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一句語,竟是惹來劍氣長城的天地變色,只是很快被城頭劍氣打散異象。
老秀才搖頭晃腦,唉聲嘆息,一閃而逝,來到茅屋那邊,陳清都伸手笑道:“文圣請坐?!?
老秀才收斂神色,“文廟需要與你借三個人?!?
陳清都問道:“為何是你來?不是更加名正順的禮圣亞圣,也不是中土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臉皮厚啊。他們來了,也是灰頭土臉的份。”
陳清都搖頭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這就不太善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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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來到茅屋之外。
沒過多久,老秀才便一臉惆悵走出屋子,“難聊,可再難聊也得聊啊。”
左右問道:“先生什么時候離開這邊?”
老秀才撓撓頭,“總得再試試看,真要沒得商量,也沒轍,該走還是要走,沒法子,這輩子就是勞碌命,背鍋命?!?
左右說道:“不見見陳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語。
不愧是文圣一脈的開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虛,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左右啊,先生與你比較敬重的那個讀書人,總算一起開出了一條路子,那可是相當?shù)谖遄煜碌倪|闊版圖,什么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后一時半會兒,也多不到哪里去,不正合你意嗎?不去那邊瞧瞧?”
左右搖頭,“先生,這邊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嶄新的天下更好,因為此處,越往后人越少,不會蜂擁而入,越來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這個先生,當?shù)梦?,一個個學生弟子都不聽話?!?
左右輕聲道:“不還有個陳平安?!?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左右啊,你再這么戳先生的心窩子,就不像話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為何不適合與陳平安見面?”
老秀才又笑又皺眉,神色古怪,“聽說你那小師弟,剛剛在家鄉(xiāng)山頭,建立了祖師堂,掛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實挺不合適的,偷偷掛書房就可以嘛,我又不是講究這種小事的人,你看當年文廟把我攆出去,先生我在意過嗎?根本不在意的,世間虛名虛利太無端,如那佐酒的鹽水花生,一口一個?!?
左右說道:“勞煩先生把臉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聲,發(fā)現(xiàn)那個姚老兒已經(jīng)不在城頭上,揉了揉臉,跳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還好意思說別人廢話,你自己不也廢話一籮筐。弟子當中,就數(shù)你最不不開竅?!?
左右有些無奈,“到底是寧姚的家中長輩,弟子難免束手束腳?!?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沒說你束手束腳不對啊,手腳都不動,可你劍氣那么多,有些時候一個不小心,管不住一絲半點的,往姚老兒那邊跑過去,姚老兒又嚷嚷幾句,然后你倆順勢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劍道,打贏了姚老兒,你再扯開嗓子奉承人家?guī)拙洌朗掳?。這也想不明白?”
左右點頭道:“弟子魯鈍,先生有理?!?
老秀才轉(zhuǎn)身就跑向茅屋,“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價?!?
左右走到城頭旁邊。
片刻之后,老秀才很快就又長吁短嘆,來到左右身邊。
左右問道:“先生,你說我們是不是站在一粒塵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塵埃上,就已經(jīng)是修道之人的極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樹與一棵樹,會在風中打招呼,一座山與一座山,會千百年啞然無聲,一條河與一條河,長大后會撞在一起。萬物靜觀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懇請先生說得淺些?!?
老秀才說道:“你那問題,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隨便糊弄你了。”
左右沒話說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巔,人間道路自涂潦?!?
左右說道:“先生是在責備學生。”
老秀才搖搖頭,沉聲道:“我是在苛求圣賢與豪杰?!?
隨后左右便陪著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風景,再無語。
天亮后,老秀才轉(zhuǎn)身走向那座茅屋,說道:“這次要是再無法說服陳清都,我可就要撒潑打滾了?!?
左右一直安安靜靜等待結(jié)果,晌午時分,老秀才離開茅屋,捻須而走,沉吟不語。
左右低聲道:“陳平安要與寧家提親,老大劍仙答應當那個媒人?!?
老秀才愕然,隨即捶胸頓足,“陳清都這老東西,臭不要臉!有他什么事,當我這個當先生的死了嗎,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然一聲。
老秀才本就飄渺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團虛影,消逝不見,無影無蹤,就像突兀消失于這座天下。
左右瞇起眼,握住劍柄,面朝茅屋那邊。
不過瞬間,又有細微漣漪震顫,老秀才飄然站定,顯得有些風塵仆仆,疲憊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劍的胳膊。
左右仍然沒有松開劍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事兒?!?
陳清都出現(xiàn)在茅屋門口,笑問道:“你就這么打算賴著不走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我就算想久留,也沒法子辦到啊,喝過了酒,我立即卷鋪蓋滾蛋?!?
這就是天地壓勝。
當初陸沉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驪珠洞天,也不輕松,會處處受到大道壓制。
陳清都笑著提醒道:“咱們這邊,可沒有文圣先生的鋪蓋。順手牽羊的勾當,勸你別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對,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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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仗的劍氣長城,其實也很安詳,也會有高門府第外邊的車水馬龍,小街陋巷里邊的雞鳴犬吠。
只不過這里沒有文武廟城隍閣,沒有張貼門神、春聯(lián)的習慣,也沒有上墳祭祖的風俗。
而那條稀爛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補,匠人們忙忙碌碌,那個最大的罪魁禍首,就坐在一座雜貨鋪門口的板凳上,曬著日頭。
寧姚在和疊嶂閑聊,生意冷清,很一般。
陳平安見疊嶂好像半點不著急,他都有些著急。
只是雙方到底才見過幾次面而已,陳平安不好輕易開口。心愛女子身邊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個屁大孩子摸摸索索湊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壯起膽子問道:“你叫陳平安對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干嘛,找我打架?”
