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內(nèi)，對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殺無赦，可殺不可殺之間的，一定選前者。

但是對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說話。

陸沉繼續(xù)說道：“當(dāng)然了，如果拖延個十年幾十年的話，然后再來一場決生死的十人之爭，就是浩然天下贏面更大了。”

這得歸功于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和裴錢。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撇開中土神洲不談，其余八洲，均攤下來，差不多是兩到三個止境武夫。

比如桐葉洲武運一般，如今有吳殳，葉蕓蕓，而武運稀薄的皚皚洲，暫時就只有一個沛阿香。

至于寶瓶洲，就不太講理了，未來百年，武運之昌盛，會嚇數(shù)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這家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經(jīng)獨占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還有個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別看名字可人，其實打人最兇?！?

“不過還是要數(shù)那個獨坐閏月峰的辛苦，年紀(jì)最輕，資質(zhì)最好。不知為何，按照孫老觀主的說法，這家伙就是喜歡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陸沉嘖嘖道：“辛苦，名字怪，脾氣怪，這家伙確實就是個……怪物?！?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他一開始就沒有習(xí)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一步說，他當(dāng)下愿意舍棄武道，轉(zhuǎn)去修行當(dāng)神仙，還是板上釘釘?shù)氖木炒笮奘俊！?

“白藕已經(jīng)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了。但是始終故意繞開辛苦，半點問拳的想法沒有。”

陳平安默默記住。

尤其是那個辛苦，一個能讓陸沉如此高看的純粹武夫。

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評榜單。

就像當(dāng)年在北俱蘆洲的那處仙府遺址內(nèi)，遠(yuǎn)游浩然的孫道長，真身留在大玄都觀，可是當(dāng)老道長談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小胳膊細(xì)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就給打折了。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天底下怎么可能會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說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

白帝城鄭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歲除宮吳霜降，嚴(yán)格意義上，都只能算半個。

陸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事情就是這么怪?！?

豎起三根手指，陸沉無奈道：“貧道曾經(jīng)偷摸過去閏月峰三次，對那辛苦，橫看豎看，上看下看，怎么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資質(zhì)，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個飛升境才對。但是沒法子啊，是我?guī)熥鹩H口說的?！?

陳平安點頭道：“哪里都有奇人異士?！?

陸沉雙手掌心相對，籠在寬大道袍袖中，緩緩而行，“如果說白玉京給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著修行，心無旁騖?！?

“就像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條登天道路，臺階分明，行走穩(wěn)當(dāng)，每踏上一級臺階，就瞧得見更高的那幾級臺階，所謂登高，抬腳便是?！?

陸沉突然轉(zhuǎn)過頭，笑著建議道：“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會著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個州停步幾年，比如尋一處十方叢林，混個監(jiān)院當(dāng)當(dāng)，管著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頭，宮觀不用太大，一樣很有意思的。”

“我曾經(jīng)足足花費三百年光陰，游走四方，最后在將近四十座大小道觀，好不容易湊齊了那些個職務(wù)，都管事務(wù)繁瑣，名副其實什么都得管，至于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極有意思的，當(dāng)那圊頭就有點慘兮兮了，不過賤業(yè)多油水，還沒人爭沒人搶的，十分自在，不過說來說去，還是當(dāng)那號房，最有意思，迎來送往，看菜下碟?！?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無欲無求？”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陸沉說道：“所有欲望都得到滿足之后，找到下一個欲望之前？”

陳平安想了想，道：“聽著很有道理?！?

陸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寶瓶洲，再歸還境界？”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陸沉欲又止。

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用這么客氣?！?

陸沉便不再堅持。

剎那之間，兩人身邊出現(xiàn)一陣漣漪，竟是連“兩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覺，便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后跟著一個縮頭垮肩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怎么都沒想到他會出現(xiàn)在此地。

正是那位飛升境劍修的遠(yuǎn)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還是需要一個稍微能打的死士?！?

陸沉伸手覆臉。

稍微……死士……

她笑道：“記得早點去往天外煉劍，我先回了?！?

語之間，她就已化作一道劍光，去往天外。

陳平安只得仰起頭，輕輕點頭。

那頭遠(yuǎn)古大妖保持一張微笑臉龐，略顯僵硬。

陳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實我也尷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從長眠中醒來的遠(yuǎn)古大妖，這才重重松了口氣，它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年輕道士，竟然以極為醇正的浩然大雅問道：“你是哪位？”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是個小人物，隱官大人身邊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輪大月，即將靠近那道大門。

陸臺抬起頭，喃喃道：“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

陳平安舉目遠(yuǎn)眺天幕那邊。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身語意業(yè)，無不清凈。

