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腳走路。同時縫補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給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們也不強求,畢竟真要計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吳霜降搖搖頭,似乎很不滿意,“先?意思全無矣,虧得我方才還擔(dān)心你會逃禪?!?
寧姚單手托腮欄桿,她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陳平安。
沒覺得他在與吳霜降的這場問答當(dāng)中,就落了下風(fēng)。這個吳霜降如今多大歲數(shù)了,陳平安怎么比。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這“少年窟”歲除宮周邊,大好河山,風(fēng)景壯闊,看得讓人唏噓不已:“光陰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點頭道:“更何況少年乘白駒過隙,不覺白頭。”
吳霜降笑問道:“我現(xiàn)在只好奇一事,你為何對佛門天然親近?”
陳平安說道:“家鄉(xiāng)小鎮(zhèn),有四塊牌坊匾額,小時候聽人說了內(nèi)容,覺得只有‘莫向外求’這一個道理,聽得懂,勉強做得到,做到了還有用?!?
吳霜降笑了笑,運轉(zhuǎn)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陳平安離開鸛雀樓中,來到了山巔的歲除宮祖師堂外。
這是吳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肅穆神色,取出一張符箓,正色說道:“如果萬一,連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護住天然,被同時劍斬兩人,那你就對她使用此符。”
陳平安點點頭,“我答應(yīng)了?!?
吳霜降疑惑道:“你就不問我,為何不擔(dān)心你將此符用在別人身上?”
正是那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別人做不得,前輩可以放心。”
吳霜降笑著點頭,讓陳平安收好那張符箓,“你愿意攬下這么個大麻煩,看來你對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樣不小啊?!?
陳平安說道:“白玉京里邊,其實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輩。”
吳霜降雙手負后,看著山外的云卷風(fēng)舒,然后指向鸛雀樓附近一處江心大石,“那邊的歇龍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還有本事返鄉(xiāng),可以搬走?!?
陳平安看了那歇龍石,眼角余光順便瞥了眼鸛雀樓。
吳霜降嘖嘖稱奇道:“陸沉沒說錯,果然像我,賊不走空?!?
吳霜降突然說道:“小白在長平亭那邊,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開心,然后約好了去揍一個叫高錫的人,好像還要請一個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對你們浩然歷史知道不多,這兩個人,有什么來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浩然天下這邊,武廟人選,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篩選。高錫除了奉承君主,當(dāng)然也是跟風(fēng)文廟了,與幾個同僚裁定武廟陪祀人選,最終只取功業(yè)始終無瑕者。梁周翰覺得此事不妥,覺得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圣賢,覺得太過苛刻古人,似非允當(dāng)。這肯定是一番平恕論了,可惜沒有被當(dāng)時的皇帝采納?!?
吳霜降點頭道:“指瑕人雄,誰當(dāng)無累。確實是一個讀書人的平恕之?!?
陳平安有些無奈,既然前輩都知道,還問個錘子?
吳霜降看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說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幫你煉化一二。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會解開天然那些禁制,到時候她的戰(zhàn)力,就不是一位尋常飛升境能夠媲美了。將來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暫借長劍給她?!?
山巔修士的廝殺,其實真正比拼之事,就兩件,術(shù)法或是飛劍的最高殺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這也是吳霜降為何要煉出四把仿劍的原因所在。
而且吳霜降的壓箱底本事,還有幾件。
陳平安抱拳致謝,一聲前輩,十分誠心。
吳霜降問道:“所背長劍,名為?”
陳平安說道:“夜游?!?
吳霜降點頭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吳霜降笑問道:“那就回了?”
陳平安沒有異議。
小天地就此消散,眾人一起返回客棧屋內(nèi)。
陳平安與三人點點頭,示意沒事了。
姜尚真問道:“正陽山那個婆姨,總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這么讓她溜走吧?”
崔東山笑道:“那就趕緊回去?”
陳平安說道:“辛苦了?!?
