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了曹慈,陳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邊,你愿意為裴錢教拳四場,在此謝過?!?
曹慈笑著點頭,坦然接受這位年輕隱官的道謝,早年面對裴錢的接連四場問拳,曹慈每次出拳極有學(xué)問,如此教拳,可謂用心,既然事實如此,就沒什么不好承認(rèn)的。
再說了,在裴錢氣勢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場問拳中,曹慈還挨了她兩拳,而且都在面門上,給陳平安道謝一句,怎么看都還是自己虧了。至于連輸三場的最后一場問拳,那個年紀(jì)不大的女子武夫,有點逞強的意思,遞出很多東拼西湊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陳平安少年時在城頭遇到曹慈,只是覺得這位同齡人,身穿雪白長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遠不可及。
如今再看,陳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門道,曹慈身上這件長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錄的隱晦條目,大端王朝的開國皇帝,福緣深厚,曾經(jīng)擁有過一件名為“大雪”的法袍,極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圣人坐鎮(zhèn)小天地,同時還可以拿來羈押、折磨淪為階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學(xué)宗師,再桀驁不馴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膚皸裂,神魂飽受煎熬,如層層大雪壓梧桐,筋骨如樹枝折斷,如有折柴聲。
如果沒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這件了。
穿法袍這種事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顯得越雞肋,甚至?xí)催^來壓勝武夫體魄。
說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為之,讓曹慈無論清醒與睡覺,時時刻刻都在練拳,其實沒有一刻停歇。
習(xí)武資質(zhì),練拳天賦,曹慈本就已經(jīng)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這一襲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時還是位玉璞境劍修,可好像還是當(dāng)年老樣子的那個陳平安
不過今夜曹慈造訪功德林,好像沒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還是說在等某個“一不合”的機會?比如敘舊過后,不小心聊到了師兄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劍鞘珍貴、師命難違?同樣一個道理,陳平安在竹林那邊可以講,曹慈來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講一遍?
不管如何,陳平安當(dāng)下就只是笑。
好像見著了一個鼻青臉腫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頭上,與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裴錢在云窟福地見著師父陳平安后,就直說了。只是不知為何,曹慈被她打了兩拳,裴錢反而只字未提,可能是覺得輸拳四場,遞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兩拳,要是還有臉說,估計到了師父這邊,能把板栗吃飽?
曹慈好奇問道:“笑什么?因為收了個好徒弟?”
可能是機緣未到,曹慈自己至今還沒有收徒的打算。
陳平安正色道:“沒什么,練拳一事,曹慈無敵,這個我認(rèn),至于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換成我,不會挨兩拳之多。”
這種話,也就陳平安能說得如此心安理得。
當(dāng)年從北俱蘆洲游歷返鄉(xiāng),在竹樓二樓,信心滿滿的陳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為裴錢喂拳,結(jié)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確實沒有兩拳。
劉十六現(xiàn)身,雙臂環(huán)胸,背靠大樹,笑望向兩位純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問拳雙方,兩個已經(jīng)站在天下武道之巔的年輕人,誰都沒有半點殺氣,就好像只是兩位多年好友,重逢敘舊。
不過可以確定,只要一方?jīng)Q意出拳,那么誰都不會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會覺得,這兩個一旦問拳,有機會打得比張條霞問拳裴杯,更好看。
劉十六還是第一次見到曹慈,確實出彩。只說相貌,小師弟就比不過啊。
擔(dān)心那個曹慈誤會,劉十六擺擺手,“我不是來偏袒陳平安的,就是單純想看你們打一架。”
拳法一事,劉十六天生就會,就是這輩子始終沒有太過用心演武練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見過劉先生。”
劉十六點頭致意,然后笑道:“算了,我還是走好了。不過我已經(jīng)與熹平先生打過招呼,你們?nèi)绻胍獑柸?,不用計較功德林這邊的折損,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復(fù)原貌?!?
