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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圣一脈的學(xué)生們

路邊蹲著的老道人,剛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剛要拎起另一半,聽到這倆名字后,一哆嗦,再一個彎腰,一個探臂抄手,手背貼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岳,怎就不是神仙風(fēng)范了,老道人撫須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術(shù)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點(diǎn)。

不過所謂倆名字,與那相逢投緣、關(guān)系莫逆的陳小道友沒啥關(guān)系,是飛升城,以及寧姚。

劍仙什么的,老道人見過太多。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釘釘?shù)谝蝗?,分量可比青牛道士?dāng)下手中的半個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觀那位孫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幾人?好像是第五?

符箓于玄,咱那于老弟,兩大袖子裝滿了符箓,才是浩然第幾人?好像具體第幾,至今都沒個確鑿說法?反正名次還很靠后就是了。

寧姚如果只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倒也還好,所謂的未來大道可期,終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來事??墒且粋€已在飛升城的寧姚,一個已是飛升境的寧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經(jīng)在那第五座天下,給她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么就意味著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內(nèi),寧姚暫時別去文廟撒潑,或是別去白玉京問劍,她就再無意外了。

所以如今寧姚仗劍遠(yuǎn)游浩然,她的離鄉(xiāng),那是帶著一身“天下大道”來的。什么是過江龍,這就是了。

老道士忍不住轉(zhuǎn)過頭,顧不得會不會給那陳小道友記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個背劍匣的遠(yuǎn)游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賺啊。

老江湖何謂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見過誰,與誰喝過酒,呼朋喚友,與誰過招,切磋過道法。天高地闊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經(jīng)贏過誰,未必如何,曾經(jīng)輸給誰,反而說不定是一樁長臉的事。

呔!那陳小道友,小賊好膽識,竟然還對寧仙子動上手了?!

寧仙子,可以出劍了,剁了他那一雙狗爪子啊,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話……等會兒,今夜這事誰能傳出去?那陳小道友,該不會翻臉,與那寧仙子吹啥枕頭風(fēng),讓她來個殺人滅口吧?罷了,一雙人間除此再無的神仙眷侶,天造地設(shè)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時宜。

貧道多余了。

還是吃瓜罷。

陳平安輕輕抱住寧姚,很快就放開她,后退一步,“怎么來了?”

她鬢角耳邊有些紅暈,什么脂粉,什么描眉,什么梳妝打扮,哪里需要。

寧姚將手中長劍還給陳平安,說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劍都敢交給別人?”

陳平安接過那把夜游,背后身后,笑道:“封君老神仙,曠達(dá)磊落之輩,交出佩劍夜游,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劍在身差了?!?

寧姚有些疑惑,封君?

陳平安背對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與寧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劍氣長城,與你提到過的那個青牛道長,其實(shí)也是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箓內(nèi)煉丹,陰陽相濟(jì)術(shù)道兼’。只可惜老道長收徒門檻太高,吃虧太多,才未能真正揚(yáng)名數(shù)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剛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寧姚哦了一聲,“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你以前提過的四位道門前輩之一?!?

遠(yuǎn)遠(yuǎn)蹲著的老道人,其實(shí)一直豎起耳朵,這會兒聽得兩眼放光,雙肩微顫,手中這瓜,余味無窮,甜是真甜。

哪四位?

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大玄都觀的孫懷中,符箓于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這就已經(jīng)五個了。

不管貧道擠掉哪個,都是燒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墊底都成。

陳小道友先前在那鳥舉山,與自己閑聊,怎的不提這茬,不夠以誠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這份敬仰,藏掖作甚?

年輕人臉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當(dāng)時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轉(zhuǎn)不定,瞧著挺滲人的,害得貧道差點(diǎn)誤以為真遇見了那個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來耍去,無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劍擱家里忘了捎帶的天師府小貴人啊。不曾想原來都是誤會。

像那云雁草蟲擾人夢,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此這般的誤會,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氣爽的老道人,立即丟了手中瓜,抖了抖雙袖,輕輕咳嗽一聲作為提醒,才緩緩起身,面朝那對年輕男女,老道人沒忘記后腳跟一磕,將地上剩余瓜皮一腳踹飛。

老道人撫須而笑,瞥見那女子飛升境后,略作思量,還是半點(diǎn)不虧心,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封君,道號青牛?!?

陳平安破例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寧姚抱拳回禮,“晚輩寧姚,幸會道長?!?

老道人笑聲爽朗,這趟白眼城的勞碌奔波,能夠親眼見到這雙璧人仙侶,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值了值了。

陳平安從袖中捻出那道青紙材質(zhì)的賣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見了賣字改為買,背面顯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那個擔(dān)任條目城老天爺?shù)睦钍桑L(fēng)流是風(fēng)流,卻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買賣,精明得一塌糊涂,陳小道友竟然能從他手里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寶卷還是個雛鳥,其余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氣,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燈。

陳平安再捻出一張符箓,交給老道人,“換劍為符,買賣依舊?!?

