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此次合歡山一役塵埃落定，青杏國太子殿下的及冠禮結(jié)束，程虔就會閉關(guān)，地址就在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嬰，飛升，這兩境修士，被調(diào)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往往是給人死氣沉沉的觀感，一年暮氣多過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類似張筇這種破境無望的，躋身境界之初，就會顯得最為鋒芒畢露，銳氣十足。

因為這三境修士都會想著一鼓作氣，更上一層樓。

故而同樣是金丹修士，張筇與程虔、趙浮陽，就會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態(tài)。

張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見，事到臨頭，再算一卦。就當是臨時抱佛腳好了。”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枚龜甲，是寶瓶洲相師夢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時，程虔說道：“戚頌他們來了?！?

張筇只得收起龜甲，占卜一事，禁忌講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張陌生面孔，是個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與張筇對視一眼，顯然兩位金丹地仙，都察覺到了呂默身上的細微變化。

反倒是作為師父的戚頌，因為是純粹武夫，尚未發(fā)現(xiàn)這位弟子尚未“發(fā)跡”的脫胎換骨。

戚頌幫著少女介紹起雙方的身份，金闕派程掌門，天曹郡張氏家主，劍仙張彩芹。合歡山豐樂鎮(zhèn)，練氣士倪清。

倪清對那結(jié)伴同行的戚頌，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學(xué)大宗師了，也沒有那種高山仰止的想法，終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當她只有咫尺之遙，面對一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天曹郡張氏的老家主，倪清難免緊張，雙手緊攥棉布挎包的繩子。

少女顫聲道：“兩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號青泥?！?

在魚龍混雜的合歡山地界，尤其是山腳的豐樂鎮(zhèn)那邊，程虔與張筇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劍仙，張雨腳面無表情。

金縷繃著臉，忍住不笑出聲。

有師承有譜牒的正經(jīng)修士，一般只有躋身了洞府境，才有資格擁有道號。你一個剛剛上山修行的練氣士，如今才一境，畫蛇添足一句道號青泥，豈不是承認自己是山澤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聲，只是用了望氣和觀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資質(zhì)尚可，就是年紀大了點，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時機。

張筇卻是點頭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鎮(zhèn)那邊可有親眷朋友？”

如果有，就讓張彩芹和張雨腳再回一趟豐樂鎮(zhèn)，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勢力圍攻合歡山一事殃及池魚。

倪清老老實實答道：“有，不過他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張筇笑道：“實不相瞞，豐樂鎮(zhèn)那邊很快就會有一場風(fēng)波，動靜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夠人人自保。”

倪清說道：“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這么多年的朝夕相處，周楸和劉鐵是什么脾氣，少女再清楚不過了。

老人便點點頭，“青泥小道友，你這句話說得好，我們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堅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門真人輕輕搖頭，到底是對牛彈琴，春風(fēng)不入驢耳。

他屏氣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訣，存負陰抱陽之義。

遠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氣得長生。

練氣士修道一途，雖然不如武夫練拳那般逆水行舟，卻也講究一個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單純，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倆騙子，眼前這兩位山上前輩，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張筇以心聲問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種氣量狹窄的人，為何獨獨對趙浮陽如此不順眼，甚至好像你對他還有些……憎惡？”

要說是因為趙浮陽的精怪出身，也不對，因為金闕派的清靜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腳的練氣士，程虔對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為趙浮陽與金仙庵的那樁仙家緣法，程虔擔心他躋身元嬰，然后跑回金闕派，要與自己爭奪一個門派掌門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覷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當年趙浮陽被逐出金闕派，譜牒除名，淪為野修，后來趙浮陽在那條大河畔，與那頭狐魅秘密結(jié)為道侶，程虔都看在眼里，卻一直不與趙浮陽這個悖逆之徒計較什么，這只是雷霆不與蛙蚓斗其聲。但是讓程虔起了殺心的事情，不是趙浮陽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而是這條山蟒的證道之法，太過污穢不堪，尤其是牽扯到了金闕派數(shù)條道脈，這對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闕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來說，就是違反正統(tǒng)，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聲作答，“在上山祠堂內(nèi)，趙浮陽懸掛三幅祖師掛像，聽聞他還試圖掛上白玉京陸掌教的畫像?！?