劉十六離開此地。怎么看,劉十六都像是在攛掇著曹慈揍陳平安一頓,這個師兄,當(dāng)?shù)谜媸遣蛔邔こB贰?
曹慈說道:“師父已經(jīng)動身趕往黥跡歸墟渡口,只將劍鞘留給了我?!?
銜接兩座天下的四處歸墟,在被阿良調(diào)侃為水神押鏢的遠渡之前,各有圣賢、修士和劍修,會先行啟程,去往蠻荒天下,比如兩位文廟副教主和三大學(xué)宮祭酒,就已經(jīng)去往天目渡口,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舊會在天幕處盯著那座神鄉(xiāng)渡口,而火龍真人離開功德林后,其實就已經(jīng)趕赴神鄉(xiāng),至于裴杯,去的就是那處黥跡渡口,此外蘇子柳七聯(lián)袂遠游日墜渡口。
浩然天下的頂尖戰(zhàn)力,一個不落,都會陸續(xù)現(xiàn)身蠻荒未來戰(zhàn)場的第一線。
受傷極重的馬癯仙,已經(jīng)被師妹竇粉霞護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靄則在等待小師弟曹慈,之后就一同趕赴蠻荒。
陳平安看著那把竹黃劍鞘,雙手籠袖笑瞇瞇道:“我查過許多檔案,有關(guān)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聞,也問過宋前輩和鄰近劍水山莊的山神,現(xiàn)在想聽聽你的說法,說不定是我錯了?!?
宋前輩佩劍名“屹然”,搜遍古書,才從古籍殘篇上,找到了“礪光裂五岳,劍氣斬大瀆”的記載,只是宋前輩始終未能找出關(guān)于劍鞘的根腳,早年因緣際會之下,打開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機關(guān),得到古劍屹然時,竹黃劍鞘就已經(jīng)是那把古劍的劍室。陳平安詢問過那位山神關(guān)于那處深潭的玄機,之后再考究過裴杯的年齡,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陳平安問拳馬癯仙的第二個理由。
只要確定劍鞘在劍水山莊深潭中秘不現(xiàn)世的“年齡”,大過大端王朝國師裴杯擁有古劍的歲月,就足夠了。
曹慈搖頭說道:“劍與竹鞘分開多年,其實談不上誰是主人。師父得劍時,本就沒有劍鞘。只是長劍無鞘,始終有些遺憾。所以當(dāng)年師父讓大師兄去寶瓶洲,憑借占星術(shù)的結(jié)果,一路依循蛛絲馬跡,終于被師兄找到了這把竹制劍鞘?!?
裴杯佩劍,是一把遠古名劍,青神。
此劍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后世就變得籍籍無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劍鞘,說道:“師父與師兄說了,是買,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愿意賣,也就算了,不必強求?!?
他的師父,裴杯這位大端王朝的國師,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從小就沉默寡,被同齡人稱呼為木頭人。經(jīng)歷坎坷,年少習(xí)武之后,喜歡偷喝酒,比較貪杯。
昔年木頭人的少女,習(xí)武練拳第一天,就想要與很多事情說個“不”字。
陳平安點頭道:“我相信這就是真相?!?
曹慈繼續(xù)說道:“但是師兄自作主張,才有了當(dāng)年寶瓶洲的那場強買強賣。師兄是沙場武將出身,年少投軍,領(lǐng)著大端王朝最精銳的一支邊軍,控萬里地,鎮(zhèn)守邊陲。戎馬生涯三十余年,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別人的,袍澤的,敵人的?!?
說到這里,曹慈停頓片刻,笑道:“我不是幫誰辯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與你說明白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是得這么講道理?!?
只有心平氣和,才能真正講理。
曹慈說道:“師兄在竹林那邊輸了拳,還跌境,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過只是覺得自己拳不如人,沒覺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錯了。我勸了兩句,師兄不愛聽。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負。我這個當(dāng)師弟的,就不多說什么了。所以我猜以后,師兄還會與你問拳?!?