老道人啞然,接過手中那張跌份兒的黃紙符箓,只得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繼續(xù)幫忙這小子打探那個消息。

陳平安帶著寧姚來到一座條目城涼亭內(nèi),匾額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嘆一聲,閑來無事,捻起那符箓一瞧,立即凝神屏氣,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間將符箓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懷抱一物,走向那坐騎,青牛臥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緩緩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輕敲幾下,側(cè)耳聆聽,自自語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大音希聲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涼亭外的臺階下,站著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與陳平安和寧姚施了個萬福,然后她取出一張梧桐葉,笑道:“以后陳先生可以憑此此物,往來于城門與涼亭。只是還需謹(jǐn)慎使用,一旦筆畫用盡,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陳平安果然發(fā)現(xiàn)那道買山券的紙上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經(jīng)少去一豎,而整個停字都已消失。陳平安與那秦子都笑著點(diǎn)頭,再伸手一抓,從她手中隔空取物,拿過那一葉梧桐,正反銘刻有府癢生和識字農(nóng),府字已經(jīng)少去一點(diǎn),大概與買山券一樣的規(guī)矩,每用一次,就會少去一筆畫。至于為何少了個“?!弊?,肯定是自己這趟違例犯禁去往無用城,夜航船和條目城

陳平安笑道:“謝過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陳先生喊奴婢為碧玉即可?!?

陳平安微笑不,很想說一句我們又不熟,喊我陳劍仙即可。

寧姚雙手負(fù)后,仰頭望向那涼亭的匾額和楹聯(lián)。

陳平安略作思量,不著急離開此地,再次取出那道買山券,問道:“此物可以換取幾個答案?買山券兩字,每減去一筆畫,勞煩秦姑娘為我解一惑,如何?”

因?yàn)橛幸晃伙w升境劍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隨便窺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許可,點(diǎn)頭又搖頭,道:“可以買賣,不過規(guī)矩要改一改,買山券還剩下兩個字,陳先生只能問兩個問題。至于且字少去的那個筆畫,城主說就當(dāng)是送給寧城主的一份見面禮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對于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著長久占據(jù)。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剎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cè)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

原來是那個一不發(fā)的女子劍仙,毫無征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制,循著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xù)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計(jì)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

陳平安搖搖頭。

還真沒有。

來時路上,他只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guī)矩城!”

陳平安打斷她的語,“勞煩秦姑娘一并加上四城的別稱?”

秦子都不語。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jīng)鐾づ_階上,落座后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cè)氤悄菚?,要神色閑適許多,整個人顯得松松垮垮的,很懶散。

秦子都說道:“四城別稱,結(jié)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yuǎn)處再跟隨一位差點(diǎn)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只是不知為何,水心處大石,為何會關(guān)押著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別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

陳平安已經(jīng)逛過了那垂拱城,當(dāng)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臺階上,只是轉(zhuǎn)頭看了眼殿內(nèi),沒有半點(diǎn)阻攔自己的意思。

御風(fēng)經(jīng)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并肩而立,多半是別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說出最后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xiàng)城,容貌城。別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別處城門?”

“只說在我條目城內(nèi),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yàn)過后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guān)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

陳平安雙指突然捻住買山券的最后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逝,笑道:“秦姑娘只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余十一城的關(guān)牒由來呢?”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guī)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折,總計(jì)六城。”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賣山券?!?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guān)系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

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guān)系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guī)矩的惹禍精,只管去那邊興風(fēng)作浪去。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dāng)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里的城主?”

秦子都松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陳平安看著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guān)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點(diǎn)點(diǎn)頭。

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dāng)然可以閉門謝客。

陳平安松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

但是那張貨真價實(shí)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rèn)為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

她的下之意,當(dāng)然是這個精明算計(jì)的陳先生,不當(dāng)商賈當(dāng)劍仙,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yàn)椴皇牵也拍芤徊揭徊阶叩竭@里來,坐在這且停亭臺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著和氣生財?shù)馁I賣?!?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么。只當(dāng)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胡說八道。

陳平安起身,走下臺階,轉(zhuǎn)頭望向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著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為何還要做那樁買賣,交還此亭給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扎根,就等于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yè),而且相較于且停亭這種近乎實(shí)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么別有洞天,只是聽著玄妙、看著花俏而已,依舊遠(yuǎn)遠(yuǎn)不如這座涼亭。

他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后來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jīng)物歸原主了。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當(dāng)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后,眼神當(dāng)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

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biāo)?,從不曾如此被人?dāng)眾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dāng)時因?yàn)閰挓┠莻€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shí)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才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xì)節(jié),看得真切。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xiāng)人與李十郎并肩而行,數(shù)次欲又止,眼角余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

