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zhuǎn)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fā)發(fā)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桿,“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jié)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xué)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jié)結(jié)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只是當(dāng)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nèi)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盡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只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xì)節(jié)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luò)可。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里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里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xué)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強(qiáng)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jié),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jié)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面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后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zhuǎn)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jīng)走下橋,轉(zhuǎn)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xué)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余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后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guī)装殉檬直?,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盡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語之間,沈刻驚駭發(fā)現(xiàn)整座京城如被折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面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nèi)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涌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nèi),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復(fù)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fēng)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guān)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nèi),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雙手使勁攥住白綾,在那兒不停謾罵,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饒。
秦箏繃直雙腿,以腳尖點地,馬巖脖頸處已經(jīng)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
結(jié)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別干站著了,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憑此輪流休歇換氣。
老嫗不敢不照辦,只得聽命行事,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再挖了兩個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淺。
陳平安說再挖,但是可以慢慢來。
老嫗便繼續(xù)挖坑如掘墓。
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隨口問道:“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在城隍廟那邊蒙混過關(guān),是鬼物姜桂的意思,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
老嫗蹲在地上繼續(xù)忙碌,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劍仙的話,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xué)塾夫子的學(xué)問深淺,姜桂雖是鬼物出身,學(xué)問也算駁雜,但是受限于眼界履歷和修為境界,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馬府供奉當(dāng)中,就數(shù)這老兒,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馬氏夫婦就在這里……吊著,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
老嫗百思不得其解,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怎的如此用心險惡,手段歹毒。
只是老嫗很快就強(qiáng)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
以前只是覺得一座馬府,烏煙瘴氣,比較臟,哪里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兇險,危機(jī)四伏?
馬氏夫婦自認(rèn)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分別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京師城隍廟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
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暗兩手準(zhǔn)備,只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就當(dāng)著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悠悠然研磨提筆,幫忙圈畫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內(nèi)容,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
傳說得道仙人,神通廣大,一手袖里乾坤,能夠包羅萬象。
但是如此一來,欽天監(jiān)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
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
陳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馬桶當(dāng)雜役的種昶,你就看得懂當(dāng)廚娘的于磬了?”
老嫗疑惑道:“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
陳平安說道:“只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湊數(shù)的。”
老嫗試探性問道:“敢問陳劍仙,那婦人于磬,莫非是位飛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飛升境,攔阻陳平安復(fù)仇,貌似根本不夠看吧。
“你還真敢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于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明面上才幾人?又不是什么小魚小蝦,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fēng)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鑿井,深度足夠了,老嫗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對面的婦人,當(dāng)下局面,是一個死結(jié),殘忍之處,不在死人而已,而是這雙夫婦,注定必須先死一人。
當(dāng)然可以是馬巖或是秦箏主動赴死,早死與晚死之人,攜手共赴黃泉,鬼門關(guān)外見了面,相互間并無怨懟心,夫妻一場,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
只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是恨那個罪魁禍?zhǔn)椎年惼桨哺?,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就難說了。
馬巖一發(fā)狠,畢竟是男子,身體沉重,且氣力更足,雙腳踩在坑內(nèi),然后開始拉拽梁上白綾往自己這邊,將那婦人高高提起。
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雙腳離地,婦人嗚咽細(xì)微,眼眶通紅,她手上掙扎的動作,與聲響一并漸漸弱去,最終徹底沒了聲響。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橫梁”,就這么淪為吊死鬼。
馬巖站在“井中”,兩只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他只露出一顆腦袋,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
老嫗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再往下挖兩三尺?”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堂屋大門那邊,安安靜靜,抬頭看著婦人的死狀,淡然道:“不用,慢慢等著就是了,聽說馬巖年輕那會兒也曾燒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夠堅持多久?!?
老嫗?zāi)粺o,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輩子造了多大孽,這輩子才會進(jìn)了馬府,再遇見這么個與馬氏尋仇的。
陳平安問道:“蒲仙師這輩子見過最殘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嫗輕聲答道:“一種是剝離魂魄如擰繩,作了燈芯,點燃一盞油燈。能夠讓修士只求速死?!?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鬼蜮谷里邊,曾經(jīng)親眼見過,點燈水中,十分滲人,慘不忍睹?!?
老嫗說道:“還有一種山上水牢,強(qiáng)行破開一二氣府作為通道,往里邊澆筑大量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nèi),形成潮水倒灌之勢,百骸逐漸腫脹,硬生生撐破魂魄,在這期間,氣血鼓蕩,經(jīng)絡(luò)寸斷,筋骨崩裂。聽聞山澤野修喜好以此法針對那些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說道:“這種死相,有點類似家鄉(xiāng)那邊的一種瓷器開片。前輩你見多識廣,勞煩再多說幾種門道?!?
老嫗?zāi)母也厮?,便又多說了七八種山上手段。
陳平安聽得很仔細(xì),等到老嫗已經(jīng)詞窮,這才笑問一句,“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還是都曾親手驗證過?”