歸根結(jié)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嚴格意義上的道統(tǒng)來算，都屬于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屬于“不入流”之列罷了，畢竟當年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是被靈飛觀曹天君驅(qū)逐出道觀的棄徒。

張筇疑惑道：“就只是這種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張筇想了想，點頭道：“也對，你們道門法統(tǒng)傳承，與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樣?！?

是了是了，有個無據(jù)可查的隱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躋身仙人，最終得見白玉京陸掌教降真。

“師伯不遵山門規(guī)矩，曾經(jīng)私傳一件法衣給趙浮陽，法衣依循靈飛觀授箓道士禮制，此外趙浮陽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頂僭越至極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頭戴蓮花冠，招搖過市?！?

程虔剎那間眼神凌厲，殺氣騰騰，沉聲語一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處花廳。

先前合歡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趙胭，陪同她們的娘親，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盡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著愁眉不展，實則心中幸災(zāi)樂禍，看著那如喪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話說盡，也未能讓對方好受幾分，確實，一座水府說沒就沒了，擱誰都會道心失守。

只是總不能就這么讓他們離開粉丸府，趕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張湖君，你我其實已經(jīng)是親家了，只差個過場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么樁潑天禍事，于情于理，我們合歡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離此地，山水迢迢，現(xiàn)在你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們先將這門親事訂立下來，之后我跟浮陽再幫你們?nèi)ツ前倩ê?，與那古怪石黿，還有密云國朝廷，都討要個公道，否則合歡山怎么幫你們，名不正不順的，師出無名不是？”

頭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龍袍的張響道，只是捻須不語，委實是心焦如焚，有苦難。

一旁魏嬋思量片刻，點點頭，勸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亂陣腳，虞府尊所甚是。

只有他們的那個幼子，心最寬，這會兒猶有閑情逸致，打量幾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掃一眼她的兩個女兒，想著若是能夠與她們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艷福不淺。

虞醇脂其實也瞧不上這雙暑月府道侶，就像趙浮陽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語，張響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頭魏嬋，一個僥幸結(jié)丹的老鱉，道心稀爛，一個龍門境老蚌精，注定此生無望結(jié)丹。恰恰因為這個，趙浮陽才會選中這個“親家”，一來百花湖暑月府竊據(jù)那座歷史悠久的龍王廟，得位不正，始終未能獲得密云國朝廷的封正，身為一處水府淫祠，興風(fēng)作浪，作惡多端，在那密云國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張響道是金丹，開辟出來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則密云國早就想要拿他們水府開刀了。

再者夫君趙浮陽煉山，如仙家煉丹，需要調(diào)劑陰陽，兼具龍虎水火。而張響道與那道侶老蚌精，還有道號“龍腮”的張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別處的一眾水府蝦兵蟹將，正好補上這個環(huán)節(jié)。最關(guān)鍵的是，暑月府與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貨色，殺他們，趙浮陽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便是儒家書院那邊，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題大做，恐怕都難吧，怎的，合歡山替你們殺妖除魔衛(wèi)道，還有錯了？

說不定還是一樁被山上譜牒修士交口稱贊的養(yǎng)望之舉，至于將來野修如何看待趙浮陽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們，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張寒泉的猥瑣視線，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與浮陽談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資質(zhì)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劍仙的張雨腳，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幾位道門俊彥，也沒有寒泉這樣一個體面的品貌?！?

張響道擠出一個笑臉，端起酒杯，“那就多謝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確定是張響道與魏嬋親生兒子的矮小精壯青年，也跟著舉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謝過丈母娘！”

相比娘親，趙胭還是臉皮薄了點，只得使勁繃著臉不笑出聲。

隔壁宴客廳內(nèi)的墜鳶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為宮花，她瞧著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了，不勝酒力，坐在桌旁，扶額休歇。

