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宮默默脫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尋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輕輕一扯,就將一件宗門賜下的“鳳沼”法袍扯下,遞給那個手捧拂塵的“呂碧籠”。
那個呂碧籠披上法袍,穿了那雙云履,一摔拂塵,換胳膊挽住,微笑道:“謝過龍宮道友?!?
龍宮心中古怪至極。
驀然聽到那人又開始反復(fù)念叨“崔瀺”二字,龍宮就像瞬間挨了一記悶拳,癱軟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東山之后站起身,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屋內(nèi)龍宮戰(zhàn)戰(zhàn)兢兢與呂碧籠說那些秘聞密事,崔東山也聽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擊掌,有了,剛剛想到了一句發(fā)自肺腑的誠摯語,回頭可以與先生說上一說。
天風(fēng)浩蕩,吾心浩茫,連千山引萬水,于無聲處起驚雷。
崔東山雙手托腮。
只說桐葉洲那個桃葉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小龍湫。當(dāng)下如何了?
至于那個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如今瞧見了自家先生,又會如何?
一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賢人楊樸。五溪書院副山長王宰。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
一洲南北,兩個最大的宗門,玉圭宗,桐葉宗。
玉圭宗的周首席和云窟福地,桐葉宗的元嬰劍修王師子。
稍遠(yuǎn)一點,新任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再遠(yuǎn)一點,南海水君李鄴侯。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有那清境山青虎宮,宮主陸雍。還有敕鱗江老虬,裘瀆。墨線渡負(fù)山魚,于負(fù)山……
中部的那條萬里燐河,青萍劍宗會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
再來說桐葉洲未來的一個個山下王朝,腳下這座即將迎來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個國力鼎盛冠絕一洲的大泉姚氏,作為青萍劍宗鄰居的大淵王朝,章流注即將就會去找那個年輕侍郎當(dāng)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說那條燐河之畔,已經(jīng)有人謀劃立國一事,國姓獨孤。
先生還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要想縫補桐葉洲這一洲山河。
首先就是天地靈氣的聚攏和穩(wěn)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斬殺蠻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鱗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殺了那頭依附在薛懷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葉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與氣數(shù),悉數(shù)重歸天地。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頭門派,都有秘法能夠挽留那份精粹道氣。
此外山下各國,山上仙府,大肆修繕、創(chuàng)建仙家渡口,同樣可以籠絡(luò)天地靈氣在一地,凝聚不散。
青萍劍宗的選址,崔東山?jīng)]有破壞金頂觀的那座護(hù)山大陣謀劃,便是因為這個。一個戰(zhàn)力相當(dāng)于仙人的玉璞境觀主,影響不大,但是金頂觀那座法天象地的北斗大陣,卻能夠為桐葉洲北部帶來一份不可估量的靈氣補給。
二,龍氣。
各國紛紛復(fù)國,越是國力強大的鼎盛王朝,龍氣越是充沛,這一點極其可貴,因為屬于“無中生有”,無需與一洲天地借助任何實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廟的文運與武運,其中山運,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禪五岳。而那宗字頭和各路仙府門派,肯定會大量砸入神仙錢,江河。
四,香火。京城、州郡縣在內(nèi)的大小城隍廟。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順勢升遷,被納入朝廷的金玉譜牒,或是文武英靈補缺位置,山水神靈建祠廟,塑金身,從此接納人間香火。
五,古戰(zhàn)場的濁氣轉(zhuǎn)清,以及那些淪為鬼城的地界,將那煞氣和污穢之氣,轉(zhuǎn)為清靈之氣??梢允峭ㄟ^一場場的水陸法會、周天大醮,幫忙引渡亡魂。
六,最終,最虛無縹緲的,也是最至關(guān)重要的,還是要縫補人心。
而這些,是自家先生在決定下宗選址桐葉洲沒多久,就已經(jīng)想得一清二楚。
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脈絡(luò),桐葉洲三百余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貫背景,以及由他們一路延伸出去的兩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記在心頭。人與事,人為節(jié)點事為線,最終就像共同結(jié)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wǎng)。
今天做客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見的,甚至所想到的,注定只是先生那個桐葉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
何況這還僅限于桐葉洲。
寶瓶洲,北俱蘆洲呢,整個浩然天下呢?