陳平安笑道:“真喜歡問拳,隨便他問幾場?!?
總不能攔著那個馬癯仙問幾場輸幾場,馬癯仙這輩子只會一輸再輸,輸?shù)盟詈罄侠蠈崒嵢ギ?dāng)個統(tǒng)兵打仗的沙場武將。
不過陳平安又說道:“至于廖前輩的問拳,我會另外計較,就只是純粹武夫之間的切磋?!?
曹慈笑道:“這種事情,我當(dāng)然信得過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煩,登門拜訪,找到陳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將手中劍鞘輕輕拋給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出袖,接過劍鞘,微笑道:“果然曹慈還是曹慈?!?
是個純粹武夫,卻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氣。
曹慈說道:“我已經(jīng)是歸真境,你暫時還是氣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歸真再說?!?
陳平安說道:“等我歸真,你該不會又已經(jīng)‘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總不能就這么等你吧?!?
陳平安想了想,“等我游歷中土神洲,不管我們是否差了境界,到時候都要找你問拳。”
說到這里,陳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還是在劍氣長城那邊?”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會去蠻荒天下,說不定都不會留在黥跡渡口,選擇獨自游歷蠻荒,深入腹地。
曹慈點頭道:“那就約在城頭,還是老地方?”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
雖然不會立即重返劍氣長城,但是之前在城頭上,眼巴巴看了蠻荒天下將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發(fā)澀,那么總是要走一遭的。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曾經(jīng)設(shè)了個關(guān)于曹慈的不輸局,坐莊時限長達五百年。
消息靈通的山巔明眼人,一個個都心里有數(shù),劉聚寶設(shè)置的這個奇怪賭局,其實就是為兩個年紀(jì)輕輕的同齡人設(shè)置,跟其余整個浩然的天下武夫,關(guān)系不大。
更古怪的,是兩個砸錢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無法不輸拳。
其中一個是出了名出門不帶錢的火龍真人,此外還有個藏頭藏尾不知身份。
涼亭那邊,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須問道:“是不是打不起來了?”
劉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說道:“一定會打。”
被老秀才拉來下棋的經(jīng)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兩顆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魚也就罷了,一摸就摸走棋局關(guān)鍵的兩顆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沒有恢復(fù)文廟身份,都能摸一顆,如今多摸一顆,怎么你了嘛?讀書人吃不得半點虧,咋個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臉就再拿幾顆?!?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從棋盤上提子多顆,“嘿,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請求,奇了怪哉,只好違背良心,滿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將手中所捻棋子輕輕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著棋局,也將手中多顆棋子一一復(fù)原棋盤,然后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盤上贏了熹平,傳出去誰敢信吶?!?
熹平笑呵呵道:“怎么不說以前是關(guān)門弟子不在身邊,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遠處對峙雙方。
陳平安手持劍鞘,“送送你?”
曹慈搖頭道:“不用?!?
兩人幾乎同時轉(zhuǎn)身,一個返回涼亭,去與先生師兄碰頭,一個準(zhǔn)備走出功德林,去跟師姐見面。
兩位已經(jīng)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兩人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背對而走,都腳步緩緩,氣定神閑,十分從容。
一個想著,替師父、師兄都與陳平安講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沒什么事情,來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遺憾。
一個想著,江湖里魚龍混雜,有闖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卻永遠不會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著那個不輸賭局,身后那個年輕隱官,聽說最會坐莊掙錢,有無押注?
青衫陳平安,想著自己連輸三場,弟子后來又輸四場,怎么想怎么不對勁啊。
一個想著自己,這輩子好像一直都是被問拳,自己卻極少有主動與他人問拳的念頭,今兒月明星稀,天地寂靜,好像適宜與人切磋。
一個沒來由想起,二樓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說學(xué)成拳,遞拳之后,要教天下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無人。當(dāng)下自己這么走著,當(dāng)然是身前無人,可只要轉(zhuǎn)頭,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覺得就這么走了,總歸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覺得時隔多年,錯過曹慈不像話。
于是兩人同時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雙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長袍的袖口,穿這件法袍再遞拳,會不夠快。
陳平安將手中劍鞘,拋向了涼亭那邊,讓君倩師兄代為保管,停步后卷了卷袖子。
曹慈轉(zhuǎn)過頭,笑問道:“切磋一場,點到即止?”
