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壺好酒,舍不得喝。
一棟茅屋門口,站著個被白玄一口一個袁劍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閑事,性格再孤僻驕傲,每次碰到這種一老幾小的“閑聊”,都會忍不住旁聽幾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一位飛升境老劍修,被幾個孩子這么埋汰,為何半點(diǎn)不生氣?是老前輩境界高了,胸襟就廣?
那個叫白玄的,資質(zhì)確實好,如今就已經(jīng)是一位觀海境劍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號龍聲的甘棠前輩,一位飛升境,還是劍修!
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不是走到哪里就恭維到哪里?
老聾兒心湖響起一個聲音,“一般供奉,趕緊去跳魚山,頂替我給那幫孩子傳道一二,次席供奉要在集靈峰看個熱鬧?!?
老聾兒面色悲苦,趕緊從一張竹椅站起身,心聲語卻是歡快的,“好嘞,白景前輩,我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聾兒一步縮地至跳魚山,袁化境猶豫了一下,就去那邊檐下坐下。
白玄習(xí)慣性拎著一只紫砂茶壺,提梁壺形制,里邊泡著枸杞茶。
白玄仰頭喝了一口茶水,打了個嗝,老氣橫秋道:“袁劍仙,有事要問?無妨,你我關(guān)系不差,白某有問必答。”
之前裴錢來了趟拜劍臺,白玄瞬間呆若木雞,不愧是九個同鄉(xiāng)孩子里的扛把子,頗有急智,就說自己不練拳了。
裴錢一臉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腦袋,笑著問他一句,“這么好的練拳資質(zhì),半途而廢,不覺得可惜嗎?”
白玄縮了縮脖子,說自己最近必須專心練劍,否則就會被柴蕪拉開太多境界,過段時日再把拳腳功夫重新?lián)炱饋怼?
一想起這個糗事,白玄就英雄氣短。
不過聽陳靈均說如今來了個問拳輸過裴錢的,姓溫什么的,武學(xué)境界尚可。來這邊,屬于愈挫愈勇,這不直接找上門問拳來了。
白玄一聽就來勁了,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啊,拳法不高膽魄壯?。“仔拖胍得^去,碰個頭,讓對方錄個名,共襄盛舉。
不過奇了怪哉,裴錢這個半點(diǎn)不講武德、說壓幾境全是騙人的家伙,到了明明只是她師妹的郭竹酒那邊,就很好說話啊。
袁化境笑問道:“白玄,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甘棠前輩既然是飛升境,為何在劍氣長城,相對名聲不顯,排名不高?”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的排名,老聾兒確實靠后,名次好像跟納蘭燒葦,陸芝當(dāng)鄰居。
白玄搖搖頭,“袁劍仙啊,平時覺得你腦子挺靈光的,原來是裝得像,這問題問得好沒道理,老聾兒就是個外人啊,要求他太多,豈不是顯得我們劍氣長城沒本事?我們劍氣長城也不差老聾兒這一境兩境的放水。”
納蘭玉牒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賬,算得沒毛病?!?
姚小妍小聲問道:“白玄,你如今都是觀海境瓶頸了?。俊?
白玄沒好氣道:“妍啊,這就是你年紀(jì)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個觀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驚小怪?罵人不帶臟話是吧,跟誰學(xué)的?”
睡了個懶覺的郭竹酒站在一棟茅屋門口,她看了眼在那邊裝大爺?shù)陌仔?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認(rèn)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練劍,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穩(wěn)扎穩(wěn)打就可以了,曹師傅對你期望不低的,你以后肯定比我強(qiáng)?!?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資質(zhì)好,否則也不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只是你為何會覺得她肯定比你成就更高?”