都不說北俱蘆洲了,只說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那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嶄新雨龍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館,小龍湫的上宗大龍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云謝氏,鄧涼所在的九都山……還有那些曾經(jīng)頻繁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們,以及他們背后的各洲宗門。
而且如果沒有意外,已經(jīng)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劍修,在先生不惜耗費香火情的邀請之下,秘密去往扶搖洲了,先生絕不能讓那些貪圖礦脈的修士,在本就已經(jīng)足夠破敗的扶搖洲山河繼續(xù)雪上加霜,各憑本事掙錢無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杰大打出手,不惜打個天崩地裂,那就得問過那撥劍仙答不答應(yīng)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這么多,而且在未來甲子之內(nèi),只會做的更多。
老秀才還不得揪斷胡須,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會讓老秀才道聽途說些許消息。
先生就是這么給他的先生這么當(dāng)學(xué)生的。
當(dāng)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一直守在城頭那邊,最終成為了劍氣長城最后一個離開城頭的劍修。
當(dāng)了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就要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補地缺,不遺余力,不計代價。
崔東山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
浩蕩百川流。
天人選官子。
————
大淵王朝境內(nèi)那座鬼城內(nèi),十幾個來這邊只是求財?shù)囊靶?、武夫,估計誰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掙辛苦錢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攏城內(nèi)殘余尸骸,開辟出一座座類似義莊的停靈處,還要盡量辨別那些尸骨的身份,接下來才能幫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寫上籍貫姓名,所以這就需要他們硬著頭皮去當(dāng)那戶部胥吏了,找書,查閱檔案,這些個野修和武夫,估計一輩子都沒接觸過這么多書籍,然后會在一座破敗城隍廟內(nèi),由那個名叫古丘的年輕人負(fù)責(zé)記錄,一個個在陰風(fēng)陣陣、燈光慘慘的廢墟遺址內(nèi),這撥只是求財而來的家伙,他們還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與那些鬼物陰靈問話,勘驗身份。
書生姓鐘,身邊那個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稱姑蘇,姓庾,每天在那美婦人身邊打轉(zhuǎn),嘴上喊她姐姐,卻又自稱庾哥哥。
而那個頭目,刀不離身的披甲壯漢,是個五境武夫,他與那山澤野修出身的婦人,半路認(rèn)識,算是一段露水姻緣野鴛鴦。
美婦人名叫汪幔夢,個兒不高,身段小巧玲瓏,一白遮百丑,何況女子面容,又生得媚麗,加上她又喜歡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腳踩一雙繡鞋,行走時還會故意擰轉(zhuǎn)腰肢,好像隨時都要被一陣風(fēng)吹倒在地。
她每次見到那個腦滿肥腸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強忍著惡心,虛與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時分的前后三個時辰,可以繼續(xù)搜刮金銀財寶和古董珍玩,只是他們在這座城內(nèi),所有收獲,還是要被那個身份古怪的古丘錄檔,分門別類,大致估算出個價格,因為按照他們與那個鐘姓書生的約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
一開始當(dāng)然是所有人都不樂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私底下一合計,便惡向膽邊生了,趁著那位神出鬼沒、修為高深莫測的青衫刀客,暫時不在城內(nèi),就要與那姓鐘的不對付,一天月黑風(fēng)高夜,故意撇下那個古丘,想要合伙宰掉那個寒酸書生,結(jié)果被一個胖子拎雞崽似的,將他們所有人吊起來,打了個鬼哭狼嚎,只有那個美婦人,被那胖子稱呼為姐姐,痛心疾首說了句姐姐你糊涂啊,卻逃過一劫,雖然她同樣被吊起來了,頭朝地腳朝天的,卻沒挨揍。
在那晚之后,所有人就都認(rèn)命了。
這天夜幕里,在舊州城隍廟內(nèi),陰靈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爺大案后的古丘,輕輕放下筆,抬頭望向那個坐在大堂門檻上的……鬼物,輕聲問道:“鐘先生,為什么不與他們直說,你每天逼著他們?nèi)绱俗鳛?,既能活命,還能掙錢,更可以為他們積攢陰德福報?!?
鐘魁背對著那個同樣是鬼物的古丘,說道:“這就涉及到了有心為善和無心為惡,你可以多想想此間學(xué)問,哪天想透徹了,說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穩(wěn)城隍位置,翻得動功德簿了?!?
這個古丘,生前曾是大淵王朝某個織造局官員的嫡子,兩榜進(jìn)士出身,在這州城鄰近的一個縣城當(dāng)那縣尉,只是一個文弱書生提刀砍殺,又能擋住什么,又能護(hù)住什么,被那帶頭闖入縣衙的妖族修士給生撕活剝了,死得痛苦且凄慘,但是受此劫難,死后卻沒有淪為厲鬼,而是始終維持住一點靈光,孤魂野鬼,飄蕩來此,甚至一步步成為了這座鬼城的主人,還收了那桃樹小院的“羞赧少女”當(dāng)倀鬼,因為不喜一位新大淵王朝自立為君的家伙,做事情馬虎潦草,不分青紅皂白,根本不問死者身份,將那些骸骨隨便聚攏,搬運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經(jīng)試圖夜訪軍帳,與那位負(fù)責(zé)水陸法會的武將好好商量,結(jié)果直接被當(dāng)做一頭作祟兇鬼,根本不理會古丘一邊躲避修士攻伐的一邊反復(fù)解釋,約莫是將他當(dāng)做了一樁軍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個倀鬼少女,拎著兩壺埋藏多年的老酒,來到城隍廟,將一壺酒遞給鐘魁。
鐘魁起身接過酒壺,正色道:“小舫,可不許見異思遷,喜歡鐘哥哥啊?!?