其實她已經(jīng)默默運轉(zhuǎn)神通，打散了酒勁，只是故意將滿身酒氣凝聚不散，長久縈繞衣衫。

幾個坐在一旁的漢子，望向她的側(cè)面，看著鼓鼓囊囊的壯觀風(fēng)景，都恨不得變成那張桌子，當然也有想變成椅子的。

青杏國兵馬已經(jīng)開始朝合歡山有序推進。

由于是御駕親征，所以作為中軍大帳所在，戒備森嚴，五岳山君和幾尊水神都現(xiàn)出金身，將那幾輛車輦護衛(wèi)起來。

他們轄下各路神靈都在負責(zé)為先鋒騎軍開道，合歡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雜草叢生，早已坑洼難行。

一輛馬車內(nèi)，車廂極為寬敞，可以擺放案幾，身穿一件明黃龍袍的青杏國老皇帝，正在翻閱堆積成小山的奏折，案幾上的一只青瓷螭龍香爐，紫煙裊裊，所燒香料出自金闕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國皇帝他自從坐上龍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稱的天子。

坐在對面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男子，正是即將舉辦及冠禮的太子殿下，因為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皇帝陛下沒有刻意隱瞞此事，將許多來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給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這位儲君還真就以為自己是眾望所歸的太子人選了，最少早年潛邸內(nèi)那幾個都有學(xué)士頭銜的老夫子，以及如今東宮左春坊一眾輔官，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為此他當時與父皇問了一個問題，他們?yōu)楹稳绱似鄄m自己。

因為太子自認不是一個聽不見骨鯁之的人，忠逆耳利于行，這個粗淺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們怕你默默記仇，登基之后再來翻舊賬。

還說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強可以繼承大統(tǒng)了。

老皇帝將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丟給年輕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折子，快速瀏覽內(nèi)容，微微皺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擔任“五局郎”在內(nèi)的各類清貴美官，必須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學(xué)端士……這與太子的一貫想法是完全背離的，如今朝廷百廢待興，就該大舉提拔那些有真才實學(xué)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澤閑士。

老皇帝見太子欲又止，說道：“提筆擬招，我說你寫。”

太子趕緊提筆蘸墨，老皇帝緩緩道：“宜依，準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擬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困乏，就隨便看看這些折子?！?

年輕太子便挑選了幾份貼黃尤其多的奏疏。

寶瓶洲中部諸國，一直有個約定成俗的官場規(guī)矩，朝中大臣的奏議、札子這類上行公文，皆用白紙書寫，如果內(nèi)容較多，文字繁密，擔心皇帝陛下看不過來，官員就按舊體例，用黃紙條摘攝要點，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內(nèi)，方便皇帝陛下快速瀏覽和批閱，節(jié)省時間。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將如今事務(wù)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前行”，位于禮、吏兩部之后，在兵、刑和戶部之前。而工部與戶部，按照朝廷舊制，一直屬于雷打不動的“后行”衙門，簡而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調(diào)轉(zhuǎn)任去往前行部，其實就是一種實打?qū)嵉纳w。

兵部那邊有極大的異議，對于此次出兵，卻主動放棄合歡山地界，都不認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邊寫了一句，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難與易，你必須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幾聲，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許久，等到呼吸平穩(wěn)，才拿起案幾一道折子，抬頭說道：“希望將來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氣，人才隨所得?！?

潑墨峰。

周楸和劉鐵他們悄然離開豐樂鎮(zhèn)，來到這邊等待消息。

她看著地上的那幾顆石子，越看越覺得不同尋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這種丟石布陣的術(shù)法。

有人縮地山河，憑空現(xiàn)身山巔。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氣，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陳先生。

從極遠處趕來這邊的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么，只是笑道：“又見面了?！?

