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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八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

梅鶴臉色不悅,這個婆姨如此不識抬舉,就別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后,接下來教她該怎么當(dāng)個客人了。

只是就這么離去,難免折損顏面,梅鶴便與龔新舟問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鋪內(nèi),在翻看一本書籍?!?

這位府君老爺,顯然習(xí)慣了話說一半,后半句讓人全靠猜去。

龔新舟連忙從袖中摸出一本猶帶墨香的嶄新印譜,雙手遞給梅鶴,諂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來印譜,小神閑來無事,隨便翻翻的?!?

之所以直接沒有報上印譜名稱,主要是吃不住某個字的讀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丑。

梅鶴接過手中,先掃了幾眼序文,再隨便翻了幾頁,“這皕劍仙印譜,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劍仙印譜,就是個東拼西湊的玩意兒,落在真正的讀書人眼中,就是貽笑大方,兩部印譜連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劍氣長城,才賣得動,若是擱在我們這邊,呵,若是撇開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談,只會銷量堪憂?!?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這個字的讀音,好像跟你說的不一樣啊。

至于印譜本身內(nèi)容,甘州并不感興趣,讀書人的活計,看著眼睛不累,心累。

老山神以心聲解釋與她道:“其實是個多音字,我也不算讀錯了?!?

梅鶴又翻了幾頁印譜,“就說這方印章,‘山河’二字,豈可刻得如此支離破碎,再說這方,‘豪杰’一語,就犯了失之纖細(xì)柔媚的錯誤,顯而易見,這位隱官大人,功夫都花在習(xí)武練劍兩事上邊了,于書法一道,耗費的力氣不多,不過也算有情可原,畢竟是位劍仙?!?

這本印譜的序文中,有一句評價極高的贊語,百皕兩譜廣海藤,束之高閣類孤僧。

梅鶴搖搖頭,將那本印譜丟在桌上,低頭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個金石一道的門外漢。”

“呵呵,年紀(jì)輕輕,浮名過實?!?

仰止看了眼那個口氣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邊一臉笑意的陳平安,覺得有趣極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兒就坐在這兒呢。

就像一個畫符的,當(dāng)著符箓于玄的面,挑那于玄符箓造詣的瑕疵,這里不對,那里不成。

一個修行火法的練氣士,說你火龍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終究差了點火候?

“這脂粉卷的二十幾方印蛻,實在是水準(zhǔn)不高,由此可見,這位年輕隱官,即便可算胸有溝壑,只是深淺極其有數(shù)了?!?

“什么烏發(fā)如云皓齒明眸的,什么綠鬢腰肢又如何之類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虧得這位隱官大人當(dāng)年下得了這份筆刀,說句不中聽的,隱官大人的治學(xué)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顯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之前沒覺得梅府君如此順眼,說話如此中聽啊。

陳平安舉著酒碗,瞥了幾眼印譜書頁,說道:“皕劍仙印譜,應(yīng)該沒有這些專門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蛻?!?

龔新舟立即就不樂意了,“你這都知道了?”

陳平安笑道:“最少印譜的初刻本,是肯定沒有這些內(nèi)容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似乎也沒有什么‘脂粉卷’、“飲酒卷”之類的花俏排版?!?

龔新舟嗤笑一聲,“這印譜的初刻本,何等罕見,你難道親眼見過啊?年輕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個草稿?!?

老山神不客氣語之時,卻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勁使眼色,出門在外,莫要做那意氣之爭吶。

你這個外鄉(xiāng)人,怎么如此不識趣,半點不曉得察觀色,你就沒瞧見梅山君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

仰止搖動蒲扇,笑瞇瞇道:“梅府君,花錢買那道場一事,回頭我親自登門青云府找你商議,今兒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擔(dān)心這個梅鶴,會一不合被人砍死。

梅鶴雖然奇怪對方為何會改變主意,卻也沒有多想什么,起身離去,登上青油車,乘云一般打道回府。

龔新舟拉著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見了車駕蹤跡,這才返回酒肆,繼續(xù)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經(jīng)站在酒缸那邊,老山神去舀酒時,這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外鄉(xiāng)人,這會兒倒是開竅了一般,沒有自顧自滿酒就作數(shù),竟然主動幫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嘆息一聲,早干嘛去了,非要與梅府君在臺面上爭執(zhí)那點不痛不癢的是與非。

陳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聲,“吾印遍天下,偽造者居多。”

仰止隨口問道:“你會不會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為列戟的出劍,才有了后來陳平安的秘密離開避暑行宮,去往牢獄內(nèi),才會遇到縫衣人,才能夠承載妖族真名,才會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是由多少個偶然串聯(lián)在一起的。