閨名小舫的少女倀鬼,嫣然一笑,“不會的?!?
鐘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歡,問題不大。”
少女搖頭微笑道:“也不會啊。”
鐘魁哀嘆一聲,坐回門檻,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這一身凜然正氣,驅(qū)散了多少桃花運?!?
古丘有些無奈。
這個鐘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混不吝了。
鐘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臨時住處。
那個胖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擔(dān)心庾謹(jǐn)弄幺蛾子,鐘魁便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尋覓那個胖子的蹤跡,結(jié)果很快就撤掉術(shù)法,無奈搖頭。
城內(nèi)一處仙家客棧遺址,地氣溫暖,冬末時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處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亂在地。
一具豐腴的雪白的胴-體,雙手?jǐn)傞_,青草便從指縫間滲出。
女子高高抬起頭顱,如泣如訴,鼻息膩人,顯然是被欺負(fù)得慘了。
看得那個趴在墻頭上的胖子唏噓不已。
一場盤腸大戰(zhàn),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聲中“鳴鼓收兵”,約好了來日再戰(zhàn)。
關(guān)鍵那位姐姐,期間分明瞧見了墻頭那邊的胖子,她卻仍是嫵媚而笑,一挑眉頭。
看得胖子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去“救駕”,大喊一聲,速速放開那姐姐,賊子休要逞兇。
悻悻然返回鐘魁那邊,胖子癱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廊道中擱了只火盆,鐘魁正在看書,也不搭話。
兩處相鄰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兩個鄰居在慪氣,一處藏,名為七千卷藏,隔壁就有個八千卷藏。
庾謹(jǐn)翹起二郎腿,雙手?jǐn)R在欄桿上,問道:“鐘兄弟,城內(nèi)那些被古丘拘押在縣城隍內(nèi)的厲鬼,既然已經(jīng)救不回來了,不如?”
黃泉路上無逆旅。
陽間人殺人,陰間鬼吃鬼。
鐘魁搖頭說道:“別想了?!?
一旦被這個胖子拿來當(dāng)成果腹之物,那些厲鬼就注定沒有來生來世了。
庾謹(jǐn)哭喪著臉道:“那我何時才能恢復(fù)境界,鐘魁你想啊,若是身邊跟著個飛升境扈從,出門在外,多風(fēng)光?”
鐘魁只是低頭翻書,隨口說道:“還是那個約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頭游蕩鬼物,我就讓你立即跌一境。”
庾謹(jǐn)氣得直跺腳,只是這等委屈,習(xí)慣就好,想起方才瞧見的那幅旖旎畫卷,胖子抹了抹嘴,試探性問道:“這種花前月下的人倫之樂,只要我不強求,雙方你情我愿,你總不會攔著我吧?”
鐘魁點頭說道:“只要兩廂情愿,隨便你??扇绻晃野l(fā)現(xiàn)你對女子施展了什么秘法,老規(guī)矩,跌一境?!?
庾謹(jǐn)哈哈笑道:“好,就憑寡人這相貌,這氣度,勾勾手指頭的事情,天底下有幾個女子,抵擋得住我這種老男人的魅力。”
鐘魁翻書頁時,抬起頭看了眼胖子,沒好氣道:“你一個堂堂鬼仙,還要不要點臉了?”
“古人誠不欺我,娥眉是那嬋娟刃,殺盡世上風(fēng)流人?!?
胖子只覺得余味無窮,“我只恨不能把臉皮丟在地上,讓那位姐姐當(dāng)被褥墊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時,后背都紅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幫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住臉皮,輕輕一扯,就將整張臉皮扯下,露出一副沒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隨便抖了抖那張臉皮,“我這玩意兒,可以給女子當(dāng)那臂擱,手爐,衣裳,靴子,脂粉,妙用無窮?!?
鐘魁對此視而不見,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聽出了鐘魁的下之意,趕緊將臉皮重新覆住臉龐,顫聲道:“不能夠吧?”
鐘魁說道:“不保證?!?
胖子使勁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這種喪心病狂的下三濫勾當(dāng),鬼都做不出來,是人干的事情?!”