孩子嚇得后退了幾步,仍是不愿意離開,問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給你錢?!?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
孩子堅持道:“你要是嫌錢少,我可以欠賬,以后學了拳殺了妖掙了錢,一次次補上。反正你本事高,拳頭那么大,我不敢欠錢不還。”
陳平安雙手籠袖,肩背松垮,懶洋洋問道:“學拳做什么,不該是練劍嗎?”
孩子懊惱道:“我不是先天劍胚,練劍沒出息,也沒人愿意教我,疊嶂姐姐都嫌棄我資質(zhì)不好,非要我去當個磚瓦匠,白給她看了幾個月的鋪子了?!?
陳平安笑道:“習武學拳一事,跟練劍差不多,都很耗錢,也講資質(zhì),你還是當個磚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興許是早就猜到是這么個結(jié)果,打量著那個聽說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輕人,你說話這么難聽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啊,于是說道:“你長得也不咋地,寧姐姐干嘛要喜歡你?!?
陳平安有些樂呵,問道:“喜歡人,只看長相啊?!?
孩子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笑道:“我長得也不難看啊?!?
孩子蹲那兒,搖搖頭,嘆了口氣。
陳平安便有些受傷,自己相貌比那陳三秋、龐元濟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與“難看”不沾邊,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著下巴的胡渣子,應該是沒刮胡子的關系。
有這個膽大孩子牽頭,四周就鬧哄哄多出了一大幫同齡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遠處的少女。
看著那個一口氣打了四場架的外鄉(xiāng)人,一雙雙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邊,裝滿了好奇。
浩然天下是楊柳依依的春季,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是秋風肅殺時分。
一門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時節(jié),更有著截然不同的風俗。
在劍氣長城,活下去不難,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
但是想要在這邊活得好,就會變得極其艱難。
所以有本事經(jīng)常喝酒,哪怕是賒賬喝酒的,都絕對不是尋常人。
當然大姓子弟,衣食無憂不說,過著不輸王侯生活的錦衣玉食,也很簡單。
實打?qū)嵉淖嫔戏e德,都是一位位劍仙、劍修先人,拿命換來的富貴日子,何況也需要上陣廝殺,能夠從城頭上活著走下來,享福是應該的。
可能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比較好說話。
很快陳平安的小板凳旁邊,就圍了一大堆人,嘰嘰喳喳,熱熱鬧鬧。
能夠從倒懸山進入城池的外鄉(xiāng)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門扎堆的那邊,不愛來這邊。
陳平安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也跟寧姚聊過許多城池人事風物,知道這邊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對于那座咫尺之隔便是天地之別的浩然天下,有著各種各樣的態(tài)度。有人揚一定要去那邊吃一碗最地道的陽春面,有人聽說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真的就只是姑娘,柔柔弱弱,柳條腰肢,東晃西晃,反正就是沒有一縷劍氣在身上。也想知道那邊的讀書人,到底過著怎樣的神仙日子。
這會兒陳平安身邊,也是問題雜多,陳平安有些回答,有些裝作聽不到。
有個這輩子還沒去過城頭南邊的孩子,說你家鄉(xiāng)那邊,是不是真有那數(shù)不清的青山,特別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氣,都能聞見花草的香氣。
有個稍大的少年,詢問陳平安,山神水仙們?nèi)⒂H嫁女、城隍爺夜間斷案,山魈水鬼到底是怎么個光景。
還有人趕緊掏出一本本皺巴巴卻被奉作珍寶的小人書,說書上畫的寫的,是否都是真的。問那鴛鴦躲在荷花下避雨,那邊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在檐下張網(wǎng)攔著鳥雀做窩拉屎,還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大冬天時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會讓人凍著嗎?還有那邊的酒水,就跟路邊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錢就能喝著嗎?在這邊喝酒需要掏錢付賬,其實才是沒道理的嗎?還有那鶯鶯燕燕的青樓勾欄,到底是個什么地兒?花酒又是什么酒?那邊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那邊人人死了后,就一定都要有個住的地兒,難道就不怕活人都沒地方落腳嗎,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嗎?
最后一個少年埋怨道:“曉得不多嘛,問三個答一個,虧得還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陳平安手腕悄然擰轉(zhuǎn),取出養(yǎng)劍壺,喝了口酒,揮手道:“散了散了,別耽誤你們疊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開口與陳平安攀扯的那個屁大孩子,就蹲在小板凳旁邊,他說道:“鋪子又沒啥生意,再聊聊唄。”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瞎聊了半天,我也沒掙著一顆銅錢啊?!?
怨聲四起,鳥獸散。
那屁大孩子跑出去很遠,然后轉(zhuǎn)身喊道:“寧姐姐,這家伙賊摳門小氣,喜歡他做什么嘛!”
陳平安作勢起身,那孩子腳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處,又探出腦袋,扯開更大的嗓門,“寧姐姐,真不騙你啊,方才陳平安偷偷跟我說,他覺得疊嶂姐姐長得不錯唉,這種花心大蘿卜,千萬別喜歡?!?
寧姚在鋪子里邊,斜靠柜臺,跟疊嶂相視一笑。
陳平安坐回板凳,朝街巷那邊豎起一根中指。
鬧哄哄過后,日頭和煦,安安靜靜,陳平安喝著酒,還有些不適應。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
原來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長大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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