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死死盯住曾燾,“你那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續(xù)弦妻子,是來自云霄王朝的一位修道之人,對吧?”
曾燾駭然抬頭,望向藩王宋睦。
宋集薪緩緩說道:“我猜她是以山上術(shù)法,秘密鳩占鵲巢了一位當(dāng)?shù)嘏?,她除了名字和面皮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曾燾額頭青筋暴起。
宋集薪微笑道:“那你猜猜看那個被譽為神童的嫡長子,如今到底是在云霄王朝穩(wěn)當(dāng)修行呢,還是早就真的暴斃在了路上呢?”
曾燾愕然。
宋集薪斜靠擱放果盤的茶幾,轉(zhuǎn)頭看了眼窗外美景,嗓音含糊小聲嘀咕幾句,那就打啊,一次不長記性,再來一次,看他們還敢不敢如此蹦跶?還有沒有這么多無謂的糟心事了?你這新任國師,莫非是全無信心,能夠讓繡虎那樣掌控一洲局勢?
曾燾失魂落魄,膽怯問道:“洛王想要如何處置我……我們?”
宋集薪重新拿起那份抄本諜報,“知不知道你今天為何必死?”
曾燾茫然。
宋集薪將紙張攥成一團(tuán),在掌心碾成粉碎。
諜報上邊有個細(xì)節(jié),與寧姚有關(guān)。記錄著一件看似極其不重要的瑣碎小事。
那句話的內(nèi)容,是“寧姚是先瞇眼再抬頭看天,而非抬頭看日再瞇眼,奇怪?!?
宋集薪扯了扯領(lǐng)口,扭了扭脖子,冷不丁罵了一句,“真是找死!”
好像猶不解氣,宋集薪開始用鄉(xiāng)土話罵了一通。
早知道如此,老子就不該吃飽了撐著趟渾水,果然人一閑下來就容易自己找罪受。
他媽的要是被那家伙曉得這份諜報落在自己手上……
就他那種記仇的德行,不得新賬舊賬一起算?我是敢還手啊,還是打得過他???
越想越惱火,宋集薪繼續(xù)破口大罵那曾燾的祖宗十八代。
曾燾倒是想要跟那藩王宋睦搏命,換命都在所不惜,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曾燾問道:“姓宋的,既然必死,為何跟我廢話這么多?”
宋集薪微笑道:“我跟皇帝陛下是君臣,有什么可聊的,奏對問答而已,你看我連朝會都沒參加。跟那個打小就是鄰居的新任國師大人,見了面也就只能稍微聊幾句,真要聊多了,他想打我我也想罵他,犯不著嘛?!?
屋內(nèi)一位堪稱尤物的美婦人,她終于忍不住笑出聲。
不錯不錯,看來跟著宋集薪混,不會悶的。自己是不是也與水君說一聲?
婦人叫宮艷,閨名阿嫵。這場“審訊”,她就坐在曾燾后邊的一張椅子上。
除了曾燾第一眼誤以為是王妃的宮艷,還有一個把門的魁梧青壯漢子,九境巔峰武夫,名叫溪蠻,大道根腳是陸地蛟。
既然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來了大驪京城,宮艷在內(nèi)的四位水府扈從,就跟著主人一起游山玩水一場。剛好有其中兩位,道人李拔和武夫溪蠻,他們都想要投靠洛王宋睦,可不敢說什么扶龍、問藩王要不要戴一頂白帽子之類的。
對于李拔和溪蠻的更換門庭,王朱并無任何芥蒂,這次王朱讓他們從桐葉洲大瀆那邊趕來大驪京城,剛好可以引薦給“宋睦”,也算是她對宋集薪一種聊勝于無的補償吧。
其實李拔他們是有些尷尬的,他們早就知道,昔年那條泥瓶巷,“稚圭”曾經(jīng)是“宋集薪”的婢女。
如此說來,按“輩分”算,宋睦豈不是是他們主人的主人?
曾經(jīng)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一個男人,姿容竟是不比宮艷遜色了。
他一直在欣賞墻上的字畫。反而是李拔那家伙,沒有跟過來見宋集薪,獨自在湖邊散步,矯情。
在金甲洲創(chuàng)建青章道院的李拔,道號焠掌,他其實也是“國師”出身??上Ы挥巡簧鳎沽税溯呑用?,跟那完顏老景是好友。
門口那邊,溪蠻不耐煩這些彎來繞去的陰謀詭計,魁梧漢子習(xí)慣性掏了掏褲襠,甕聲甕氣問道:“洛王,交給我來毀尸滅跡?”
