男薜乐兀c小師叔還能再見面。
等到魏本源落座小舟一端,李寶瓶已經(jīng)站好,沒有落座,大好風(fēng)光,不看白不看,騎馬游歷平看山河,與御風(fēng)俯瞰大地,是不一樣的景致。
魏本源與李寶瓶說了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傳聞,真相如何,估計連許氏子弟都不清楚自家老黃歷上邊,到底寫了什么。
那座數(shù)萬頭大小狐魅群居的狐國,那頭七尾狐隱世不出久矣,七百年前曾經(jīng)分裂為三股勢力,一方希望融入清風(fēng)城和寶瓶洲,一方希望爭取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還有更為極端的一方,竟然想要徹底與清風(fēng)城許氏撕毀盟約。最后在清風(fēng)城當(dāng)代家主許渾的手上,變成了雙方對峙的格局,其中第三股勢力被圍剿、打殺和關(guān)押,肅清一空,這也是清風(fēng)城能夠源源不斷推出狐皮符箓的一個重要渠道。
再者在那位婦人住持事務(wù)之后,開源有術(shù),生財有道,狐國狐魅的總體數(shù)量,得到了穩(wěn)步提升,她代替清風(fēng)城與狐國簽訂了幾樁秘密契約,其中一件,早已是半公開的秘密,那就是許氏一直向狐國傾斜修行物資,但是每頭狐魅只要破境失敗,必須維持狐皮完整,以此報答清風(fēng)城。再就是清風(fēng)城在狐國境內(nèi),建造了方便游客賞玩的許多府邸,下山游歷的譜牒仙師,行走江湖的純粹武夫,風(fēng)度翩翩的讀書人,都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錢的貴客,為的就是讓狐魅動心動情。
狐國之內(nèi),被許氏精心打造得處處是風(fēng)景勝地,書法大家的大山崖刻,文人墨客的詩篇題壁,得道高人的仙人舊居,數(shù)不勝數(shù)。
魏本源笑道:“許氏的掙錢本事很大,就是名聲不太好?!?
李寶瓶在清風(fēng)城那邊,買了些關(guān)于書生狐仙的才子佳人小說,版刻精美,幾乎不輸世俗王朝的殿閣本了,只是她未必會翻看,打算以后送給裴錢,對于江湖演義和山水神怪,其實李寶瓶如今沒多少憧憬,比不上裴錢和李槐。
這些年,除了在書院求學(xué),李寶瓶沒閑著,與林守一和謝謝問了些修行事,跟于祿討教了一些拳理。
這三人,自然對李寶瓶知無不無不盡。
偶爾在路上見著了李槐,反而就是名副其實的閑聊。
狐國位于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零零碎碎的歷史記載,語焉不詳,多是穿鑿附會之說,當(dāng)不得真。
魏本源在一處入口落下符舟,是一座木質(zhì)坊樓,懸掛匾額“連理枝”,兩側(cè)對聯(lián)失了大半,下聯(lián)保存完好,是那“世間多出一雙癡情種”,上聯(lián)只剩下末尾“溫柔鄉(xiāng)”三字,亦有典故,說是曾被云游至此的仙人一劍劈去,有說是那風(fēng)雷園李摶景,也有說是那風(fēng)雪廟魏晉,至于年月對不對得上,本就是圖個樂子,誰會較真。
牌坊樓這邊人頭攢動,往來熙攘,多是男子,讀書人尤其不少,因為狐國有一廟一山,相傳兩地文運濃郁,來此祭拜燒香,極其靈驗,容易科場得意,至于一些故意趕考繞路的窮書生,希冀著在狐國賺些盤纏,也是有的,狐國那些佳人,是出了名的偏愛喜好讀書人,還有許多心甘情愿在此老死溫柔鄉(xiāng)的落魄書生,多長壽,狐仙癡情并非妄,每當(dāng)心愛男子去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想去狐國游歷,規(guī)矩極有意思,需要拿詩詞文章來換取過路費,詩詞曲賦散文、甚至是應(yīng)試文章,皆可,只要才氣高,便是一副對聯(lián)都無妨,可要是寫得讓幾位掌眼狐仙覺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于是不是請人捉刀代筆,則無所謂。
給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開銷神仙錢了。
李寶瓶瞥了眼牌坊樓不遠(yuǎn)處的那座錦繡閣樓,皺了皺眉頭,清風(fēng)城許氏和狐國,是以此積攢文運?積少成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清風(fēng)城許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與那大驪上柱國袁氏聯(lián)姻,是不是許氏對未來的大驪廟堂,有所圖謀,想要讓某位有實力承載文運的許氏子弟,占據(jù)一席之地,一步一步位極人臣,最終把持大驪部分朝政,成為下一個上柱國姓氏?