老嫗滿臉尷尬道:“聽說,都是聽說?!?
“有人心無人性,才會人鬼難分。有境界無道行,何來仙凡殊途。”
陳平安說道:“耳聞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歷,等下你都嘗嘗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悶棍,而且還是那種劈頭蓋臉的一棍,先前在屋內(nèi)受那火刑煎熬體魄之苦,就已經(jīng)讓老嫗刻骨銘心,如何消受得起這七八種酷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輩活了一大把歲數(shù),怎么還這么開不起玩笑?!?
老嫗苦相道:“陳劍仙,老身年紀(jì)是不小了,膽子卻不大,最是惜命?!?
陳平安說道:“去,給秦夫人腳上綁幾塊磚頭。”
老嫗忙不迭去給吊死的婦人腿上綁上磚頭,如此一來,好似懸梁自盡的婦人重量,可就要超過馬巖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馬府,有什么打算?”
老嫗小心翼翼說道:“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姓埋名,老實修行?!?
陳平安笑道:“那跟在馬府有什么不同?難道在這里,你就不是老實修行了?”
老嫗試探性說道:“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誤,便是陳劍仙建議老身去一處尼姑庵剃發(fā)修行,也是愿意的。”
“讓你去青樓當(dāng)個老鴇呢?”
“這有何難,紅塵歷練,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陳平安搖了搖頭。
老嫗便揪心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覺得問道于盲,還是以莛撞鐘?”
老嫗低聲嚅嚅。
雙方扯著閑天,老嫗顫聲道:“陳劍仙,他們兩個都被吊死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拘了他們的魂魄。”
老嫗小聲提醒道:“陳劍仙,屋里頭死了人,相信京師城隍廟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邊的動靜了,鬼差趕來,若是瞧見了?”
何況這白晝時分,城隍廟按例還有一尊日游神負(fù)責(zé)巡視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辦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陳平安說道:“他們知道了也進(jìn)不來?!?
蒲柳不敢多說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馬巖和秦箏的魂魄,兩頭身形飄忽的鬼物站在屋內(nèi),馬巖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看婦人。
秦箏死死盯住那個心狠手辣至極的賤種。
陳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結(jié)果還是去不成京師城隍廟,當(dāng)不了酆都錄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種白死了的憋屈感覺?”
蒲柳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是要點了他們的燈,還是將他們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陳平安說道:“殺人不見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終究差了點意思?!?
老嫗愣了愣。
陳平安離開屋子去柴房那邊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鐵釘,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動作嫻熟,做了兩口棺材。
老嫗越看越越迷糊。
陳平安讓老嫗扯斷白綾,一懸空一地底的兩具“尸體”,一摔落在地,一頹然倒地。
再讓蒲柳將兩具尸體都放進(jìn)棺材里,陳平安這才說道:“既然你們這么貪生怕死,那就讓你們遂愿,還了魂,回陽間?!?
一揮袖子,兩頭鬼物魂魄瞬間歸體,陳平安蓋上棺材蓋,期間馬巖想要掙扎著坐起身,卻被陳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著,然后開始用刀背敲打鐵釘。秦箏嗓音沙啞,開始破口大罵,并無用處,她便尖叫哀嚎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內(nèi),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說道:“第二種?!?
蒲柳再次默然。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棺材,“你覺得他們能夠撐多久?是餓死,渴死,還是被活活嚇?biāo)溃俊?
老嫗皺著臉,不敢說話。
陳平安來到門口,看著外邊的天色。
老嫗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屏氣凝神,兩副棺材里邊各有聲響,有劇烈捶打聲,動靜漸漸小去,也有婦人指甲劃過木板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嫗愈發(fā)心悸,這都過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國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即便鹿角山糾察司自顧不暇,不肯趟渾水,可京師城隍廟那邊為何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陳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就叫度日如年。”
老嫗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廢話,“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知道落魄山陳劍仙是誰?”
老嫗唉聲嘆氣起來。
那對夫婦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陳平安走到院門那邊,開了門就是杏花巷。
說是杏花巷,其實并沒有栽種杏花樹,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名字。
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于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jīng)在這座縣城鬼打墻了至少數(shù)十年光陰,只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成老媒婆。
陳平安問道:“你叫種昶?是上任圣人坐鎮(zhèn)驪珠洞天期間來的小鎮(zhèn)?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zhèn)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dāng)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少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陰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rèn)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么馬氏夫婦想要死后順利擔(dān)任城隍廟官吏,光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zhuǎn)頭說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xì)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于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緊,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色。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蒲柳聽到這么一句善解人意的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fù),反而揪心至極。
剎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jīng)伸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后者背靠墻壁,動彈不得。
陳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鉤,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guān)鍵氣府內(nèi)“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后腦勺在墻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dāng)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瞇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蒲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身份,對上陳劍仙,就跟雞崽兒似的,勝負(fù)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謚?!?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望獲得朝廷賜予謚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禁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謚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負(fù)責(zé)坐鎮(zhèn)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復(fù)提醒我這一重身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嘴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謚”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蕩,飽受煎熬。
種昶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dāng)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絲裂縫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jīng)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罵了句娘。
種昶說道:“隱官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zhèn)???