宋集薪點頭,溪蠻便走向椅子,將那曾燾如提起小雞崽兒似的一把拽起,抬起法袍的袖子,再往里邊一丟。
溪蠻問道:“洛王來這邊其實是……”
宮艷咳嗽一聲,提醒溪蠻別多問些有的沒的。
宋集薪默不作聲,只是看著溪蠻。
溪蠻點頭道:“曉得這條規(guī)矩了?!?
黃幔笑道:“洛王,不如讓我去趟曾燾所在藩屬,會一會那個婦人?看她的行事風(fēng)格,說不得我還能多出個不記名弟子?!?
宋集薪搖頭道:“你就別插手了,交由大驪京城刑部處置?!?
黃幔有些遺憾,見過了這場對于大驪王朝來說興許連朵水花都算不上的小小漣漪,玉道人一時間竟有去陪都當(dāng)差吃皇糧的興趣。
宋集薪突然說道:“捎句話給王朱,就說我昔年在志怪書上曾見一句類似青詞的殘詩,‘四海磨成照膽寒’,這些年始終搜尋不到全篇,聽聞龍宮藏書多,問她能不能幫忙補齊,若是找見了,就讓人抄錄一份寄往陪都藩邸。”
宮艷見屋內(nèi)倆老爺們都不吱聲,她只好硬著頭皮點頭道:“好的,洛王?!?
溪蠻是不解真意,他實在是懶得多跑一趟。黃幔卻是道心震動,后悔自己不如李拔明智了,緣由?磨海成鏡!
————
西邊群山之中,那座搬山一空造就出來的還劍湖,確是美景,碧波淵沉,群魚之宮,此湖屬于處州郡府之禁澤,漁網(wǎng)不敢入。
搭建茅屋是隨手為之的簡單小事,打造閉關(guān)的山水陣法,竹素耗費精力不少,不過有梅龕和梅澹蕩這對師徒結(jié)廬為鄰,竹素就沒有太過講究那座陣法的精密。湖邊茅屋后邊,就是一片青翠竹林,在大驪京城和拜劍臺,竹素確實都比較心急,想要速速閉關(guān)速速破境,此刻走在竹林小徑上,她反而心靜了,這條小路多半是昔年當(dāng)?shù)匕傩諢糠ツ救≈褚捁S所踐,棕竹密翳,大者可以手制行山杖,小者可以為筷箸。
也許是這位女子劍修的姓氏就是“竹”,女子走在竹林幽徑,伸出潔白如玉的纖纖玉手,摩挲著竹節(jié)。柔和得日光透過竹葉,有一種朦朧的空靈美好,想來月色佳時,也宜夜游?
竹素逐漸生起一種澄澈通靈的心生歡喜之感,她猛地轉(zhuǎn)身走向茅屋,時辰已到,機緣已至,此時不閉關(guān)更待何時?!
一條兩旁古松參天的黃泥小路,松干如龍鱗。有兩位拜劍臺地界的訪客。烏江雙手環(huán)臂,懷抱一把烏鞘長刀,身邊是一起“飛升”到上界仙班的江湖摯友,袁黃。
烏江說道:“山中仙子確實比江湖女俠要耐看些。你覺得呢?”
袁黃心不在焉道:“都一樣吧。”
烏江嘆了口氣,“你就是還沒開竅,哪天開竅了,肯定比我還要猴急?!?
袁黃說道:“那就到時候再說。將來娶妻生子,只要要求別太高,非要找那種如花似玉的美眷,想來總是不難的。”
烏江氣惱道:“這話你也就只敢跟我放屁,有本事跟大風(fēng)兄、溫仔細(xì)、道士仙尉他們說去?!”