只等城主取出那道買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復(fù)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

在城主現(xiàn)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dāng)時還調(diào)侃一句,年輕人瞧著性情很沉穩(wěn),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被十郎你氣得不輕啊。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凌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么條目城,什么李十郎,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jīng)她家鄉(xiāng)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閑,就經(jīng)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札,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dāng)然沒有與她說過什么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jīng)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xué),其他學(xué)問,真是讓人神往,實(shí)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里”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xué)文章、傳奇戲文的區(qū)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只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么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么窮酸落魄嗎,當(dāng)真是文章憎命達(dá)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dāng)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發(fā)跡之后,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里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dāng)年城頭上,怎么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于嗎?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著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

她最清楚不過,陳平安這輩子,除了那些親近之人掛念在心頭,其實(shí)很少很少對一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會如此多說幾句。

李十郎與擔(dān)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dāng)中的芥子園。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

寧姚點(diǎn)頭道:“有事。”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

寧姚轉(zhuǎn)頭望向那個白發(fā)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guān),有請前輩挪步避讓。”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dāng)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

以至于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嘆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bǔ)渡船缺漏。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jīng)的那座劍氣長城。

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的渡船學(xué)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團(tuán)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

白發(fā)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著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面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么一想,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職務(wù)了,再當(dāng)個幾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邊。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么好的。”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

然后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著寧姚去往城內(nèi)客棧。只希望小米粒別學(xué)當(dāng)年的裴錢,見面就磕頭。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別?”

陳平安啞然。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nèi)那客棧。

條目城并無夜禁,但是相較于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jīng)沒了攤子,大小鋪?zhàn)右捕家殃P(guān)門,只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嘩聲。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么該不該的?!?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xué)問能賣錢的條目城?”

陳平安點(diǎn)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在門口等著了。

一直故作鎮(zhèn)定的小米粒一下子著急起來,一張因?yàn)榭囍?、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著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哄哄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shù)不夠唉?!?

裴錢踮起腳跟,與師父師娘遠(yuǎn)遠(yuǎn)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繃不住那個笑臉,苦著臉道:“真不用啊?”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后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著了師娘,再磕頭補(bǔ)上。”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只得松開手。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diǎn)頭致意,裴錢笑著喊了聲師娘。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xiāng),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xù)喝酒?!?

小米粒使勁點(diǎn)頭,然后后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后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

寧姚有些意外。

陳平安忍住笑。

一行人進(jìn)了客棧,柜臺伙計(jì)剛瞧見那青衫書生詢問有無空屋子的時候,使眼色,看得伙計(jì)一臉茫然,然后就看到那人,給身旁女子使勁一肘打在肋部,就消停了。

最后那個年輕男人多要了一間屋子,起先是問有沒有那獨(dú)門獨(dú)院的宅子,年輕伙計(jì)沒給好臉,明明兜里沒幾個錢,不過是身邊跟了個好看女子,就擺闊來咱這兒了?背了把劍了不起啊,真有本事咋個不上天啊。

進(jìn)了寧姚那間屋子,裴錢很快就拉著小米粒離開。

陳平安落座后,直愣愣看著寧姚。

寧姚就喊住了剛剛出門的裴錢和小米粒,說聊聊天。

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裴錢一臉無辜落座。

————

十萬大山里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條飛升境,結(jié)果就只有一棟茅屋,估計(jì)還只是老瞎子的棲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個只認(rèn)半個師傅的開山大弟子,那么總得有個落腳地兒。

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里邊五花八門的騙術(shù),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討生活不容易,怎么看自己都像掉進(jìn)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為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jù)說還是一位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做著這些個勾當(dāng),誰信?反正李槐不信。

當(dāng)時只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咱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fēng)擋雨就成。

結(jié)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辭,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jì)。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只會打攪少爺?shù)淖x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shí)挺涼快的。

于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蕩了十余年,就為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坷先瞬铧c(diǎn)沒當(dāng)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dāng)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頭。

原來這位黃衣老者,雖然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shí)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shù),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云,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著都很雅致。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里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然后被迫現(xiàn)出原形,滿地打滾,要么被那半個師父的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么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處,因?yàn)閷ξ莩闪死罨钡臅浚罨逼骋娔切┳屓祟^疼的書籍后,結(jié)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bǔ)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dāng)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

今天在那書房屋內(nèi),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今天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xué)當(dāng)圣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著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jì)不大,心境真穩(wěn),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shù)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于為何取名吳逢時,當(dāng)然是為了討個吉利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diǎn)光,跟著時來運(yùn)轉(zhuǎn)。

李槐放下書本,實(shí)誠道:“什么收徒什么拜師,我就沒當(dāng)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么愿意收徒,我不還是那么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dāng)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么。”

一口一個瞎子,聽得黃衣老者膽戰(zhàn)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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