陳平安在陸沉那邊沒有隱瞞，他確實有兩個分身，擔任北斗七星陣的兩顆輔弼隱星，負責(zé)在暗中從旁策應(yīng)，即便遇到那種狹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身出了意外，這兩張符箓也可以順勢補缺。

這兩個分身，陳平安都用了本來面貌，只不過裝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頂?shù)倪@個陳平安，當?shù)闷鹣娠L(fēng)道骨一說，頭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紗法袍，手捧一支靈芝，腳踩一雙躡云履。

倒不是“陳平安”故意顯擺家底，而是如此一來，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隱蔽身形和氣機，能讓元嬰修士都難覓蹤跡。

再就是遇到強敵，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見那個少年姿容的“年輕隱官”，到底別扭，雖說山上駐顏有術(shù)的練氣士多了去，遠的，那位風(fēng)雪廟老祖師，便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陳先生，跟讓周楸、劉鐵他們覺得更為習(xí)慣。

陳平安問道：“周姑娘，劉標長，你們覺得趙浮陽的為人處世，如何？”

劉鐵雖然奇怪為何年輕隱官有此問，也未多想，只是發(fā)乎本心答道：“這合歡山，藏污納垢，是腌臜之地。若無墜鳶、烏藤兩山并為合歡，這方圓千里之地，也無法聚攏出這么多的魑魅魍魎和淫祠神靈，趙浮陽肯定是罪魁禍首。只是……不否認他是個厲害角色，只說那顆顧奉的腦袋，如今就已經(jīng)落地，先前趙浮陽讓虞游移丟在了小鎮(zhèn)院內(nèi)，他還承諾烏藤山祠李梃，活不長久。”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緩緩說道：“算不得什么善類，卻也不能說趙浮陽就是那種窮兇極惡之輩?！?

陳平安笑問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說趙浮陽，還夠不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便繼續(xù)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歡山，設(shè)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趙浮陽是打算先于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的圍剿，要將所有賓客一網(wǎng)打盡？”

周楸和劉鐵，還有一眾斥候英靈，俱是面面相覷。

惡人自有惡人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山澤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陳平安再問道：“如果再換個說法，這件事，假設(shè)是同樣的結(jié)果，將趙浮陽換成程虔來做，你們怎么看？”

周楸搖搖頭，劉鐵也是直撓頭。

陳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職，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們不必當真。”

劉鐵點點頭，深以為然。

這些彎來拐去的，他一個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費這腦子了。

陳平安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你考慮這些事情，想來是正好的。

各司其職，這個說法就很準確嘛，到底是讀書人，說話不含糊。

周楸有些氣悶，傻子么。

結(jié)果劉鐵就挨了她一肘擊。

陳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這邊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幫助諸位在白晝行走，還能夠保持靈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驪家鄉(xiāng)。你們走到大驪京畿之地，需要三張，以防萬一，我就多畫了些符箓，每人五張，就當求個萬無一失?！?

周楸心細，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陳先生，我們只需走到大瀆那邊，就十分穩(wěn)當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張，至多兩張即可?！?

只要到了大驪邊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諸廟冥官胥吏接引他們歸鄉(xiāng)。

既然在這邊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顧奉都已授首，其實只要有符箓能夠維持他們一點真靈，不至于淪為失去意識的厲鬼兇煞，或是被天地間的罡風(fēng)吹散殘余魂魄，那么他們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這寶瓶洲中部以南的諸國疆域，難道還有誰膽敢攔阻他們過境北上？

陳平安搖頭笑道：“聽我的，別客氣了。要給萬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環(huán)環(huán)相扣。符箓有閑余了，你們在歸鄉(xiāng)途中，就可以不用著急趕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風(fēng)景。”

此符名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記載于《丹書真跡》的倒數(shù)幾頁，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既是大符，也算一張“老”符。

陳平安最早見到此符實物，得自李寶箴之手，金色符紙材質(zhì)，正反兩面都繪有丹書，符箓中央畫圓，正反如兩輪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夠與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連。

效果類似官場上所謂的“直達天聽”，地方官員的密折奏章，能夠直接被放在皇帝國主的書案上邊，

尋常道家符箓派的請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絕對沒有這種奇效的。

周楸和劉鐵接過那一摞符箓，分發(fā)下去。

周楸好像暫時放下了隨軍修士的身份，姍姍然與那位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有那在村野學(xué)塾或是官府書院讀過幾天書的，也不抱拳告別，反而與那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顧自大笑起來，還是別扭。

同在異鄉(xiāng)，一山之巔，人鬼相揖別。

在那位年輕隱官身形悄然遠去之后，劉鐵笑著調(diào)侃道：“周楸，那位陳先生，如何，是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就沒有？嗯？”

“這輩子還沒喜歡過誰?！?