李寶瓶開始回想清風(fēng)城許氏母子的那趟小鎮(zhèn)游歷,不行,得問一問爺爺,除了那件瘊子甲,許氏母子當(dāng)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隱藏了某些真正的謀劃。
有件事情,小師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寶瓶心里邊始終有個小疙瘩。
那就是正陽山搬山猿與那小女孩,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就借住在福祿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這么個事情,倒還好說,怕就怕這些山上人的陰謀詭計,彎來繞去千萬里。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寶箴,已經(jīng)兩件事了,事不能過三。
魏本源掏了兩筆雪花錢,帶著李寶瓶一起走入狐國。
閣樓那邊,有位懶洋洋趴在書案上的婦人猛然抬起頭,心情雀躍,立即飛劍傳信去往清風(fēng)城許氏劍房。
很快就有飛劍掠回,給了一份粗略檔案,密信末尾的措辭,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非分之想,山崖書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嬰的嫡孫女,別去招惹,如今清風(fēng)城已是宗門候補,不可節(jié)外生枝。這讓婦人心生不喜,手指上帶了一副極長義甲的女子,將那封密信一點一點撕碎,雖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違逆清風(fēng)城的決定,只得慵懶趴回桌子。
那桃芽在狐國一處瀑布旁邊結(jié)茅修行,魏本源所謂的機緣,是桃芽無心路過瀑布,竟然有一條七彩寶光的綢緞飄蕩在水面,很快就有一頭金丹狐仙急急飛掠而至,要與桃芽搶奪機緣,不料被那條綢緞打得皮開肉綻,差點就要被困縛腳腕拽入深潭,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倉皇逃離,綢緞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撿取起來,仿佛自行認(rèn)主,成了這位桃葉巷魏氏婢女的一條彩色腰帶,不但如此,在它的牽引之下,桃芽還在一處深山撿了一根不起眼的干枯桃枝,煉化之后,又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寶。
一夜之間,桃芽就成為了狐國數(shù)百年以來的最大幸運兒。
狐國境內(nèi),不許御風(fēng)遠(yuǎn)游,也不許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國入口有三處,魏本源揀選了一處距離桃芽丫頭最近的大門,所以雇了一輛馬車,然后給瓶妮子租借了一匹駿馬,一個自己當(dāng)馬夫駕車,一個挎刀騎馬,一路上順便賞景,走走停停,也不顯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邊,已經(jīng)出落得十分水靈的桃芽,當(dāng)她見著了如今的李寶瓶,難免有些自慚形穢。
結(jié)果三人飲茶之后,李寶瓶就敘舊完畢,起身告辭離去,說要北歸,去一趟大驪京城找個朋友,至于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馬,放養(yǎng)便是,陪她一路走過千山萬水,也該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也措手不及。
魏本源問道:“換乘山腳那匹馬?”
李寶瓶一拍腦袋,笑道:“忘了與魏爺爺說,我如今也是練氣士了,境界不高,但是可以御風(fēng)?!?
李寶瓶又補了一句道:“御劍也可,一般情況不太喜歡,天上風(fēng)大,一說話就腮幫疼。”
老人與桃芽面面相覷。
李寶瓶想了想,不愿藏掖,“我有些紙張,上邊的文字與我親近,可以勉強變作一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輕易拿出來。”
魏本源無奈問道:“還有嗎?”
李寶瓶搖頭道:“沒了,只是跟朋友學(xué)了些拳腳把式,又不是御風(fēng)境的純粹武夫,無法單憑體魄,提氣遠(yuǎn)游?!?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讓桃芽送你離開狐國,不然魏爺爺實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興許暫時還不如老人,但是桃芽兩件本命物,太過玄妙,攻守兼?zhèn)洌呀?jīng)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金丹修士的修為了。
李寶瓶笑道:“算了,不耽誤桃芽姐姐修行?!?
她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
桃芽心領(lǐng)神會,俏臉微紅,更是疑惑,小寶瓶是怎么看出自己有了心儀男子?