他倒是覺得白玄以后的劍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
白玄用一種很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袁化境,“我飛劍品秩太低,在劍氣長城,肯定活不過二十歲。來了這邊,可以想一想明天,至于后天就算了,沒必要想太遠(yuǎn)的事情。如果沒有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是去了飛升城,總是要時常出去歷練和涉險的,那我就連‘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guī)煾?,其實很想把你帶在身邊,親自教你劍術(shù)。但是你當(dāng)時不愿意跟誰拜師,師父還遺憾來著,但是更加高看你一眼了,師父親口說你以后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你沒關(guān)系。所以你將來在某某境界的時候,落魄山這邊會安排誰給你秘密護(hù)道,師父早就心中有數(shù)了,所以你不必氣餒,明天后天大后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劍修白玄,都可以想一想,必須好好想一想了。這些事情,師父沒讓我說,我只是瞅著你心境不對,根本不像個純粹劍修,提醒你幾句?!?
白玄蹦跳起身,問道:“真沒騙我?!”
郭竹酒反問道:“騙個小傻子好玩嗎?”
白玄一時語噎,忍了。
畢竟郭竹酒進(jìn)過避暑行宮,正兒八經(jīng)的隱官一脈劍修,她確實不笨的。
郭竹酒說道:“回屋練劍,早點(diǎn)破境。你這個歲數(shù)的觀海境,在我們那邊不算茫茫多,卻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個不稀奇的事。之后哪天,閉關(guān)之前,你這個觀海境瓶頸,好好想一想,周首席為何將你拐出密雪峰,一起跨海遠(yuǎn)游,記得再仔細(xì)回想一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壯闊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龍城,是否登高望遠(yuǎn),當(dāng)你回看大海那一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圓眼睛道:“這些事,都是姜老哥與你私底下說的?”
郭竹酒沒好氣道:“你是豬腦子么,需要說什么,我猜的?!?
白玄一手拎著提梁壺,一手五指攤開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龍門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么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沒有一種天下無敵的氣勢了。”
方才瞧見袁化境的視線,郭竹酒倒是沒說什么。
心想也是個即便到了劍氣長城、同樣進(jìn)不了避暑行宮的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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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那位陳山主大不慚,當(dāng)場說出“于道友”這個稱呼,屋內(nèi)一眾道士,神色各異。
陳平安卻好像完全不清楚他們的異樣,稍稍偏移視線,望向那李睦州,“我記得經(jīng)緯觀有個垢道人,是于道友屈指可數(shù)的嫡傳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戰(zhàn)場?我翻過文廟檔案,這位玉璞境觀主,好像拼著身死道消,也沒攢下多大的戰(zhàn)功?”
有道士使勁一拍椅把手,與那陳平安怒目相向。
薛天君卻是望向陳平安的同時,與那位大動肝火的道士伸手虛按幾下,示意暫且安靜,我們不必跟著主人一起惡語相向,對方是何用意,再多聽幾句,可能便會水落石出。
陳平安則只是望向那個李睦州,“你是那跛腳道士的親傳弟子,內(nèi)心深處是怎么個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幾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靜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聞答道:“事實?!?
陳平安笑問道:“竟然半點(diǎn)不生氣?怎的,經(jīng)緯觀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邊吃香火?”
李睦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緩緩說道:“既然陳山主是在闡述事實,我聽了再惱火,也不好反駁什么。退一步說,就算我想要反駁,境界不夠。但是不妨礙從今天起,我經(jīng)緯觀一脈,對落魄山,對陳山主,敬而遠(yuǎn)之?!?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臉上假裝沒事,其實很生氣了,但是修心養(yǎng)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還記得幾句傳道授業(yè)解惑之外的師尊教誨,跟為人處世和立身之本有關(guān)?所以不愿像市井少年那般,跟個爆竹似的一點(diǎn)就著,脾氣一上來,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干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緩緩低頭,打了個稽首,再起身,轉(zhuǎn)身往大門那邊大步走去。
沒有阻攔。
陳平安沒有攔著,薛天君也沒有開口挽留,身后大堂只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經(jīng)緯觀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只手,輕輕打開門,再關(guān)上門……卻看到青衫男子,面帶微笑,雙手籠袖,站在門外?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為之。當(dāng)然只是對你而,屋內(nèi)其余道士,可能當(dāng)不起此說?!?
李睦州一臉茫然,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頁泛黃紙張,好像從哪里撕下來的,遞給李睦州。
李睦州猶豫了一下,接過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后,將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抬起頭,問道:“請教陳隱官,你為何不是將此物送給先前來此做客的師公?”
