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上,孩子們再次悉數(shù)趴在地上,個個鼻青臉腫,學(xué)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會舒坦。該吃苦的時候享福,該享福的時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劍氣長城,進(jìn)了這座躲寒行宮,學(xué)了拳習(xí)了武,就得適應(yīng)吃苦一事,學(xué)得一技之長。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盡甘來的。純粹武夫的那顆武膽,就只能是從苦膽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襲青衫長袍的隱官大人,依舊氣定神閑,說道:“休歇兩炷香?!?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開始閉目養(yǎng)神。所有孩子都掙扎著起身,圍成一圈,坐姿與年輕隱官如出一轍,閉上眼睛,緩緩調(diào)整呼吸。
陳平安睜開眼睛,評點每個人的出拳,好壞優(yōu)劣都說,不會因為姜勻出身太象街豪閥,武學(xué)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睞,哪一拳遞出得疲了,就罵。不會因為銅錢巷張磐的先天體魄最孱弱,學(xué)拳最慢,就對張磐冷落半點,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稱贊。更不會因為玉笏街的孫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輕了力道。
總而之,陳平安要讓所有孩子牢牢記住一個道理,拳在當(dāng)下,純粹武夫,必須先與己為敵。
學(xué)拳先做人,傳道授業(yè)之人,無論有無師父先生之名,一樣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講道理,哪怕是一個鄉(xiāng)野學(xué)塾的教書匠,可能與富家翁低頭哈腰的一句諂媚話,對貧寒孩子的某個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們默默看在眼中,記在心里,結(jié)果就打殺了書上的千百句圣賢教誨。
書里書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陳平安不再語。
按照規(guī)矩,就該輪到孩子們提問。
暮蒙巷那個叫許恭的孩子率先問道:“陳先生,拳走一線,肯定最快,如果說練習(xí)走樁立樁,是為了堅韌筋骨,淬煉體魄,可是為何還會有那么多的拳招?”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遞出,驟然出拳,驟然懸停,“許恭,你的意思是說拳走直線,最快觸敵,對不對?”
許恭有些懷疑自己了。
姜勻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最“憐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綽號?
至于為何對蠻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劍修不如郁狷夫長得好看。
不過姜勻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腦袋撞墻的那一幕,哀嘆一聲,覺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許恭神色慌張,他可沒有這個意思,打死都不敢對陳先生有半點不敬,不敢,更不愿意。
在許恭心目中,陳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無瑕疵。孩子私底下與兩個好朋友閑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邊說書,就數(shù)他們?nèi)齻€最堅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許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既然沒有姜勻那樣的天賦和身世,所以他與張磐、唐趣三個好朋友,經(jīng)常晚上偷偷練習(xí)走樁立樁,往往可以碰到那個假小子元造化。只是過猶不及,這些家伙一味苦練,差點傷了體魄元氣。
陳平安始終保持那個出拳姿勢,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為一條道路,指指點點,從右手拳頭起始,手腕,小臂,肩頭,再到背脊,腰膂,將一處處竅穴點明,詳細(xì)解釋了這直線一拳遞出的純粹真氣流轉(zhuǎn)“道路”,每一條筋、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的細(xì)微變化,全無遺漏,與孩子們娓娓道來,在這期間,再配合拳掌變化,將后肘前疊、頂心肘、肩撞在內(nèi)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闡述其中玄妙,如何發(fā)力,為何發(fā)力,都有一番深入淺出的詳實解釋。
陳平安收拳之后,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所以說,拳招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勻破天荒沒有拆臺,皺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覺得拳樁拳架都要從拳招中來啊,很重要的?!?
陳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擰轉(zhuǎn),變?nèi)髡疲菩碾x地不過寸余,瞬間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場的地面。
大地震動,所有孩子幾乎同時一彈而起,離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后好像被壓勝一般,砰然落地,一個個呼吸不順暢起來,只覺得近乎窒息,背脊彎曲,誰都無法挺直腰桿。
“拳招為下,只是說位置,某個順序,不是說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從低處起,層層拳架層層高,最終才能讓我們的拳法高高在天?!?