陳平安搖頭道:“恨他做什么,有理由沒道理的事。”

當(dāng)年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蕭愻、洛衫、竹庵劍仙這般,叛逃者也好,像列戟這種死在劍氣長城也罷,或者是張祿這樣從頭到尾選擇袖手旁觀的。

未必是得了蠻荒天下的什么利益誘惑,可能他們就是純粹看不順眼浩然天下,不愿萬年無事的浩然天下繼續(xù)太平無事一萬年。

那些劍修,敬重駐守城頭一萬年之久的陳清都,但是內(nèi)心深處,絕對并不認(rèn)可老大劍仙的選擇,會覺得太窩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實還是最早去小酒鋪花錢買酒的上五境劍修之一。

當(dāng)年城頭之上,當(dāng)時陳平安從列戟手中,接過一壺自己釀造的竹海洞天酒。

不曾想接過酒壺,便是一場命懸一線的領(lǐng)劍。

陳平安舉起酒碗,朝一個方向稍稍抬高幾分,然后一飲而盡。

不耽誤雙方在某些戰(zhàn)場上分出生死,卻不妨礙列戟之流,還是陳平安心目中的純粹劍修。

仰止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龍城戰(zhàn)場上出過劍,聽說是離開劍氣長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陳平安點點頭。

仰止問道:“他還沒有破境?”

陳平安笑道:“快了吧?!?

仰止不以為然,“破了境,成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劍仙,意義又在哪里呢。要我說啊,米裕這種劍心粹然的人,當(dāng)年就該跟隨蕭愻,一起去蠻荒天下的,留在這邊,尤其是還多了個譜牒身份,只會束手束腳,就像衙門當(dāng)差,出個遠(yuǎn)門還要點卯,何苦來哉。”

“不必以己度人。”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不是劍修,就少教劍修做事?!?

不愿多說此事,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少女河婆,問道:“每天在這邊賣酒,閑著也是閑著,你就沒想過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傳授給她一兩種水法?”

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為蛇盤鏡,鏡子名字,取自一句氣魄極大的佚名古語。

“吾觀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盤鏡。”

傳聞練氣士觀海境的由來,也出自于此。

雖然少女的這把鏡子品秩不高,只是件靈器,但是與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規(guī)矩計較起來,多少也算一種道緣了。

仰止看了眼那個確實不討厭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沒想過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這么說了,那就以后看心情吧?!?

陳平安問道:“你們倆聊完了?”

青同點頭道:“以后我如果有機會來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沒有一些雜書,送我?guī)妆??!?

除了那些價值連城的秘籍道訣,以及曳落河舊藏的一些珍貴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么幾本雜書,這些年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說為這么點小事,與文廟那邊開口討要,仰止還真開不了口,何況就算她有這臉皮,結(jié)果文廟那邊給了一堆圣賢書籍,豈不是自找沒趣。

青同點頭笑道:“小事一樁,喜歡看什么類型的書?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還是志怪小說,才子佳人,武俠演義?”

仰止也不與青同客氣,說道:“每個種類,都來幾本好了?!?

青同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猜出心思,笑道:“要是你們倆能夠在禮圣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也算本事了,我攔個什么。”

于是青同便放下心來,悄然施展一門術(shù)法,送給了仰止幾百本書籍。

仰止道了一聲謝。

然后仰止猶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陳平安,說道:“先前我提議的那樁買賣,就真沒半點想法?”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談,但是你得預(yù)先支付兩筆定金,要是答應(yīng)了,我以后會游歷中土神洲,就再來這邊喝酒,到時候肯定給你一個確切答復(fù)?!?

仰止說道:“定金?你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你那件法袍,使個術(shù)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贗品,你可以事先剝離出去其中三四成最為關(guān)鍵的道法脈絡(luò)?!?

仰止又問道:“說第二件事?!?

陳平安笑道:“歸還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筆定金,就只是這個?”

陳平安說道:“梅府君真該聽聽這種話,什么叫家底殷實,這就是了。”

仰止說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名為‘走水’,又名‘火煉’?!?

“法袍有兩處不同尋常的神異,能夠讓七八頭蛟龍之屬的水仙后裔,走水必然成功,畢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無異于大瀆走水,比如當(dāng)初那條被抓去劍氣長城牢獄里邊的青鰍,從元嬰境躋身玉璞,就是靠走了這條捷徑,再者,‘走水’本意,你們這種讀書人最清楚不過?!?

“兩件事,我都可以答應(yīng)?!?