一頁紙上,寫著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劍氣長城的詳細(xì)檔案,一筆一筆記錄著每次戰(zhàn)功的大小。
紙上內(nèi)容不多,字跡……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對于李睦州而,這一張紙,何止是重如山岳。
師父從不說自己在劍氣長城的事情,甚至就連師父去過那邊,經(jīng)緯觀道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李睦州跟師兄趙文敏,只知道師父是在那邊跌境的,雖然返回浩然天下,修養(yǎng)多年,終于重返玉璞境,但是師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玉璞了。為此師公于玄幾次想要讓師父去一趟云夢洞天,師父只是不肯,說名額有限,機(jī)會難得,要讓給那些真正的仙苗,讓給年輕人。
陳平安淡然道:“當(dāng)徒弟的,過了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當(dāng)師父的于道友又沒去過。所以給你這個給垢道人當(dāng)徒弟的道士,我覺得更合適一些。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好了,我如果是于道友,就是打悶棍,套麻袋,也要將弟子垢道人,先丟到云夢洞天再說其他。不肯修煉,不愿浪費(fèi)洞天的道韻靈氣?那就待著好了?!?
李睦州心情復(fù)雜,神色古怪,這一刻,終于將說話確實“掏心窩子”的山主,與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兩者印象重疊幾分。
陳平安微笑道:“這邊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腳那邊,與道士仙尉多聊幾句道法?!?
李睦州點(diǎn)點(diǎn)頭,走出十?dāng)?shù)步外,才記起與那位年輕隱官道一聲謝,猛然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陳平安依舊站在門外?!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你們這些個譜牒修士啊,方才田宮一巴掌拍下去,都沒拍碎那張材質(zhì)尋常的椅子,就不覺得奇怪嗎?”
“李道長,容晚輩說句難聽的,你師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這戰(zhàn)場廝殺的手段,與蠻荒修士斗智斗力的心眼,真是……一難盡,在劍氣長城,積攢戰(zhàn)功不多,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dāng)年是我坐鎮(zhèn)避暑行宮,而不是那個舊隱官蕭愻,你師尊的戰(zhàn)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窩子”的語,忍不住問道:“就連薛天君都沒有察覺?”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是位仙人,于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紙糊的境界,薛天君確是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但是他現(xiàn)在動不了,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見那青衫男子揮揮手,李睦州只得穩(wěn)住道心,下山去找那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
天外,兩老頭湊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須給于老哥敲敲肩膀了,“會不會把話說重了點(diǎn)?需不需要我提醒幾句?”
于玄神色認(rèn)真,搖頭道:“不重不重,半點(diǎn)不重,罵得好,很好啊。我還覺得陳道友說輕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這個關(guān)門弟子,啥都好,唯有一點(diǎn),暫時不夠好,就是做人太實誠,缺了點(diǎn)心眼,行事過于正派了?!?
于玄無奈道:“老秀才,陳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當(dāng)傻子,你也把我當(dāng)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聲,“可不能這么講,傷和氣,傷感情了,于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卻說兩家話,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給于玄揉肩膀,老秀才問道:“于老哥,力道還可以吧?”
于玄置若罔聞,只是專心關(guān)注人間那處屋子的動靜。說句不夸張的,提心吊膽吶。那一屋子年輕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于玄腦袋上。
于玄轉(zhuǎn)過頭。
老秀才說道:“輕了?那我力道加重幾分,于老哥,跟我客氣個啥,矯情?!?
于玄默不作聲,繼續(xù)看那屋內(nèi)。
只是剎那之間,便一無所見了。
于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嘆了口氣,“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于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數(shù)你老小子做買賣最精明?!?
于玄也學(xué)老秀才唉了一聲,笑問道:“肩膀哪兒酸,老哥幫你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氣爽,年輕個幾十歲!”
原來屋外一個真身陳平安,而那屋內(nèi),那個陳平安一手提煙桿,一手輕輕拍了拍膝蓋,繼續(xù)在那邊大放厥詞,亂人道心。
“學(xué)道者多如蒿如草,聞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蘭,道外證道者鳳毛麟角?!?