手上動作力道不小,肥肉顫顫,就像一塊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邊,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個蹦跳起身,氣得臉色鐵青,哀嚎道:“氣得寡人差點當(dāng)場駕崩!”
鐘魁置若罔聞。
胖子蹲在鐘魁腳邊,笑容諂媚道:“鐘兄弟一定要幫我啊?!?
見那鐘魁只是看書,胖子立即改口道:“鐘大哥!”
伸長脖子,看了眼書頁內(nèi)容,胖子贊嘆道:“鐘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風(fēng),細(xì)嚼梅花讀古詩,雪夜溫酒翻禁書?!?
鐘魁只是翻看那本學(xué)案書籍,曾經(jīng)被大淵袁氏列為禁毀書名目,只是舊主人膽子大,私藏了一個最早的刊印版。
庾謹(jǐn)小聲道:“鐘魁,你與我說句實話,那個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鐘魁說道:“具體什么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愿意,砍死你不在話下?!?
庾謹(jǐn)一屁股坐地,盤腿而坐,見火盆光亮略顯黯淡了,趕緊伸手撥弄炭火,這不是擔(dān)心自家鐘兄弟腳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來,“其實我第一次瞧見那個小陌先生,就覺得面善,回頭參加那場慶典,定要與小陌先生多聊幾句,反正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都是給人當(dāng)扈從的,雙方肯定有得聊。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還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運些,如鐘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獨一份的,剛毅木訥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氣,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隱官大人都比不上,這種話,我都敢當(dāng)著隱官的面說。”
鐘魁瞥了眼這個馬屁精,笑道:“難怪是個能夠當(dāng)皇帝的,確實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
胖子唉聲嘆氣,雙手搓著臉頰,“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風(fēng)流俱往矣?!?
鐘魁問道:“有沒有見過那位劍術(shù)裴旻?”
“不熟,沒聊過一句話。當(dāng)年裴旻跨海遠(yuǎn)游,遠(yuǎn)遠(yuǎn)路過我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草窩,我就只是遠(yuǎn)遠(yuǎn)見過一面,都沒敢打招呼。飛升境劍修呢,惹不起?!?
鐘魁又問道:“鄒子呢?”
“見過?!?
庾謹(jǐn)緩緩說道:“生前死后,各自見過一次。還是個京城浪蕩子那會兒,見著個路邊算命攤子,是鄒子擺下的,除了說我有血光之災(zāi),還說了幾句怪話,當(dāng)然了,后來證明都是些讖語,我一開始肯定不信啊,后來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愣是沒敢還手。后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流傳一首歌謠,大致意思,比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亂抓亂砍,鬧了個雞飛狗跳,最后就殺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說真的,我想造反?做夢都沒想過的事情,其實就是被皇帝逼的,總不能伸長脖子讓人砍掉腦袋吧,那就反了唄。不過我也是第二次見著鄒子,才知道那些歌謠的由來。我倒是無所謂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問了鄒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沒有那些歌謠的出現(xiàn),我一個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绔子弟,還怎么當(dāng)皇帝,你鄒子所作所為,算什么,算是替天行道,是順時而動,推波助瀾?還是……人定勝天?!”
鐘魁合上書籍,說道:“鄒子談天,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jīng),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著炭火光亮,點頭道:“這是我六歲就在書上瞧見的內(nèi)容了,是陳平安的那位先生,咱們文圣說的嘛?!?
鐘魁笑道:“一個六歲就記住這些內(nèi)容的人,當(dāng)真一輩子只會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腦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這些了,如今就蠻好的,跟在你鐘魁身邊,跌境歸跌境,憋屈歸憋屈,總好過……”
說到這里,胖子沉默片刻,又開始捶胸哀嚎,“思來想去,比起之前,半點不好啊?!?
鐘魁輕輕拍打書籍封面,轉(zhuǎn)頭望向天邊一輪月,喃喃自語道:“語這個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堆積起來的?!保ㄗ?)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邊堆雪人?!?
“佛經(jīng)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
“既然我們?nèi)松硪训茫鸱ㄒ崖?,就要努力修行,勿空過日?!?
胖子抬起頭,看著鐘魁的眼神臉色,又低下頭,繼續(xù)撥弄炭火。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輕聲笑道:“庾謹(jǐn),我們是鬼物不錯,但是不要心外見鬼?!?
胖子再次抬頭,咧嘴笑道:“曉得了,若是見鬼如見人,便可見人如見佛,故而明心見性,即心即佛?!?
鐘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兩兩沉默片刻,鐘魁說道:“我可以幫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鐘魁大腿,“恩公??!”
