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頭搬山猿的名聲,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于一個清風(fēng)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捻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翻檢內(nèi)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只將那頭搬山猿,擔(dān)任正陽山護(hù)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條欄事跡,反復(fù)看了兩遍。
張嘉貞愈發(fā)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dāng)年,才什么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hù)山供奉,當(dāng)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嘆道:“搬走披云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升城寧姚的聯(lián)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北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功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游歷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籍,“不用氣?!?
崔東山微笑道:“因?yàn)榘嵘嚼献娌皇侨??!?
姜尚真點(diǎn)頭道:“那我這就叫畜生不如?!?
張嘉貞聽得半句話都插不上嘴。
掌律長命,笑意盈盈。
陳平安帶著姜尚真和崔東山去往山巔的祠廟舊址。
先讓崔東山圍繞著整座山巔白玉欄桿,設(shè)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
陳平安這才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畫卷,一手攥緊一端的白玉卷軸,輕輕抖開,畫卷鋪展開來,陳平安松開手,輕輕抬起雙袖,畫卷隨之“飛升”,懸在空中,緩緩旋轉(zhuǎn)。
崔東山和姜尚真對視一眼,然后相視而笑,雙方皆是恍然大悟。
當(dāng)初陳平安在天宮寺外,問劍裴旻。
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shí)都對一個至為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如何抵擋住裴旻的傾力一兩劍,最終如何能夠護(hù)住那枚白玉簪子,在崔東山接應(yīng)得手玉簪之前,不被劍術(shù)裴旻哪怕一劍殺人不成,再擊碎白玉簪子,一樣可以再殺陳平安。
現(xiàn)在極有可能會成為落魄山護(hù)山大陣的這幅畫卷,就是答案了。
倒懸山,敬劍閣,劍仙畫卷。
這些半劍靈之姿的劍仙英靈,曾經(jīng)陪伴年輕隱官,一起守護(hù)半截劍氣長城。
陳平安捻出三炷香,分給崔東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香。
陳平安作揖致禮,心中默念道:“過倒懸山,劍至浩然?!?
隨后姜尚真和崔東山一起離開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還是崔東山,任意一個,做事就已經(jīng)足夠讓人放心,兩個一起,陳平安都不知道“擔(dān)心”兩個字怎么寫的。
陳平安走到竹樓那邊,拿出一壺酒,有些猶豫。
朱斂來到崖畔石桌這邊坐下,輕聲問道:“公子這是有心事?”
陳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廚子,說一說這樁心事,便與朱斂說了裴錢年少時所見的心境景象,又與朱斂說了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fù)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五夢之外,又有七相,跟隨陸沉的大道之行,依次顯化而生。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鹓鶵,蝴蝶。
當(dāng)然還有福地丁嬰的那頂蓮花冠。
朱斂抱拳笑道:“首先謝過公子的以誠待人?!?
然后兩兩沉默。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朱斂神色自若,斜靠石桌,遠(yuǎn)眺崖外,面帶笑意,甚至還有幾分……釋然,好似大夢一場終于夢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憊之人,終于入夢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個人處于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tài)。這絕不是一位純粹武夫會有的狀態(tài),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證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應(yīng),立即現(xiàn)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那邊,只是站在竹樓廊下。
巡山歸來的陳靈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搖大擺而來,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示意兩人先不要說話。
朱斂轉(zhuǎn)過頭,望向陳平安,說道:“若是大夢一場,陸沉先覺,我?guī)椭顷懗淋Q身了十五境,公子怎么辦?”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怎么辦?簡單得很,朱斂一定要還是朱斂,別睡去,要醒來。此外不過是我仗劍遠(yuǎn)游,問劍白玉京?!?
朱斂站起身,陳平安也已起身,伸手抓住老廚子的胳膊,“說定了?!?
朱斂笑著點(diǎn)頭道:“我終于知道夢在何處了,那么接下來就有的放矢。解夢一事,其實(shí)不難。因?yàn)榇鸢冈缇陀辛艘话??!?
陳平安說道:“我那師兄繡虎和學(xué)生東山?!?
陸沉當(dāng)年重返家鄉(xiāng)浩然天下,在驪珠洞天擺攤算命多年,極有可能還有過一場“順手為之”的觀道,在等崔瀺與崔東山的神魂之別,以及隨后崔東山的造就瓷人,都屬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斂發(fā)現(xiàn)陳平安還攥著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別這樣,傳出去惹人誤會?!?