“于玄自有于玄證道的道理,可惜你們不是于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門,畢竟沒有第二個于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湊巧,在座各位,你們這些躺在祖師爺功勞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還真不一定有資格來談什么清濁之別、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們各自的那位師尊,祖師,太上祖師爺。于玄此生修道,過于順?biāo)炝?,一輩子全然不知‘錢’字難關(guān)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們這些徒子徒孫,自然就更兩眼一抹黑了?!?
“擺譜?”
“我陳平安真正擺譜的時候,是你們眼窮,沒機(jī)會看見而已?!?
在那城外,是誰與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來了一場各憑本事定生死的捉對廝殺,先宰了離真,再一人在陣,劍指十四王座。
是誰領(lǐng)銜避暑行宮,在那倒懸山春幡齋,你們知道什么叫鴉雀無聲?老子讓誰站著誰就不敢落座,讓誰坐著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廟與蠻荒天下托月山對峙,在光陰長河畔參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議事,在天外,坐鎮(zhèn)大陣中樞,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鄭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盤,跟你們這幫道士,又不沾親帶故,還不許我擺擺闊,說幾句刺耳的大實話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陳平安早就有數(shù),心里跟明鏡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著最燙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錢。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銅錢,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夠了,沒必要擺出這么大的陣仗,浩浩蕩蕩十幾人。
歸根結(jié)底,就是不缺錢的于老真人,來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錢“買”道心,能買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謂良苦用心,想著把他們這些天之驕子丟到落魄山,借機(jī)磨一磨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鋒芒和傲氣,不要眼高于頂,目中無人,一個個總覺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換個位置,頂替了誰,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規(guī)重,門風(fēng)好,興許可以批量養(yǎng)得出、拘得住一個表面的禮字,卻未必提得起一個理,更難抓得住一個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脈山中道士,雙眼要見青天大道,不要總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過于計較幾個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經(jīng)獨(dú)占浩然“符箓”二字,終究未能與龍虎山趙天籟、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所以他那幾條道脈的譜牒修士們,還不至于太過心高氣傲,等到于玄一人趕赴扶搖洲,馳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箓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種意義上,某個“于玄”卻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這個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飛仙宮、斗然派和經(jīng)緯觀,去到了所有藩屬門派當(dāng)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鵝蛋臉少女姿容的王瓜,沒有身穿道袍,都換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裝束,他們一起逛過了小鎮(zhèn)的螃蟹坊,鐵鎖井,路過那條騎龍巷,最后猶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著對方率先提議,結(jié)果都不敢開這個口,一個用眼神埋怨對方,膽識呢,遠(yuǎn)游境武夫的氣魄何在?一個滿臉無奈神色,我對那位年輕隱官又不好奇,是你覺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見對方的身影,不如來這邊看看的。王瓜思來想去,就去建議他們?nèi)ツ嗥肯锏目谧由险疽粫?,孔鵷只得點(diǎn)頭,又不是要當(dāng)翻墻的蟊賊,何必心虛嘛。
可是等那真實姓氏是司徒的少女,來到了泥瓶巷那邊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幾步,又后退幾步,樂此不彼。
孔鵷靠著拐角墻壁,揉了揉額頭,不就是你家長輩,有位劍仙去過劍氣長城,回來后對那年輕隱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們家族再被稱為什么美人窩,跟你“王瓜”也沒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啊。司徒積玉總不可能當(dāng)月老,幫你與那位年輕隱官牽紅線吧?再說了,如今不都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是出了名的妻管嚴(yán)?每次在自家酒鋪喝了點(diǎn)酒,就都要在門外睡覺的……
少女自自語道:“修道之士,積攢外功,內(nèi)煉精神,當(dāng)寓清于濁,須用晦而明??座t,這種空泛的道家籠統(tǒng)語,有意思么?”
孔鵷懶洋洋道:“我修道沒啥天賦,年少時被發(fā)現(xiàn)有畫符的資質(zhì),屬于掉坑里了,要是專心練拳,如今怎么都該止境境了吧?!?