結(jié)果被鐘魁一臉嫌棄地按住腦袋,使勁挪開。
胖子抬手作抹淚狀,“鐘魁,說真的,你給寡人當(dāng)個首輔,領(lǐng)銜文武百官,綽綽有余!寡人當(dāng)年要是有你輔佐,別說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連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來。”
類似這種屁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鐘魁只是有些奇怪,問道:“只是幫你討要回來五成,就這么開心?你這是鬼上身了?”
論財迷程度,這個胖子足可與陳平安媲美,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陳平安只是喜歡掙錢,花錢之大方,也是一絕??墒沁@個胖子,摳搜得令人發(fā)指。
庾謹(jǐn)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對某些傻子好一點。”
鐘魁笑問道:“為何有此說?”
庾謹(jǐn)嘿嘿笑道:“直覺?!?
————
天目書院。
小書齋內(nèi),一位書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書院秘檔,是那仙都山即將創(chuàng)建宗門,名為青萍劍宗,是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東山。此外種秋來自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至于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除了這幾位必須記錄在案,下宗其余成員,就無需跟書院報備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門口訪客,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君子王宰。
雖然溫煜與王宰這兩個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擔(dān)任書院副山長,但其實在王宰從劍氣長城返鄉(xiāng)后,這么多年過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見面。
王宰看著擁擠不堪的書齋,“果然還是老樣子?!?
書齋內(nèi)除了書還是書,書架早已放滿,地上也是層層疊疊而起的小書山,只是“山腳處”,都擱放了一塊木板。
懸了一塊文房匾額,寫有“不可獨醒”四字。
此外還有一幅裝裱起來掛在墻上的字帖,是從一篇詞中截取而來的內(nèi)容。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fēng)雨聲中。”
是真跡!
這只是溫煜閑暇時的讀書處,不是處理書院事務(wù)的地方,一般情況溫煜也不會在此待客,所幸書齋內(nèi)總算還有一條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書籍,溫煜可沒有待客的覺悟,王宰只得自己動手,搬掉那座小書山后,坐在椅子上,風(fēng)塵仆仆的副山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溫煜知道王宰為何沒有乘坐渡船,雖說五溪書院在一洲南邊,但是許多事情,界線并不明顯,儒家書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頭,不存在什么搶地盤的嫌疑。
溫煜調(diào)侃道:“鳴岐兄,先前那場文廟議事,出了好大風(fēng)頭,羨慕羨慕?!?
王宰,字鳴岐。
王宰笑道:“換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鋪子喝酒?!?
在劍氣長城,王宰其實常去避暑行宮,只是那會兒隱官大人,還是蕭愻,除了洛衫和竹庵兩位劍仙,也能經(jīng)常見到龐元濟。
因為王宰不但去過劍氣長城,而且恰逢其會,還成為整個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塊無事牌的人書院儒生。
正反兩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寬,待己需嚴(yán),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還有王宰之后臨時加上的一行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不是王宰寫得有多好,而是在學(xué)宮書院以及浩然宗門眼中,王宰這塊無事牌的存在,太過特殊了。
是孤例。
相鄰兩塊無事牌,王宰記得很清楚。
其中一塊,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從不坑人二掌柜,酒品無雙陳平安?!?
另外那塊,“文圣一脈,學(xué)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柜以后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計此人與當(dāng)時王宰的處境差不多,是一位馬上就會離開劍氣長城返鄉(xiāng)的浩然劍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臉色黯然,溫煜也不打攪,等到王宰回過神后,又有了笑臉。
方才王宰其實本想說一句,你溫煜以為那些無事牌,是寫給外人看的嗎?
都是那些劍修們在自說自話。
都是遺!
只是話到嘴邊,王宰還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溫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愿意聊這個,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當(dāng)時厚著臉皮寫了無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熱諷,酒鋪那邊,有人稱呼我是‘清流圣賢’和‘君子大人’,還當(dāng)場問我是不是在酒水里下毒了。還有人勸我別坑害二掌柜了,說二掌柜人品再不行,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
“當(dāng)然,也被人誤認(rèn)為是陳平安的酒托了。”
“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讓我最難受的一句話,是什么嗎?”
王宰自嘲道:“是有個蹲在路邊的老劍修,元嬰境,他晃著酒碗,朝我說了句,‘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剛剛壓下的那份復(fù)雜心緒,因為自己這句話,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來。
我們書院,從頭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從來不被劍氣長城視為盟友。
只有兩個讀書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個“遠(yuǎn)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的說法。
是罵人嗎?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視為自己人,劍氣長城的劍修何等桀驁,何等自負(fù),會與人講理?會浪費口水罵人?