等到哪天真的閑下來了，背后這把夜游劍，將來就懸掛在霽色峰祖師堂之內(nèi)，作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陳平安摘下頭頂蓮花冠，遞給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陸沉神色凝重，剛要婉拒此事，陳平安就已經(jīng)笑著拋給陸沉。

之前在小鎮(zhèn)碰頭的三教祖師。

至圣先師來到了西方佛國，與一位小廟住持相談甚歡。

佛陀來到了青冥天下，抬頭望去，便是一塊匾額，天下第一祖庭。

道祖也離開了浩然天下，沒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驪京城的老修士劉袈，主動拉著徒弟趙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與少年聊起了一樁往事，說崔國師當(dāng)年曾經(jīng)問過自己，幫忙看守這條巷子，想要什么報酬。

當(dāng)時劉袈只說自己這輩子，就沒見過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會兒剛剛擔(dān)任大驪國師的崔瀺，只是與劉袈笑一句，會讓你見到的。

先前陳平安在騎龍巷那邊現(xiàn)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門口，跟小米粒嗑過了瓜子，最后又返回騎龍巷，而不是去往楊家鋪子。

石柔笑著幫小啞巴邀功一番，說之前陳靈均遇到了一伙山上仙師，周俊臣放心不下，擔(dān)心陳靈均會有危險，就去那邊幫忙了。

陳平安捻起一塊杏花糕，細(xì)細(xì)嚼著，聞后笑望向那個孩子，輕輕點頭。

小啞巴站在柜臺后邊的板凳上，正在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周俊臣想起一事，問道：“山主，你吃糕點，是給錢，還是賒賬？”

他作為裴錢的嫡傳弟子，卻一向不喜歡喊陳平安為祖師，陳平安不在的時候，與人提起，至多是說師父的師父，如果當(dāng)面，就喊山主。石柔勸過幾次，孩子都沒聽，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點，記什么賬?！?

見那山主還要捻起一塊糕點，孩子故意重重翻過一頁書，小聲嘀咕道：“難怪鋪子生意這么好?？腿诉€沒欠債的人多?！?

陳平安就多拿了幾塊糕點，氣得孩子滿臉通紅，這個從沒有教過自己半點拳法的祖師爺，實在太欺負(fù)人了！

白發(fā)童子飛快跑出后院，剛要振臂高呼，就被隱官老祖一個斜眼，識趣閉嘴。

依舊高高舉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動，不發(fā)出聲響。

估計是自個兒覺得沒點響聲，挺沒勁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難受。

白發(fā)童子悄悄說道：“隱官老祖，如今我改了個名字，叫箜篌，咋樣？”

“遠(yuǎn)遠(yuǎn)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過儒家的《郊祀志》，所以別不當(dāng)回事，最好再改一個?；仡^讓暖樹多跑一趟縣衙戶房就是了，不過別忘了與暖樹道一聲謝?！?

陳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頭鋪子。

少女崔花生，與那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山主，怯生生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抬頭望向一處，鋪子里邊掛了一幅對聯(lián)，是目盲老道的親筆手書，據(jù)說是一次醉后，揮毫潑墨的得意之作。

階崇云深古書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還鈐印有一枚私章：會心處不遠(yuǎn)。

陳平安上次返鄉(xiāng)，來騎龍巷這邊按例查賬，其實就瞧見了。

賈老神仙“瞧見了”年輕山主，正要掰扯幾句，不曾想對方已經(jīng)笑著告辭。

當(dāng)下還有個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再次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大驪京城，等到劍氣長城那邊的自己歸還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師都已經(jīng)離開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走到了那條小巷附近。

劍氣長城那邊的陳平安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死士，似乎覺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邊的拖月一事也無意外，就將一身十四境道法還給陸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一層，修士跌兩境。

陸沉卻不是憂心這些大事，以心聲急匆匆說道：“怎么回事？！兩次了，兩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過早歸還境界，因為我推算過，會有某個意外發(fā)生，但是不能與你道破天機，不然大道一觸即轉(zhuǎn)，說不定新的意外只會更大，雖然我算不出意外從何而來，但是……”

陳平安神色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意外一定來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師離開浩然，等禮圣與白先生打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劍斬托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后周密就會動手了，他比誰都清楚，我在意什么，所以他根本不用針對我本人。他只需要讓一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從我眼前消失?！?

陸沉呆呆無，“知道了，然后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剛到城頭那會兒，還沒有跟你借境界，其實就開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對方不是一般人?！?

何況還有后手。

遠(yuǎn)古天庭遺址，周密從袖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輕丟出。

棋子瞬間破開浩然天幕，如一顆星辰砸向整個龍州地界。

棋盤落子之處，正是那座落魄山。

實在太快，甚至連大驪陪都那邊的仿白玉京都無法出劍阻擋，連大驪京城那邊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與此同時，只見那條騎龍巷草頭鋪子，從那幅對聯(lián)之中，走出一位與年輕隱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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