結(jié)果一個首席供奉捶胸,一個得意學(xué)生頓足,不約而同,都是傷心狀。
然后兩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為雙方心有靈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兩人就要捻出一張山符,憑此重返那正陽山周邊一處僻靜山頭。
陳平安咳嗽一聲,作為提醒。
崔東山立即心領(lǐng)神會,可憐兮兮望向那位吳老神仙。
姜尚真的畫符手段,十分鬼畫符,甚至還不如山主。
而崔東山和陳平安,當(dāng)下還真沒有太多心神氣力,來畫這三山符。
吳霜降笑道:“那就有勞崔先生先繪制出心中三山?”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白衣少年沒個動靜,吳霜降就只是笑著不說話,重新取出茶盞,開始悠哉悠哉喝茶,你們仨都不急,我一個外人,急什么。
陳平安更是不動如山。
筆呢,丹砂呢?符紙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窮光蛋,一樣都是沒有的。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鬢角。
姜還是老的辣。
陳平安轉(zhuǎn)頭詢問寧姚要不要喝酒,寧姚說好啊,挑一壺,不要再是那桂花釀了,換一種好了。陳平安說沒問題沒問題,只是酒水種類有點多,你別著急……
吳霜降笑呵呵道:“一條賊船,好個賊窩。”
說完之后,吳霜降搖搖頭,略顯無奈地放下茶盞,拿出一支筆,一張符箓。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張“青綠”符箓……
看得陳平安瞪大眼睛,好家伙,不愧是一位與孫道長聊得來的前輩!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張青綠符箓,再取出一張尋常符紙,趕緊丟給崔東山。崔東山接過了先生賜下的珍貴符箓,然后起身彎腰低頭,伸出雙手,畢恭畢敬趕緊從吳老神仙手中那支銘文“生花”的仙家筆。
在那黃紙符箓上邊,崔東山繪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勁甩動手中“生花”筆,好似那山下毛筆,蘸墨不夠,枯筆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趕緊屁顛屁顛為吳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筆。
突然之間,三人幾乎同時愣在當(dāng)場,崔東山看了眼手中毛筆,抬頭看了眼先生,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綠符紙。
吳霜降則取過那張黃紙材質(zhì)的三山符箓,握著姜尚真遞來的毛筆,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無需我?guī)兔Ξ嫹耍俊?
吳霜降抬起手,勾了勾,“兩張。”
姜尚真和崔東山各自乖乖遞過去一張還沒捂熱的青綠符紙,吳霜降將手中毛筆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東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筆,不曾想?yún)撬到舆^筆后,將桌上兩張青綠符箓都一并收入袖中了,朝陳平安招招手。
顯而易見,那張被陳平安落袋為安的符箓,也得還給他吳霜降。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這就過分了吧?”
吳霜降說道:“誰境界高誰說啥是啥,先前是誰說來著?”
姜尚真眼觀鼻鼻觀心。
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搭進去一張青綠符箓,準確說來好像還是兩張。
崔東山硬著頭皮說道:“先生,你那張還是留著吧,我和周首席還有一張呢?!?
姜尚真一拍額頭,結(jié)果挨了崔東山一肘。
吳霜降笑了笑,擺擺手,重新取出兩張青綠符箓,手持“生花”筆,微微凝神,便一氣呵成畫完兩張三山符,送給姜尚真和崔東山,最后還將那支“生花”筆丟給白衣少年,說道:“也預(yù)祝崔先生妙筆生花,多寫幾篇不朽詩篇?!?
如何與人做買賣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禮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感慨不已,學(xué)到了,學(xué)到了。
崔東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離開夜航船,憑此重返寶瓶洲陸地。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輕輕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與崔東山,與姜尚真,陳平安都沒什么好多說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尷尬,猶豫了一下,抱住陳平安,
這輩子好像還沒抱過男人呢。
哪怕是嫡長子姜蘅,當(dāng)年襁褓中,好像都沒待遇啊,他這當(dāng)?shù)?,就從沒抱過。
陳平安后退兩步,笑道:“都順風(fēng)順水?!?
姜尚真突然欲又止起來。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聽說這邊有座靈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話,勞煩山主幫我捎句話,隨便說點什么都成,山主說話最得體。”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得體你個姜大爺,臉色略顯為難,轉(zhuǎn)頭望向?qū)幰Α?
寧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事也要心虛?江湖路上,藏了幾個三百兩?。俊?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謝。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那就……別捎話了?”
吳霜降坐在那邊悠悠喝茶看熱鬧,覺得這個姜宗主,真是個妙人,投緣得很。
崔東山趕緊幫忙轉(zhuǎn)移話題,說道:“先生,若是得閑去了那座聲色城,遇見個兩腿打擺子,提燈登梯寫榜書,最終再嚇得一夜白發(fā)的老先生,一定要幫學(xué)生與他說句,他的字,寫得真心不錯,不該后世子孫禁寫榜書的?!?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在說誰,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下來。
姜尚真捻起符箓,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話,走了走了?!?
崔東山取出那“行氣銘”綠竹杖,輕輕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學(xué)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書生,兩個身形一閃而逝。
吳霜降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吳霜降轉(zhuǎn)過頭,起身道:“那就不耽誤你們聊天了?我還得去看著柜臺?!?
陳平安問道:“前輩何時離開渡船,重返歲除宮?”
吳霜降笑道:“看心情吧??赡芫退汶x開了夜航船,也會先走一趟蠻荒天下?!?
吳霜降離去后,陳平安和寧姚去了裴錢那邊的屋子,小米粒還在酣睡,裴錢在師父師娘落座后,輕輕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沒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皺眉,迷迷糊糊,拍開裴錢的手掌,看樣子還能再睡會兒,裴錢只得說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個蹦跳起身,使勁揉著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還有一臉壞笑的裴錢。黑衣小姑娘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裴錢果然沒騙人,一覺醒來,就瞧見所有人哩。
寧姚對神色疲憊的陳平安說道:“你先睡會兒,我陪裴錢和小米粒聊會兒天?!?