女鬼搖搖頭，最后燦爛一笑，“那就下輩子再補上?！?

云海之上，一條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鑿空的木樁子。

主人正是道號“洞庭”的上五境女冠，靈飛宮當代宮主，湘君祖師。

她當然是謹遵師尊的師尊的法旨，帶上了溫仔細一同離開金仙庵。

金闕派這邊，只有清靜峰峰主，老嫗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兩位金丹，乘坐這艘風(fēng)馳電掣的仙槎，趕赴合歡山。

湘君并沒有告知他們此行所為何事，所見何人。

她閉目養(yǎng)神，將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師侄。

刑紫不敢打攪湘君祖師的虛心煉氣，以心聲詢問溫仔細，“溫上仙，這艘仙槎的御風(fēng)速度，恐怕不會遜色于流霞舟吧？”

確實讓老嫗大開眼界了，御風(fēng)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聞道乘仙槎，飛流實快哉。

聽到這個分量過重的敬稱，饒是溫仔細這種臉皮奇厚的人，也要啞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上仙是道門天君的專屬稱呼。

千萬里山河，往還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鄉(xiāng)，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傳說中的那種流霞舟，差得遠了。”

他搖頭道：“不過我家曹祖師，有一條陸掌教賜下的貫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嫗頓時咋舌不已。

溫仔細說道：“刑峰主，喊我的道號就行了，‘土埂’?！?

老嫗怔怔無，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溫仔細笑道：“沒聽錯，就是那個刑道友以為的那個土埂?！?

這個道號，是溫仔細自己取的，當年師父拗不過他，只得答應(yīng)。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這個愛徒的道號，是那“云貌”。

老嫗再次默然，真是個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靈飛宮的修道天才。

刑紫畢竟是個金丹修士，雖非純粹武夫，卻也能夠看出溫仔細的一身宗師氣象，真氣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這就是武夫的淬煉體魄之法了。

溫仔細問道：“刑道友可曾親眼見過那個鄭錢？”

老嫗赧顏道：“不曾去過大驪陪都?！?

溫仔細點點頭，不以為意，自己不也沒去過洛京藩邸和大瀆戰(zhàn)場。

刑紫小心翼翼問道：“溫上仙在證道飛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頂武道？”

溫仔細咧嘴笑道：“拳譜有云，神動肉飛，全身是拳。而‘肉飛’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飛升的一層寓意。由此可見，學(xué)拳，修道，不分家的?！?

這個一洲公認的道門天才，只差一點，當初就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候補十人之列，溫仔細隨便朝仙槎側(cè)面的云海遞出一拳，微笑道：“學(xué)拳練武有何難，一橫一豎打天下。”

湘君睜開眼，開口訓(xùn)斥道：“大不慚！”

溫仔細毫不畏懼，看來在靈飛宮內(nèi)，早就是個憊懶無賴慣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宮主的訓(xùn)斥，青年非但沒有畏縮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暫時打不過那幾個大宗師，還不許我說得一口好拳嗎？”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學(xué)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鳳毛麟角，是吾家真，亦是武學(xué)讖語。如你這般，成何體統(tǒng)，長久以往，只會空耗資質(zhì)。哪天碰到了如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xué)宗師，你會大吃苦頭的。”

青年哀嘆一聲，當然不敢與宮主當面頂嘴，只是腹誹不已。

湘君祖師與自家?guī)熥鹗遣畈欢嗟膽B(tài)度，老調(diào)常談的說法了，你們不認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覲見那位掌教祖師爺，恐怕你們就會知道，原來你們才是錯的。

只是不知為何，溫仔細有一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好像湘君祖師下山后，就道心不穩(wěn)，十分緊張？

在寶瓶洲，見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夠讓她如此緊張？

要知道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宮主，還是那位南華城陸掌教的徒孫輩道士！

————

潑墨峰之巔，在周楸他們北行之后，陳平安重新現(xiàn)身，只是身邊還多出一個陸沉。

陸沉蹲在地上，看著那幾顆石子，抬頭問道：“作何感想。”

陳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擊而道存，不容我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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