陳平安收了起那股無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釋重負(fù),陳平安對元造化和張磐說道:“學(xué)拳要時時用心,處處小心,這就是拳理所謂的師傅領(lǐng)進(jìn)門,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張磐,方才你們倆做得不錯,說明休歇之時,也在練習(xí)立樁,雖然離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穩(wěn)。姜勻雖然離地最低,坐姿卻散?!?
姜勻翻了個白眼,老子早就習(xí)慣狗日的隱官大人說風(fēng)涼話了。
性格靦腆的張磐神色激動。
假小子眼神堅毅,緊抿起嘴唇。學(xué)拳之后,小姑娘變化極大。前些年在劍氣長城,她與尚未成為隱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個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實要開朗許多。
陳平安視線掃過眾人,身體微微前傾,與所有人緩緩道:“學(xué)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場上出拳這么簡單的,呼吸,步伐,飲食,偶見飛鳥,你們可能一開始覺得很累,但是習(xí)慣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寶藏?zé)o數(shù),全是你們自己的,除了將來某天需要與人分生死,那么誰都搶不走?!?
陳平安瞇眼道:“那么問題來了,當(dāng)你們?nèi)咧?,一旦決定要出拳了,要與人正大光明分出勝負(fù)生死,當(dāng)如何?”
姜勻大聲道:“一拳干倒!”
陳平安微笑道:“你小子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姜勻雙臂環(huán)胸,一本正經(jīng)道:“隱官大人,這次可不是說什么玩笑話,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與我為敵之人,我一拳將出未出,對方就先被嚇個半死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這么一說,我還真記起了一場問拳。我當(dāng)時是以六境對峙十境,你現(xiàn)在就用三境對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別說我欺負(fù)你?!?
姜勻立即起身。
陳平安指了指演武場靠墻處,“你先去墻角根那邊站著。”
姜勻大搖大擺走過去,背對眾人,孩子其實在呲牙咧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輸拳不輸面。
陳平安走向演武場另外一邊,突然改變主意,“所有人都一起過去,并排站著,不許背靠墻壁,離墻三步?!?
這些孩子們以后的人生,不會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當(dāng)或是只高出一二境的敵人。
自己也好,白嬤嬤也罷,壓境教拳,能夠幫著孩子們一點點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礪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沒有這樣的好事。沒人愿意當(dāng)誰的磨刀石,多是想著踩下一顆顆的墊腳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巔。
三境到七境的巔峰出拳,到底是怎么個氣勢、拳架和精氣神,陳平安曾經(jīng)為他們一一演示過。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嬤嬤也親身演練過。
只是姜勻在內(nèi)的孩子,都覺得從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嬤嬤,當(dāng)下境界是更高些,但是只論出拳那點模模糊糊的“意思”,總覺得還是年輕隱官更讓人神往。
只是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練,孩子們只是旁觀。
今天陳平安想要讓孩子們站在與自己為敵的立場上,親身感受那一拳。
當(dāng)年在北俱蘆洲,前輩顧祐,攔住去路。
曾問拳于自己。
出拳毫無征兆,接拳毫無準(zhǔn)備,顧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當(dāng)時陳平安幾乎只能束手待斃。
陳平安停步后,靜心凝氣,渾然忘我,身前無人。
與陳平安遙遙對峙的姜勻,額頭滲出細(xì)密汗水,下意識就與所有人提醒道:“咱們都咬牙站穩(wěn)了,誰都不能后退,誰都不要背貼墻壁,就算嚇得尿褲子,也要站著不動!”
那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顫聲道:“我現(xiàn)在就怕了。”
孫蕖最初與姜勻一樣,是最不希望學(xué)拳的孩子,因為她有個妹妹,名叫孫藻,是劍修。
元造化低聲道:“那你就一心立樁,什么都不要想!”