陳平安懶得說話,只是松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入本命氣府之內(nèi)溫養(yǎng)淬煉,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丟入嘴中細(xì)細(xì)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dāng)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zhàn)場上遠(yuǎn)遠(yuǎn)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后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后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jīng)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么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嘴巴這么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后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zhǔn)備幫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xiāng)這邊,曾經(jīng)有一個老人經(jīng)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碰到諸事不順的情況,就會將一雙童男女“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器,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色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zhèn),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陽的馬巖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zhèn)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入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于磬泄露的天機(jī),陳平安確實精心營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復(fù)游歷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歷歷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少了三處地方,泥瓶巷,舊學(xué)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谷地界。
還有一處北俱蘆洲仙府遺址,唯獨少了山頂?shù)烙^。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dāng)然要歸功于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處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游歷桐葉洲鎮(zhèn)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于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處。
規(guī)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只是暫時還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拼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處位于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洞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鳳冠霞帔美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她,可她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伙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肥,他們還會輪流走鏢,經(jīng)過十幾年的打拼,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quán),賣官鬻爵都是明碼標(biāo)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輕松,同行常有那溝死溝埋,路死路葬的慘淡下場。只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處鄉(xiāng)野村落,俱是滿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殺,別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只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fā)麻了,關(guān)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尸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xùn)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緊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xiāng)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亂避城,大亂避鄉(xiāng)。畢竟這世道再亂,也不至于亂到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dāng)然是走官道。一眾青壯武館弟子護(hù)鏢隨行,鏢頭是一個叫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透沈刻的頭顱,往日里十?dāng)?shù)青壯無法近身的老人當(dāng)場斃命,摔落馬背。
官道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攔路精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身旁有一騎說了什么,這一次精騎所射箭矢都不再瞄準(zhǔn)頭顱或是胸膛,箭矢多是準(zhǔn)確釘入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隨后那支精騎疾馳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補(bǔ)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戳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胳膊,霎時間鮮血如注,馬璧身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入襠部,那持槍一騎,憑借駿馬的巨大沖勁,將馬川帶出去數(shù)丈遠(yuǎn)。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胳膊,再被弓馬熟諳的第三騎伸手抓住了發(fā)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只有一個執(zhí)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變成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叫-春溫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jié)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她,與自家婦人是別樣風(fēng)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jīng)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語,和那種不規(guī)矩的炙熱視線,她心中便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雙指并攏,閃電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她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血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她竟然只是蜷縮在炕上,燈下縫補(bǔ)舊衣,低頭咬著一截線頭,她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dāng)?shù)蜜訋?,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嘆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diào)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入,笑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叫秋筠的馬府女子劍侍,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受辱的墜樓人。
她現(xiàn)在置身于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面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饈美食,喉潤如酥的佳釀,多不勝數(shù)。
她是長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繡娘的夫君,而那位風(fēng)韻猶存的繡娘婦人,這些年經(jīng)常與她碰頭,教她這位趙家千金女紅。她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頭,說那繡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以至于她時不時頭發(fā)凌亂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衣物。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美人,團(tuán)面皮,白凈,細(xì)彎彎兩道眉兒,肌膚豐-肥。身旁婢女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內(nèi),有幸入宮覲見皇后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身穿龍袍的男子挑起簾子,她們已經(jīng)紛紛熟門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軟綿綿堆在腳踝處,猶有婦人嬌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狀元有口難,她面露恐懼神色,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她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shù)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官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她跑出去很遠(yuǎn),結(jié)果在御花園內(nèi)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身份,她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凌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xué)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女狀元,再當(dāng)嬪妃,豈不是兩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dāng)真記不得她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內(nèi)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腿坐在檐下,耐心等著店主煮熟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jìn)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內(nèi)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fēng)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致。
道士轉(zhuǎn)過頭,撫須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別來無恙?!?
余時務(wù)伸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惑道:“道長莫非認(rèn)得我們?還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術(shù)法?”
道士捻須道:“貧道認(rèn)得你們的前身?!?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diào)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xué)很重視形成始起種子的熏習(xí)。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独阗そ?jīng)》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性,是名熏習(xí)。引經(jīng)中偈云熏習(xí)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zhuǎn)識,更互為緣生?!镀鹦耪摗氛f熏習(xí)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熏習(xí)故,則有香氣。所謂熏習(xí),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物結(jié)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難得,人死之后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經(jīng)在《雜阿含經(jīng)》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fēng)東西。佛告阿難,盲龜浮木,雖復(fù)差違,或復(fù)相得。愚癡凡夫漂流五趣,暫復(fù)人身,甚難于彼。《提謂經(jīng)》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fēng),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于是。故而人身難得,大致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shù)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性上說,得人身猶如大海中,盲龜鉆浮孔。人身已難得,人身難再得?!?
余時務(wù)嘆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xiāng)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閑。吾有一法決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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