若是沒那心儀男子,一個結(jié)茅修行的獨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么?
至于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會無比上心,至于這類細(xì)節(jié),哪里會在意。
李寶瓶道別離去。
從南到北,跋山涉水,穿過狐國,半路上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穿著紅棉襖的年輕女子站在一條山崖棧道旁,伸手呵氣。
女子腰間狹刀與養(yǎng)劍葫,與大雪相宜。
所以在那一刻,仿佛整座天地間就只有兩種顏色,皎皎雪色,女子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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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藕福地南苑國京城。
一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開拳架,然后對那個托腮幫蹲欄桿上的小姑娘說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狀元巷那邊逛蕩,順便買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愿,“我就瞅瞅,不吭聲嘞,兜里瓜子還有些的?!?
其實還是職責(zé)所在,落魄山右護(hù)法,還兼任分舵副舵主,這種時候怎么可以不幫著裴錢護(hù)陣?
少女瞪眼道:“我這一拳遞出,沒輕沒重的,還了得?!武運可不長眼睛,嘩啦啦就湊過來,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吃多大一盆酸菜魚?”
周米粒趕緊起身跳下欄桿,拿了小扁擔(dān)和行山杖,跑出去老遠(yuǎn),突然停步轉(zhuǎn)頭問道:“買幾斤瓜子?!聽暖樹姐姐說,買多就便宜,買少不打折?!?
裴錢無奈道:“隨你了?!?
周米粒皺著眉頭,高高舉起小扁擔(dān),“那就小扁擔(dān)一頭挑一麻袋?”
小姑娘覺得自己已經(jīng)機靈得無法無天了。
裴錢點點頭,事實上她已經(jīng)無法語。
周米??戳搜叟徨X,曉得輕重,立即腳尖一點,直接躍出院墻。
在小米粒離開之后。
裴錢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幾乎整座南苑國京城都隨之一震,能有此異象,自然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夠一腳踩出的動靜,更多是拳意,牽動山根水運,連那南苑國的龍脈都沒放過。
裴錢雙臂一個絞擰姿勢,拳招極怪,略作停頓,一拳輕輕遞出神人擂鼓式。
片刻之后,裴錢整個人既像是人隨拳走,被拳意牽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最高處遞最后一拳才罷休,少女竟是身形瞬間拔高,一步凌空踩踏,隨后步步往天幕飛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后來蓮藕福地天幕處,好像是那大日懸空之所,裴錢終于遞出最后一拳。
一拳過后。
少女腳下一處大日照耀下的廣袤金色云海,轟然四散。
蓮藕福地幾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并且率先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練氣士,都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某處。
再有那些這座新福地應(yīng)運而生的英靈、鬼魅精怪,也都不約而同,茫然望天。
與此同時,大驪武廟,寶瓶一洲武廟,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一些大武廟,皆有感應(yīng)。
八道武運瘋狂涌向?qū)毱恐?,最終與寶瓶洲那股武運聚攏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君魏檗握著的桐葉傘。
大驪各大武廟,尤其是距離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墳?zāi)亲鋸R,金身神靈主動現(xiàn)身,朝落魄山那邊彎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長袍獵獵作響,竭力穩(wěn)住身形,雙腳扎根大地,竟是直接運轉(zhuǎn)了山河神通,將自己與整個披云山牽連在一起,先前還想著幫著遮掩氣象,這會兒還遮掩個屁,光是站穩(wěn)身形握住桐葉傘,就已經(jīng)讓魏檗十分吃力,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還不明白為何朱斂要自己手持桐葉傘,這會兒魏檗又氣又笑道:“朱斂!我干你大爺!”
不管連開數(shù)場夜游宴的魏山君,名聲如何,只說神仙風(fēng)度,那真是絕佳,不知多少女子神祇、仙子,見之便傾心。
至于那個落魄山的老管事,還是算了吧,容貌見過就忘,至多記得個身份。
朱斂站在竹樓那邊的崖畔,笑瞇瞇雙手負(fù)后,天地間武運洶涌,浩浩蕩蕩直撲落魄山,朱斂哪怕有拳意護(hù)身,一襲長衫依舊被細(xì)密如無數(shù)飛劍的浩然武運,給攪得破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斂臉上那張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隨之點點剝落,最終露出真容。
朱斂伸出雙指,捻住鬢角一縷發(fā)絲,瞇眼而笑。
年輕朱斂,這般容顏,可醉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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