陳平安沒有著急出拳。
這對于那些站在墻根下的孩子而,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給個痛快,總好過對方慢悠悠磨刀嚇唬人。
阿良說道:“郭竹酒,你師父在給人教拳,其實他自己也在練拳,順便修心。這是個好習(xí)慣,螺螄殼里做道場,不全是貶義的說法。”
陳平安先前所學(xué)拳法太雜,需要借此機(jī)會,好好反省一番,熔鑄一爐?;蛘吲紶柺裁炊疾幌耄透匠H擞盟X作為休歇差不多,來這里靜靜心。教拳,練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宮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實是在做三件事。
為劍氣長城的這撥武夫胚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還要盡量給所有孩子一條相對安穩(wěn)的修行路,原本對于一位需要為戰(zhàn)局走勢負(fù)責(zé)的隱官而,就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分心事??傻阶詈?,結(jié)果還是沒虧。
郭竹酒早早摘下書箱擱在腳邊,然后一直在模仿師父出拳,從頭到尾就沒閑著,聽見了阿良前輩的語,一個收拳站定,說道:“師父那么多學(xué)問,我一樣一樣學(xué)。”
白嬤嬤站在一旁,輕聲說道:“姑爺這一拳下去,估計不少孩子會當(dāng)場崩潰。”
阿良笑道:“能夠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處,是好事。”
當(dāng)時顧祐前輩,作為撼山拳譜的老祖宗,看到了自己這位來自別洲的純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顧祐便以十境武夫遞出九境巔峰一拳。
陳平安一步跨出,悄無聲息。
以六步走樁前行,轉(zhuǎn)瞬之間,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場都開始震動起陣陣漣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孫蕖這樣希冀著以立樁來抵御心中畏懼的孩子,演武場震動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立樁不穩(wěn),心境更亂,滿臉驚駭。
姜勻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輕喝一聲,一腳重重踩踏而出,拉開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見著身旁孫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勻一咬牙,挪步橫移,滿臉痛苦之色,依然擋在了孫蕖身前。畢竟是個小娘們,他這個大老爺們得護(hù)著點。
許恭和元造化幾乎同時喊道:“六步走樁!”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靈犀,幾乎同時不退反進(jìn),要以走樁對走樁。
罡風(fēng)鋪面,拳意壓身。
哪里是他們想要以退為進(jìn)就能成的,至多踏出兩步,所有人便踉蹌后退。
那孫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點膽識,竟是繞開了身前姜勻,選擇自己面對那一拳。
轉(zhuǎn)瞬過后。
連同姜勻在內(nèi),所有人都背靠墻壁,個個臉色慘白,汗流浹背,還有些體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墻跌坐在地。
陳平安站在演武場中央地帶,一手負(fù)后,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濁氣。
趕緊轉(zhuǎn)過頭,抹了一下鼻子流淌出的鮮血,以當(dāng)下的體魄遞出這形似神似一拳,哪怕最終只是出了半拳,還是很不輕松。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都起來吧,今天練拳到此為止?!?
所有孩子都沒有回過神,有些呆滯。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這一拳過后,不得不說,我挑選武道種子的眼光,真是不錯。以后你們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輩武夫,大可以說,你們的教拳之人,是劍氣長城十境武夫白煉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陳平安,一旁觀拳之人,曾有劍客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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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白嬤嬤告辭,陳平安和阿良帶著郭竹酒,三人徒步離開躲寒行宮。
阿良說道:“竹酒啊,先前你師父提到觀拳之人,只說了我,忘了你,傷不傷心?”
郭竹酒一臉疑惑道:“師父說了啊,阿良前輩你沒聽見?”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沒聽見?”
郭竹酒一本正經(jīng)道:“我在自個兒心里,替師父說了的?!?
阿良贊嘆道:“竹酒你這份劍心,厲害啊?!?
陳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劍氣十八停?能不能教給我這弟子?”
阿良無奈道:“我先前說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頭發(fā),“不過竹酒說我相貌與拳法皆好,說了這般肺腑之,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賴臉傳授這門絕學(xué),不過不急,回頭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與陳平安對視一眼,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