他們根本不會與浩然修士廢話半句,問劍就是了。
溫煜只是安安靜靜聽著好友的語。
王宰見桌上那只眼熟至極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溫煜趕緊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許打攪午睡。”
原來這只青竹筒里邊,飼養(yǎng)著一只極為罕見的墨猴,大僅如拳,它當(dāng)真可以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硯臺。
最后一任坐鎮(zhèn)劍氣長城的儒家圣賢,名為葉老蓮。
他與溫煜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卻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內(nèi)的墨猴,與那墻上的字帖真跡,便都是葉老蓮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贈送給溫煜的。
王宰隨便拿起身邊一本書籍,搖頭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看書時不要折角?!?
溫煜笑著打趣道:“書是讀給自己看的,什么鈐印一枚藏書印,什么子子孫孫永寶用,我又沒有你這種世家子的酸講究?!?
只說兩人的出身,確實是云泥之別。
不過兩位同窗,從不忌諱談?wù)撨@個。
王宰翻到一頁,提起書本,指著上邊一方印章,一看字跡,就知道是溫煜的親自篆刻藏書印,“這是什么?”
八字底款,“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沒說自己沒有私章,只是說在自己這邊,不去奢望什么子孫永寶用,傳不如身教,長輩交給子孫的書上圣賢道理,遠(yuǎn)遠(yuǎn)不如長輩們的日常為人。”
王宰問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溫煜笑呵呵道:“不在這里,在處理公務(wù)的那張桌上擱著。好歹是鳴岐兄厚著臉皮,幫我辛苦求來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曾經(jīng)為某位同窗好友,與陳平安討要了一方印章。
因為在陳平安編撰的百劍仙印譜當(dāng)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剛好王宰的那個朋友,名字中有個“煜”字。
而這個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對面的溫煜。
因為王宰主動開口,又詢問能否添補內(nèi)容,反正是舉手之勞,陳平安當(dāng)年就專程為那方印章加上了邊款和署名。
其實那方章的印文,因為太過文縐縐,在晏琢的綢緞鋪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陳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聲招呼的小事,就讓人送來了酒鋪。
只不過那會兒蕭愻尚未背叛劍氣長城,陳平安還不是隱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簡簡單單的“陳平安”三字而已。
雖說只是一個順?biāo)饲椋瑯O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那溫煜見面。可要么不答應(yīng),只要答應(yīng)了,陳平安就沒有半點敷衍了事,邊款內(nèi)容,以極其細(xì)微的蠅頭小楷,篆刻了多達(dá)八百余字的經(jīng)文內(nèi)容。
只不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本印譜,都未記錄邊款內(nèi)容。
如此才好,不然溫煜就要臊得慌了,畢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
王宰放回那本書籍,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愛送你了,勉強算是一份賀禮吧?!?
是那葉老蓮曾經(jīng)翻閱印譜長久視線停留處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溫煜道了一聲謝,“我兜里窮得哐當(dāng)不響,可沒有回禮?!?
王宰擺擺手,嘆了口氣,“如今整個桐葉洲,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遍地的過江龍,總有一天,地頭蛇會不堪忍受,到時候就要明里暗里紛爭不斷了?!?
“那就趁著那一天還沒有到來,早早把規(guī)矩立起來?!?
溫煜淡然說道:“書院的道理,無需苦口婆心反復(fù)念叨,只說一遍就夠了。”
王宰笑道:“你該去我們五溪書院當(dāng)副山長的?!?
溫煜搖頭道:“你更適合五溪書院,就像我更適合待在這天目書院?!?
王宰欲又止。
就知道這家伙絕不會白送禮物。
溫煜無奈道:“行了行了,規(guī)矩之內(nèi),我一定能幫就幫。再說了,以后誰幫誰還兩說。”
王宰呵呵一笑,說道:“我這個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義,明面上不能幫,暗地里也要找機會幫上一幫?!?
溫煜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拔腋惼桨捕紱]見過面,何談情義。”
王宰威脅道:“溫煜,丑話說在前頭,你這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要是當(dāng)?shù)脹]有半點人情味,那咱倆的朋友關(guān)系,可就要淡了啊?!?
溫煜板著臉說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里會不了解這個朋友,跟自己裝呢。
溫煜問道:“小龍湫那邊的變故,已經(jīng)知道了吧?”
王宰點頭道:“是來時路上得到的書院邸報?!?
溫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會去找那位龍髯仙君說道說道了。不得不說,這一手釜底抽薪,確實做得漂亮至極,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說道:“我還有點事情,需要找范山長。”
溫煜揮手道:“記得別順手牽羊,當(dāng)竊書賊這種事情,怎么都比看書折角更過分?!?
王宰笑著離去,雙手負(fù)后,以示清白,然后沿著那條“崎嶇山路”走出書齋,走到門口處時,溫煜伸長脖子,驀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將一本書籍放回原位,溫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還有兩本呢!”