魏檗松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就發(fā)現(xiàn)朱斂笑呵呵轉(zhuǎn)過頭,投以視線,魏檗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陳平安松開手,笑道:“真當(dāng)我傻啊,石柔當(dāng)年在那邊關(guān)棧道,對你的態(tài)度改變那么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么,否則就她那脾氣,絕不是你與她說了什么道理,就讓她開竅的。我不過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問、假裝不知而已。”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鬢角,試探性問道:“公子,那我以后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有何不可?咱們落魄山都是宗門了,不差這件事?!?
朱斂便背對竹樓那邊,揭了兩張面皮,露出真容。
武瘋子。貴公子。謫仙人。
藕花福地這些個流傳江湖的說法,陳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怎么個貴公子,謫仙人,具體怎么個神仙姿容氣度,陳平安以往覺得撐死了也就是陸臺,崔東山,魏檗這樣的。
所以這一刻,陳平安如遭雷擊,愣了半天,轉(zhuǎn)頭瞥了眼幸災(zāi)樂禍的魏檗,再看了眼依舊身形佝僂的朱斂,陳平安呲牙咧嘴,最后笑容尷尬起來,竟然還下意識后退了兩步,好像離朱斂那張臉遠(yuǎn)些才安心,壓低嗓音勸說道:“朱斂啊,還是當(dāng)你的老廚子吧,鏡花水月這種勾當(dāng),掙錢昧良心,風(fēng)評不太好?!?
“確實(shí),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勾當(dāng),就是靠臉吃飯?!?
朱斂點(diǎn)點(diǎn)頭,嗓音溫醇,十分陌生,然后笑著重新覆上兩張面皮,一張是掌柜顏放的,一張是老廚子的。
陳平安提醒道:“嗓音,別忘了嗓音。”
朱斂笑道:“好的?!?
總算面容嗓音都變成了那個熟悉的老廚子。
陳平安如釋重負(fù),不過補(bǔ)上一句,“以后落魄山要是真缺錢了,再說啊?!?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確實(shí)值得期待。
朱斂。
姜尚真,米裕,魏檗。崔東山。
客卿當(dāng)中,還有柳質(zhì)清。以后可以再加上個林君璧……
更年輕一輩,還有陳李,白玄……
人才濟(jì)濟(jì),絕無半點(diǎn)青黃不接之憂慮。
兩人落座,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朝魏檗那邊招招手。
陳靈均跟在魏檗身邊,一口一個魏老哥,熱乎得像是一盤剛端上桌的佐酒菜。
對魏山君的態(tài)度,自打陳靈均來到落魄山,反正就這么一直反反復(fù)復(fù),有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山主下山遠(yuǎn)游,家中無靠山,陳靈均就與魏山君客氣些,山主老爺在落魄山上,陳靈均就與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記打不記吃,景清大爺?shù)购茫挥洺圆挥洿颉?
一個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這邊,鼻青臉腫,破天荒的,不雙手負(fù)后了。
白玄一手捂著臉,語含糊道:“隱官大人,拳,我還是要練的,但是能不能別讓裴錢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壓境啊?!?
陳靈均低下頭,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撓撓臉,站起身,給個兒高些的白玄讓出位置,小聲問道:“你讓裴錢壓幾境???”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說好了壓四境的,她倒好,還假裝跟我客氣,說壓五境好了?!?
白玄趕緊轉(zhuǎn)頭看了眼竹樓附近的小道,并無裴錢的身影,這才繼續(xù)說道:“結(jié)果她出拳兇得不講道理,我都瞧不見她咋個出拳,老子整個人在空中飄來蕩去,跟把飛劍似的亂竄,挨了好些拳,小爺我才落地,剛落地,那裴錢的腳背就殺到眼前了,等我醒過來,裴錢蹲在一邊,說她最后是臨時收了腳的,不然一記腳尖戳在心窩那邊,我都得一邊吃飯一邊嘔血,要不就是一邊睡覺一邊……走樁?!?