袁黃一笑置之。
先前跟著羅敷媚他們一起離開藕花福地,游歷過桐葉洲,到了落魄山這邊,一路飽覽山河,刀客烏江覺得十分過癮。一心想要跟陳平安拜師既學(xué)拳法也學(xué)劍術(shù)的袁黃,卻一直未能瞧見那位山主,好在袁黃耐心不錯,千辛萬苦尋明師,得授一句真?zhèn)?,哪有那么簡單,最怕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如今他袁黃都算進(jìn)了廟的,怕什么。
花影峰那位甘供奉的傳道,他們也會跟著溫仔細(xì)去站在窗外旁聽,不過溫仔細(xì)是一門心思奔著偷師去的,他們卻是實打?qū)嵉募兇馕浞?,長點見識,聽個熱鬧罷了。
先前見到那些聲勢驚人的劍光,他們兩個就想要來拜劍臺這邊碰碰運氣,看看能否與傳說中的劍仙們打個照面。
劍氣之盛,使得周邊光線扭曲起來,讓碧空萬里的天幕都像是一塊微皺的水藍(lán)色綢緞。
烏江看過就算,只當(dāng)是一份玄之又玄的仙家風(fēng)采。袁黃卻瞧得心神搖曳,不知自己這種江湖劍客,將來僥幸躋身大宗師境界,自己能否以純粹武夫的身份,覆地遠(yuǎn)游,與山上煉師一般御風(fēng),傲視五岳若土垤。能否像陳先生那么風(fēng)神瀟灑,根本不必語,自有一種全無敵手我即道的氣度。
所以袁黃內(nèi)心深處,真正想要與陳先生學(xué)的,不是拳不是劍,是人間武學(xué)的大道。
反觀烏江的志向就很簡單了,保證每天吃頓飽的,再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有很多的紅顏知己。到了浩然天下,就多出一條,還要打得過神仙。
烏江猶豫了一下,說道:“袁黃,別覺得我是潑冷水,我聽大風(fēng)兄提過一嘴,陳山主在武學(xué)拳法一道,已經(jīng)有關(guān)門弟子了?!?
袁黃點頭道:“我早就知道此事?!?
烏江說道:“那你就不怕吃閉門羹,自討沒趣?要我說啊,你還不如直接拜大風(fēng)兄為師呢,我還可以幫你說說情。大風(fēng)兄別看人是長得丑了點,但他是有真本事傍身的,就說這些天我們看他教拳喂拳,都能看出不少門道來,對吧?要不然他怎么說自己教過陳山主拳法和劍術(shù)呢?!?
袁黃微笑道:“鄭師傅當(dāng)然是那種有修為、藏都藏不住的高人,但是我反正只認(rèn)準(zhǔn)了拜師陳先生,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況且我也覺得自己與落魄山有緣?!?
檐下竹椅并排坐,溫仔細(xì)剛剛從甘供奉那邊偷學(xué)來一門掌觀山河的偏門神通,不但可以瞧著古松小徑那邊的景象,甚至可以聽清楚對話內(nèi)容,溫仔細(xì)嗑著瓜子,嘖嘖稱奇道:“烏江這小子心底不壞,袁黃更是”
鄭大風(fēng)一邊摳腳一邊說道:“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咱們山主就喜歡這種會說話的。只說甘一般自從跟賈老神仙聊過天,不就功力暴漲?以前是飛升境的修為,下五境的話術(shù),如今怎么都有地仙的聊天水準(zhǔn)了。說到底,還是咱們山頭,風(fēng)氣使然?!?
溫仔細(xì)深以為然,“還是我們陳山主帶了個好頭。進(jìn)山的人,總是走著開山者的道路?!?
鄭大風(fēng)說道:“這兩句好話,你可以當(dāng)面跟陳平安說啊。”
溫仔細(xì)試探性說道:“當(dāng)真適合當(dāng)面說?我怕咱們山主誤會是什么溜須拍馬?!?
鄭大風(fēng)拍了拍溫仔細(xì)的肩膀,“吃頓宵夜,再喝點小酒,還怕什么,酒酣胸膽尚開張嘛,保管陳平安會心,與你點頭微笑。”
溫仔細(xì)拍了拍肩頭,將信將疑,“大風(fēng)兄,自家兄弟可不能坑自家兄弟啊,我畢竟是進(jìn)山晚了,如今在這邊根基不厚,說話做事底氣不足,你可別害我?!?