王宰又從袖中摸出兩本書籍,笑道:“都是當(dāng)書院副山長的人了,恁小氣。”
溫煜氣笑道:“換成我在劍氣長城,保管喝酒不花錢?!?
“絕無可能?!?
王宰靠在門口那邊,說道:“可你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說不定能夠當(dāng)上酒鋪的三掌柜?!?
溫煜不置可否,好奇問道:“你們這么熟,陳平安就沒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瞇瞇道:“你猜?!?
大步離去。
抬頭看天,大日高照,自認(rèn)在劍氣長城寸功未立的讀書人,朗聲道:“道路泥濘人委頓,豪杰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fēng)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原來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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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線渡,掌柜名叫于負(fù)山,道號亦是負(fù)山。
在自家鋪子門口,年輕容貌的于負(fù)山,臨河垂釣打發(fā)光陰。
晚來風(fēng)波定,上下兩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劍的年輕女冠,長得真美,只覺得自己心中最心儀的女子,恐怕從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后,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黃庭,聽說你愿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個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確實有說過這么一檔子事。
只是真等到黃庭走到了跟前,于負(fù)山便有些靦腆。
黃庭見他猶豫,想來是有些為難之處了,便說道:“不強求。”
她撂下話便要御劍離去,于負(fù)山連忙丟了魚竿,斬釘截鐵道:“去!怎么不去!”
黃庭站在原地。
于負(fù)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這是要交待一些山頭門規(guī)之類的?
黃庭指了指大門敞開的店鋪,“不管了?”
于負(fù)山大手一揮,“皆是身外物?!?
黃庭嘆了口氣,怎么感覺找了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大爺。
落魄山上。
雖說崔東山已經(jīng)與中土某位畫圣談妥,但是朱斂反正閑來無事,便雙手各持一支毛筆,左右開弓,同時落筆,正在繪畫一幅人物掛像圖。
以工筆細(xì)致描摹,畫中人物纖毫畢現(xiàn)。
青衫背劍。
尤其一雙眼眸,極其傳神。
朱斂微笑道:“可還行?”
一個就趴在畫案硯臺旁的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大概是覺得誠意不夠,坐起身,使勁鼓掌。
蓮藕福地內(nèi),狐國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皺眉頭,面有愁容,“這次下宗慶典,沒有邀請我們,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見了?借機敲打我們?”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與泓下,雖然境界不高,可她們好歹是上宗祖師堂成員啊。
泓下的心思,相對沒有這位狐國之主那么多,輕聲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處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
“姜賊又去哪里摸雞糞了?”
“有點懷念崩了真君?!?
“沒有崩了真君痛罵姜賊,美中不足。”
“聽說有個出身寶瓶洲的年輕劍仙,竟然是隱官?!?
“隱官是什么官?在哪里當(dāng)?shù)墓???
“算是劍氣長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個乖乖,姜狗賊要是遇到此人,豈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湊?”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塊去?!?
“做人不能只罵姜尚真,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了解一點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時分,一個昵稱撐花的小姑娘,獨自撐傘在海邊,望向一望無垠的遼闊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紙傘里邊,怔怔看著遠(yuǎn)方。
聽飛翠姐姐說過一個道理。
沒有說出口的特別喜歡,就像一場無聲無息的鯨落。
小姑娘其實聽不太懂,就是聽著有點傷感。
風(fēng)鳶渡船上邊,小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還極有默契,一得空,就湊一堆,來右護(hù)法的屋子這邊碰頭。
柴蕪的酒水,如今都?xì)w右護(hù)法掌管了。
就像孫春王,雖然在白玄看來,還是那么個死魚眼小姑娘,又不喜歡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練劍之余,都會來柴蕪這邊坐一坐,可其實落座了,又從不敢柴蕪聊什么,除非右護(hù)法在場,死魚眼才會嗑點瓜子,稍微有那么動靜,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跟鬼似的,比壓歲鋪子的那個小啞巴還話少。
今天又是四人齊聚,共商大業(yè)。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無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開始用長輩口氣,教訓(xùn)那個當(dāng)下境界最低的柴蕪了。
柴蕪喝過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讓我不要著急破境?!?
白玄眼神憐憫,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這是他們倆安慰你呢,你還真信啊,練氣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實還有個別稱,叫啥,曉不得?”
幫柴蕪取了個綽號。草木,有那,讓柴蕪自己挑一個。
柴蕪疑惑道:“什么?”
白玄翻了個白眼,“還不趕緊與咱們右護(hù)法請教一二!”
小米粒撓撓臉,小聲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護(hù)法豎起大拇指,“學(xué)識淵博!”