有人緩緩走在泥瓶巷中,向他們兩個外鄉(xiāng)人走來,笑道:“沒有那么容易躋身止境的,山巔境還有幾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說了算啊?”
那人說道:“我說了不算,你就能止境???”
王瓜掩嘴嬌笑,收斂笑意,已經(jīng)猜出對方身份的少女,連忙打了個稽首,“小門小派的王瓜,見過陳先生?!?
孔鵷本來覺得總不是任何一個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個陳平安吧,這會兒趕忙站好,抱拳道:“晚輩孔鵷!”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看來于道友很看重你們,明明不必來這里,還是讓你們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明就里。
陳平安說道:“帶你們隨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點(diǎn)這個頭。
他雖然是授箓道士,卻更多是以純粹武夫自居,如今見著了一位能夠讓曹慈鼻青臉腫的“前輩”,得謙虛些。
遇見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膽子,虛心請教。眼前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點(diǎn)頭說好,謝過陳先生。
之后孔鵷便愈發(fā)摸不著頭腦了,這位身份極多的陳先生,真就帶著他們開始閑逛小鎮(zhèn)了,還邀請他們?nèi)ヲT龍巷兩間鋪子坐坐,說是在壓歲鋪子買了糕點(diǎn),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見心儀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王瓜,卻見少女額頭其實滲出汗水,顯而易見,遠(yuǎn)沒有表面那么鎮(zhèn)靜。
孔鵷便心里打鼓,總不至于,是那膽大包天假冒陳平安的貨色,準(zhǔn)備劫財又劫色?
白霧茫茫中,有人環(huán)顧四周,心中驚駭萬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田宮,打碎椅子,可是要賠的?!?
在那碧天云海之中,不知為何會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抬起頭,只見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頭頂,四周罡風(fēng)大震,“有緣乘坐鶴背之人,當(dāng)知天上風(fēng)大徹骨寒。你這孩子,叫童香對吧,還是叫香童來著?無所謂了,反正你就不懂這個道理?!?
屋內(nèi)不同道士,面對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輕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頭,分別瞧見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還有那文霞,只覺得那天他們與陳平安鬧了個不歡而散,很快就乘坐龍蛇蹤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斗然派,去了后山,在竹林瞧見了那個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聲葉師叔,當(dāng)那“葉?!鞭D(zhuǎn)過頭來……文霞瞬間道心失守,干嘔起來。
被譽(yù)為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處名勝古跡,停杯亭。就因為那位人間最得意,曾經(jīng)在山中喝過酒。
同樣是此山中,魯壁魚瞧見了十幾頭蠻荒天下的舊王座大妖,不同姿態(tài)在那山巔,卻用同一種眼神,看螻蟻一般看著自己。
而那獨(dú)自散步的朱紫綬,卻是在涼亭內(nèi),瞧見了那位風(fēng)采絕倫的人間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著與她點(diǎn)頭致意,說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繼續(xù)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著瞬間被陳平安斬殺殆盡的滿地尸體,有那被飛劍洞穿頭顱的道士,癱軟靠著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顆腦袋的道士,抬起手想要扶住腦袋,卻頹然垂下。有那被連人帶椅子一并攔腰斬斷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懟,在仇恨他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于道友心中,你們這些人當(dāng)中,最自負(fù)者是誰嗎?猜對了,是你,薛直歲?!?
這還只是個楔子。
真正好戲還在后頭。
貂帽少女坐在屋頂喝酒,咱們山主真是大忙人一個。
屋內(nèi)何止是那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條滔滔江河,不知不覺中,早就分出了十?dāng)?shù)條支脈。
陳山主以符箓對符箓。陳宗師以拳法對道法。
陳隱官以劍術(shù)對符箓。陳道長以雷法對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陳先生總之就是以道理講道理。
謝狗覺得陳平安要是哪天躋身了飛升境,自己如果還沒有躋身十四境的話,還真不一定敢說贏他啊。
而那個陳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樓,坐在崖畔,頭頂坐著個蓮花小人兒,一起悠然看云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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