溫仔細(xì)已經(jīng)打定主意,在躋身上五境之前,就把自家光陰全盤托付給這座跳魚山了。不趕人是最好,趕人我也不走。
鄭大風(fēng)從溫仔細(xì)手上拿過一把瓜子,剛要埋怨幾句,瞧見黑衣小姑娘的身影,立即將瓜子歸還溫仔細(xì),還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跑去跟小米粒聊天。極有潔癖的溫仔細(xì)只好又拍了拍衣衫,低頭看了眼掌心那把瓜子,猶豫再三,還是磕起瓜子來,磕的是兄弟情誼好不好。
晚上山的,相對好騙些。所以鄭大風(fēng)自稱字玉樹,別號臨風(fēng)。他還要專門強調(diào)一點,以字行。所以你們直呼其名,喊我鄭玉樹。
這套不著調(diào)的措辭,整座落魄山,估計也就小米??袭?dāng)真且奉行了。
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路飛奔過來,驀的站定,腦袋微微歪著,拱手慢悠悠搖晃幾下,“鄭玉樹,有事商量,不小嘞。”
心里邊暖洋洋的鄭大風(fēng)神色嚴(yán)肅,拱手還禮,“周護(hù)法但說無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若是事情為難,鄭某人絕不點頭?!?
溫仔細(xì)雙手抱住后腦勺,伸長雙腿,癱靠著椅背,這股懶散勁兒,早就忘了是跟誰學(xué)來的了。他看著一大一小在那邊交頭接耳起來。
正在演武場內(nèi)教拳的岑鴛機黑著臉,與幾位心生好奇的少年少女喝道:“專心走樁,不許分心!”
小米粒立即停下話頭,撓撓臉。
岑鴛機轉(zhuǎn)頭與小姑娘笑了笑,臉色柔和起來,輕輕擺手,示意你繼續(xù)聊天便是,不妨事的。
小米粒與鄭大風(fēng)說過正事,從袖子里掏出一把山果給鄭大風(fēng),小聲嘀咕幾句,她再踮起腳尖,與岑師傅揮揮手,便轉(zhuǎn)身一溜煙跑下山去了。
輪到溫仔細(xì)喂拳了,岑鴛機走向檐下那把專屬于她的竹椅,鄭大風(fēng)遞過去幾顆山果,岑鴛機笑問一句,我也有份?鄭大風(fēng)笑罵一句什么混賬話,山果數(shù)目都是有定額的,跟我一樣多,比溫師傅還要多一顆。岑鴛機端坐在竹椅,低頭輕輕咬著甘甜的山果,可把她愧疚壞了。
正在給一位少年喂拳的溫仔細(xì)轉(zhuǎn)頭笑道:“我也有啊?”
岑鴛機怒道:“好好教拳!”
溫仔細(xì)哦了一聲,一腳將那少年挑飛,少年在演武場墜地翻滾,迅速起身姿勢倒是有幾分行云流水的意味,少年呲牙咧嘴扶腰怒罵一句干你娘的溫老三,打人別打腎,小爺還要娶好幾個媳婦的……溫仔細(xì)笑嘻嘻來到那個一向最皮實的少年身邊,伸手捂住小兔崽子的那張臭嘴,往演武場墻壁那邊一丟,拍拍手,說換一個。至于那少年一時氣悶,癱坐在墻角,看溫老三給一個娘們喂拳就格外有分寸了,他娘的,重女輕男!
少年咬咬牙,搖搖晃晃站起身,肝兒疼,他想起先前那個表面看上去奇奇怪怪的“黑衣小姑娘”,他們這撥習(xí)武的同齡人,私底下都會猜測幾分,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她必然是一尊道力深厚、返老還童的大妖,否則當(dāng)年如何會被陳山主親自邀請上山,當(dāng)那座落魄山的護(hù)山供奉?!
少年嘆了口氣,說來真是英雄氣短,他們這撥鶯語峰學(xué)武的,再加上花影峰那撥狗屁修仙的,都還沒去過落魄山呢。
溫老三這人品行不端,整天色瞇瞇的,有句話卻是說到他們心坎上了。
咱們練武的,同樣是嘴硬,拳低了,就是死鴨子嘴硬。拳高了,便是一番豪壯語。
溫仔細(xì)其實還有句暫時沒說的話,在等著那些少年少女。
你們要去真正的落魄山,何止是隔了一個溫仔細(xì),還隔了個鄭大風(fēng),再有一個裴錢,大概才能見到真正的陳平安。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