陳平安點點頭,趴在桌上就熟睡過去。
至于小米粒會不會說漏嘴什么,實在是顧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棧門口那邊,依舊是年輕伙計面容的吳霜降,坐在板凳上,翹起腿,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拉起了二胡,偶爾睜眼,笑意溫柔,斜眼望去,好像身邊有位懷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聲與二胡聲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平安很快就揉著眉心,清醒過來,實在是那二胡聲有些吵人。
寧姚拉著裴錢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陳平安就刻意隔絕那二胡聲,脫了靴子去床上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陳平安這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所幸沒有了二胡聲響,陳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棧大堂那邊,發(fā)現(xiàn)寧姚三人都在那邊,而那個吳霜降正攤開一本書,不拉二胡了,開始當(dāng)那說書先生了,寧姚三個嗑著瓜子,桌上還有一碟溪魚干,當(dāng)那捧場的聽眾。
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聽了片刻,就開始冷汗直流,吳霜降說那書上有什么那江湖女俠問那少俠,敢問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時才能再會?還有那山野偶遇的艷鬼狐魅,嫵媚笑問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聽到這里,小米粒就皺著眉頭,問裴錢是啥個意思,耍是咋個耍,裴錢說不知道,寧姚斜眼某人,笑著說可以問當(dāng)事人嘛。
陳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氣,大步走去,“裴錢,小米粒,去整點花生毛豆拍黃瓜,我好跟吳大爺喝點?!?
“我又不喝酒。”
吳霜降合上書籍,許多書頁都有折角,約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類的,都有提醒。
吳霜降走了,去了門口那邊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記。陳平安落座后,如坐針氈,都不知道自己來這邊湊個錘子的熱鬧。
吳霜降笑著轉(zhuǎn)頭瞥了眼那張桌子。
遙想當(dāng)年,自己宗門,也曾是這般熱鬧的。
陳平安隨便找了個借口,來到大門這邊,與吳霜降一人一邊當(dāng)門神。
兩人都雙手籠袖。
旁人看去,還真挺像。
吳霜降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算錯,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廟了,極有可能是以一種陰神遠游出竅的姿態(tài)。到時候你會同時擁有雙重身份,站在一大幫的浩然山巔人物當(dāng)中,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議如何處置蠻荒天下?”
吳霜降點點頭,笑道:“不然還能是什么。有點類似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沒有意外的話,你還會是年紀最輕的那個人。”
至圣先師,和禮圣,不知會不會現(xiàn)身。
但肯定會有亞圣,文圣,文廟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勝,三大學(xué)宮祭酒,七十二書院山長,等等。
符箓于玄,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裴杯,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鐘夫人,皚皚洲劉聚寶,懷蔭,郁泮水,等等。
可能還會有極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諸子百家祖師們。
因為這場議事的結(jié)果,會決定兩座天下的未來走勢。
吳霜降腦袋后仰,靠著大門,“可規(guī)可矩,謂之國士?!?
陳平安說道:“不敢當(dāng)。”
吳霜降微笑道:“是說我自己,是說那座我一手打造出來的宗門,青山綠水,少年窟?!?
陳平安點頭道:“與孫道長的玄都觀一樣,令人神往?!?
吳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門風(fēng)很正,誠字當(dāng)頭?!?
吳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歲除宮,好像就只有這點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陳平安不搭話。
落魄山的風(fēng)氣來源,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謎,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顆瓜子。
山主說是拜某位得意學(xué)生所賜,崔東山信誓旦旦說是大師姐的功勞,裴錢說是老廚子飯桌上的學(xué)問,她只不過聽了幾耳朵,學(xué)了點皮毛。朱斂說是披云山那邊流傳過來的歪風(fēng)邪氣,擋都擋不住,魏檗說是與大風(fēng)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憐辛苦看門好些年的鄭大風(fēng),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沒機會反駁什么。
吳霜降自自語道:“以卵投石,盡天下之卵,其石猶然,不可毀也?!?
陳平安說道:“我看未必?!?
吳霜降點頭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問道:“知道我最喜歡你們?nèi)寮夷木涫ベt語嗎?”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吳霜降嘖嘖道:“腦子怎么長的?這都猜得到?”
屋內(nèi)桌上,小米粒雙手撐在桌上,大聲喊道:“山主,吳先生,溪魚干要沒嘞。”
吳霜降轉(zhuǎn)頭笑道:“沒事,我那份歸你了?!?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附和。
小米粒使勁抿嘴再點頭,抬起雙手,高高豎起兩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謝,還是想說么的問題,小小魚干,不在話下。
吳霜降突然感嘆道:“一家和樂?!?
陳平安輕聲接話道:“即是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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