見那陳平安明明開出了條件,自己也爽快答應(yīng)了,這家伙反而又開始猶豫不決,仰止氣笑不已,不愧是個從避暑行宮走出的人。

仰止問道:“好奇一事,當(dāng)年你跟離真打完那架,哪來的膽子,在戰(zhàn)場上挑釁我們?”

如果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是真有可能半點不怕的,可問題在于,論城府深重,眼前這個家伙,真不算差。

陳平安說道:“可以視為一種問拳?!?

青同解釋道:“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來砥礪武夫一往無前的心境?!?

仰止雖非純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這么一說就明白了。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笑道:“下次一起結(jié)賬?!?

“最好別來了?!?

仰止揮了揮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陳平安身前桌上那只白碗。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白碗內(nèi)多了一層“酒水”,而且酒碗內(nèi)的“水面上”,好似漂浮著一片墨色樹葉。

將這只酒碗收入袖中,陳平安與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后帶著青同走出酒肆,漸行漸遠(yuǎn)。

龔新舟那兩人揮手作別,繼續(xù)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貶低得一無是處的印譜,瞧著沒那么差勁啊,只是驀然肩頭一歪,手中印譜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竟是提不起一部輕飄飄沒幾兩重的印譜了,好似有那萬鈞重,老山神低喝一聲,運轉(zhuǎn)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譜,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婆姨,試探性問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兩人離去的方向,懶洋洋道:“是那個姓陳的外鄉(xiāng)人,算是他與你拜山頭的禮物吧,好好收著,小心別泄露風(fēng)聲,被梅府君搶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動,連忙翻開書頁,在那印譜尾頁之上,憑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沒有的嶄新印蛻。

“山不在高,有神則明?!?

少女河婆伸長脖子瞧了瞧,也沒如何當(dāng)回事,只是發(fā)現(xiàn)那個老板娘,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貴客登門了,順著沽酒婦人的視線望去,是個滿身書卷氣的中年儒士,瞧著有幾分眼熟啊,儒士身邊跟著個窮酸老書生,就很面生了,兩個讀書人一并往這邊走了,朝湫河婆再一個眼花,那窮酸老者便好似縮地山河,來到了酒桌旁邊,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這位山神老哥,書上印文俊不???!”

仰止好奇萬分,以心聲問道:“禮圣怎么來了?”

禮圣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舉動,竟然破天荒沒有半點撒潑打滾,就只是一個人喝悶酒,以至于熹平都怕了他,只得通知我,好讓某人安心幾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以望其項背者。

白也,人間最得意,符箓集大成者,于玄。蘇子豪邁,柳七風(fēng)流。

上代龍虎山天師,皚皚洲韋赦,趴地峰火龍真人,劍術(shù)裴旻,斬龍之人,中土周神芝,懷蔭……

白帝城鄭居中,鐵樹山郭藕汀。裴懷,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驁如斬龍之人,神鬼莫測如鄭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樣的小夫子這邊,都會心悅誠服執(zhí)晚輩禮了。

朝湫河婆小心翼翼問道:“禮圣老爺?”

禮圣笑著點頭。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聲,又接連咳嗽幾聲,少女只是疑惑不解,一頭霧水,干嘛,你誰啊,就算是文廟那邊的官老爺,當(dāng)那祭酒司業(yè)、書院山長什么的,可我也不認(rèn)得你啊,讓我咋個拍馬屁?

老秀才只得自報名號,抖了抖袖子,“我是剛才那個青衫劍客的先生。”

龔新舟怔怔看著那位禮圣老爺,咽了口唾沫,千萬語都堵在嘴邊,不曉得如何開口了,多怪自己自己之前多喝了幾碗,怨酒。

然后老山神肩頭又挨了那個老秀才一巴掌,“好好好,山神老哥真是好風(fēng)骨,就算見著了咱們禮圣,又如何,還不是岳峙淵渟一般,紋絲不動……”

語之間,老秀才已經(jīng)繞過酒桌,先幫禮圣挪了挪長凳,然后屁顛屁顛去舀酒了,端酒上桌,拿袖子擦了擦酒桌,與先前老山神如出一轍,之后又跑了一趟酒缸,連老山神和少女河婆那份都沒忘,眨眼功夫,一氣呵成。被人一口一個山神老哥的龔新舟,接過酒碗,顫聲問道:“敢問老先生你是?”

老秀才唉了一聲,尾音上揚,埋怨道:“問這個做什么,曉得我那關(guān)門弟子是誰就成了?!?

禮圣看了眼已經(jīng)笑得合不攏嘴的老秀才,輕聲笑道:“我們都坐下喝酒?!?

其實之前在功德林那邊的老秀才,不是這樣的,經(jīng)生熹平就從沒見過那么沉默的老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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