小米粒強行擠出一個笑臉,其實也沒啥高興啊,這種夸人語,太假了嘞。
柴蕪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著急?!?
散會后,小米粒開始在渡船上邊“巡山守夜”。
趁著四下無人,右護(hù)法便偷個小懶,放下金扁擔(dān)和綠竹杖,一個站定,氣沉丹田,閉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才緩緩出拳,自顧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
這可是裴錢繼瘋魔劍法之后,又偷偷傳授給自己的一套絕世拳法。
裴錢說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師父最強,還有兩種,也老霸道了,一種是自學(xué)成才的王八拳,還有一種就是天橋派了。
小米粒問過裴錢,啥叫天橋派,裴錢只說那可是一個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幫派,出拳就能掙錢,嘩啦啦一大片的銅錢,就跟下雨一樣,都到自家碗里來……
米裕趴在樓上欄桿那邊,偷偷看著小米粒在那邊用心練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重新肩挑金扁擔(dān)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繞著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溫柔,然后輕聲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轉(zhuǎn)頭望向樓上,哈哈笑道:“睡不著瞎逛哩?!?
米裕腳尖一點,單手撐在欄桿上,飄落在甲板那邊,雙手抱住后腦勺,與小米粒一起閑逛起來。
小米粒抬起頭問道:“米大劍仙,是想家么?”
米裕搖頭笑道:“沒呢?!?
能夠喊米裕一聲大劍仙而不生氣的,就只有隱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頭撓撓頭,滿臉歉意,輕聲道:“是我吵到你睡覺啦?以后我大晚上散步的時候,腳步輕些哈?!?
米裕簡直要聽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閨女啊,瞇眼而笑,搖頭道:“怎么可能,右護(hù)法只管大踏步走著!”
小米粒嘿了一聲。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問道:“我聽說右護(hù)法跟人猜拳天下無敵?”
小米粒笑容尷尬,“么的么的?!?
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右護(hù)法有些犯迷糊了,誰這么消息靈通耳報神啊,連這個都曉得?
其實是白玄那個白大爺,一次無意間瞧見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條溪澗,蹲在河邊,扒拉著石頭,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贏了之后,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繼續(xù)巡山去了,不忘自自語,唉,愁啊,今兒又是大獲全勝。
把白玄給笑得差點滿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捂著肚子,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米裕倒也講義氣,沒有出賣那個不小心說漏嘴的白玄,畢竟這家伙已經(jīng)夠慘的了,隱官大人已經(jīng)在仙都山那邊等著白玄了,要是再添上這么一筆賬,再多個裴錢……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謎?”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這可是自己的獨門絕學(xué)!
“余米,你猜猜看,是誰經(jīng)常迷路找不到家門啊?!?
“???”
“哈,是麋鹿唉?!?
“原來如此?!?
“那是誰會在巡山的時候經(jīng)常腳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貍嘞?!?
“……”
“米大劍仙,今兒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幾個壓箱底的謎語,回頭問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聰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畢竟是隱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爾也是會想一下不太夠,要想兩三下的。”
“右護(hù)法的壓箱底謎語,這么厲害?”
“其實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么一兩下的,不過好人山主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嘞?!?
“好的,我會幫忙保密?!?
寶瓶洲。
當(dāng)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流傳寶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動。
原來我們寶瓶洲,有大驪鐵騎,繡虎,隱官!
一個返回家鄉(xiāng)的蘇氏子弟,與幾個剛認(rèn)識沒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負(fù)笈游學(xué),路途不遠(yuǎn),只在州內(nèi)。
除了走那些郡縣官道,也會跋山涉水,探幽訪勝,摹拓碑文,一路上經(jīng)過那些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祠廟。
那個姓蘇的少年,并不知曉,那些山水神靈,都會悄然現(xiàn)身,暗中護(hù)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轄境邊境,才返回各自祠廟。
而這個少年,始終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后,懸掛有兩盞燈籠,各有落款。
一為落魄山陳平安。
一為隱官。
故而這位蘇氏子弟身后,會有一位身形縹緲的青衫劍客,擁有一雙金色眼眸,卻長久閉眼,背劍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靈,默默庇護(hù)少年。
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襲青衫離開那座小洞天,來到綢繆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閉關(guān)破境。
而在暫時作為道場的洞天之內(nèi),在那絳闕仙府的頂樓外,垂掛著三條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條雨線,都是一部三教經(jīng)典的文字銜接而成。
陳平安在確定整座綢繆山的靈氣流轉(zhuǎn),確實并無任何問題后,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舊沒有就此離去,就在秘府門外的一棵古松下駐足,雙手負(fù)后,眺望遠(yuǎn)方,辭舊迎新,又將一年春來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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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來自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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