白玄哭喪著臉,揉了揉紅腫如饅頭的臉頰,哀怨道:“隱官大人,你怎么收的徒弟嘛,裴錢就是個騙子,天底下哪有這么喂拳的路數(shù),半點(diǎn)不講同門情誼,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陳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輕聲道:“你傻不傻,下次問拳,問她能不能壓六境,只要她點(diǎn)頭答應(yīng),接下來怎么回事,我絕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轉(zhuǎn),試探性問道:“壓七境成不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有些嫌棄,“你自己問去,我都不管。”
白玄身形搖晃站起身,踉蹌走到小道那邊,到了無人處,立即撒腿飛奔,去找裴錢,就說你師父陳平安說了,要你壓七境,哈哈,小爺這輩子就沒有隔夜仇。
約莫一炷香過后,白玄步履蹣跚地走回石桌這邊,臉頰兩邊都紅腫得沒個人樣了,這次的含糊不清,是半點(diǎn)不作偽了,有氣無力道:“小爺不練拳了,曹師傅,我回拜劍臺了啊。能不能讓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爺我夜觀天象,今天不宜御劍飛行?!?
陳平安笑道:“練拳一半不太好,以后換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小米粒讓出的位置上,把臉貼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個哆嗦,沉默片刻,“練拳就練拳,裴錢就裴錢,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武學(xué)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懨懨問道:“隱官大人,裴錢到底啥境界啊,她說幾百上千個裴錢,都打不過她一個師父的?!?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問拳去!”
陳靈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輸自己的英雄豪杰?!
白玄瘸拐著離去。
在小道上,遇到了那個裴錢。
“裴姐姐裴姐姐?!?
白玄肩頭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后一個側(cè)身,走在小道邊緣,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師父讓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見回見。”
等到與那裴錢擦肩而過,白玄一鼓作氣埋頭飛奔,等到回過神,已經(jīng)到了臺階那邊,白玄又不敢轉(zhuǎn)身回住處,就沿著臺階一路登高,最后坐在山頂揉臉。
岑鴛機(jī)走樁登頂后,白玄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小爺還沒學(xué)隱官下山大殺四方呢。
岑鴛機(jī)坐下休歇,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白玄,怎么回事?”
照理說,落魄山上,不會有人欺負(fù)白玄才對。
白玄悶悶道:“半夜夢游,摔了一跤?!?
岑鴛機(jī)悶悶起身,繼續(xù)走樁下山。
朱斂和魏檗一起乘著月色,回了院子手談一局,都很想念大風(fēng)兄弟。
竹樓外的崖畔,暖樹走了趟蓮藕福地又返回。
所以最后一排人坐在崖畔,陳平安,頭頂?shù)纳徎ㄐ∪藘?,裴錢,暖樹,小米粒,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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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一起乘坐骸骨灘渡船,去往北俱蘆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線,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龍宮洞天,最終重返骸骨灘,就此跨洲返鄉(xiāng)。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道飛劍傳信的求救,一艘南下的北俱蘆洲渡船,遇到了那條傳說中的夜游渡船,無法躲避,即將一頭撞入秘境。
陳平安原本打算裴錢繼續(xù)護(hù)送小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陳平安改了主意,與自己同行便是。
他們悄然離開渡船,讓裴錢帶著小米粒在海上慢些御風(fēng),陳平安則獨(dú)自御劍去往高處,視野更為開闊,俯瞰人間,同時還能留心裴錢和小米粒,就此一路南游,尋找那條古怪渡船的蹤跡。
一天夜幕中,陳平安御劍落在海上,收劍入鞘,帶著裴錢和小米粒來到一處,片刻之后,陳平安微微皺眉,裴錢瞇起眼,也是皺眉。
一艘大如山岳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么與他們交錯而過。
裴錢疑惑道:“師父,這么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樓,半點(diǎn)靈氣漣漪都沒有?!?
周米粒雙手抱胸,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使勁點(diǎn)頭:“是一丟丟的古怪嘞?!?
陳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條行蹤不定極難攔截的夜游渡船,倏忽之間,從大海之中,一個驀然躍出水面,符舟好像擱淺,出現(xiàn)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大門口,裴錢凝氣凝神,舉目望去,城頭之上,金光一閃而逝,如掛匾額,模糊不清,裴錢輕聲道:“師父,好像是個名叫‘條目城’的地方。”
“條目城?聞所未聞。”
陳平安笑了笑,以心聲與裴錢和小米粒說道:“記住一件事,入城之后,都別說話,尤其是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
沒有城禁,只是當(dāng)陳平安他們?nèi)氤侵?,豁然開朗,視野所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得像是一處繁華京城。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裴錢手持行山杖,背著個籮筐,籮筐里邊站著個小米粒,扛著根金扁擔(dān),他伸手一拍裴錢的腦袋,再拍小米粒的腦袋,微笑道:“不講究那個了,隨便問隨便答。天大地大,我們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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