陳平安同樣轉(zhuǎn)過頭,“你年紀(jì)大,拳高些,你說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見兩人身影,各自傾力遞出第一拳。
整座陣法禁制足可鎮(zhèn)壓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離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氣機漣漪之激蕩,以兩位年輕武夫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nèi)的參天古樹悉數(shù)斷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陰長河,會自行繞過一座功德林,此間被至圣先師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內(nèi),任由經(jīng)生熹平掌控。
經(jīng)生熹平站在涼亭外的臺階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陰長河倒流,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罡如瀑,帶來的折損,瞬間恢復(fù)原貌。
若是等到雙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陰長河,就連熹平都不敢確定,這座功德林會與先前絲毫不差。
左右則稍稍解禁修為,一身劍氣流瀉,剛好護住涼亭,遮擋那份遮天蔽日的洶涌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參天古木,身后古柏輕輕搖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舊是白衣,只不過收起了那件仙兵法袍入袖。
遠處陳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橋欄桿上,額頭處微紅。
兩人之間,原先出現(xiàn)了一條深達數(shù)丈的溝壑,只是被經(jīng)生熹平以術(shù)法抹平。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倏忽不見,既然有人幫忙收拾爛攤子,那就無所謂禮數(shù)不禮數(shù)了,事后再與熹平先生賠罪不遲。
腳下一座白玉橋,剎那之間化作齏粉,僅僅是一腳輕輕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極深,地底下傳來陣陣悶雷。
陳平安雖然拳在下風(fēng),但是差距遠遠沒有當(dāng)年劍氣長城那么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虧更多,卻絕對再不會連曹慈的衣角都無法沾邊。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頸處的一招,由于先挨了曹慈當(dāng)頭一拳,距離被稍稍拉開,陳平安腦袋后仰幾分,再一拳作掌,順勢往下打在對方心口處。
若是換成馬癯仙之流,挨這么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數(shù)月說不出一個字。
曹慈早就知道陳平安很能扛,體魄堅韌異常不講理,在那劍氣長城,練拳極狠,路數(shù)太野,不過陳平安方才額頭挨了結(jié)實一拳,渾然無事,還是讓曹慈有些意外。
雙方皆身若長虹,隨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縮地山河,各自單憑一口純粹真氣,在功德林之內(nèi),穿梭不定,要么各自錯開對方拳招,要么以拳換拳,絕無一方拳中對手、一方拳頭落空的可能。
不過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確實未能拳意銜接,曹慈期間雙指并攏,在陳平安遞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經(jīng)將身上殘余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當(dāng)年竭力打斷神人擂鼓式的連貫拳意,曹慈確實要輕描淡寫太多。
曹慈側(cè)過頭,依舊被一拳橫掃,打在太陽穴上,曹慈腦袋晃蕩幾下,只是腳步穩(wěn)固,只是整個人橫移出去幾步。
陳平安被曹慈雙拳砸在胸口,看似雙手同時遞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意,使得陳平安不但雙腳離地,瞬間倒飛出去十?dāng)?shù)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劍修一劍攔腰斬開,武夫體魄還好說,受傷不重,陳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兩拳的大半勁道,只是修士的氣府靈氣卻是隨之洶涌跌宕,不算輕松。
曹慈趁勢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陳平安頭顱。
天地間,又有數(shù)個白衣曹慈,一一在別處現(xiàn)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結(jié)果陳平安就像同時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
不是躲過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后一腿橫掃腰部,剛好被陳平安躲過了。
曹慈收拳時,立即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雙膝微曲,消失無蹤。
陳平安飄蕩向那處涼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個旋轉(zhuǎn),落在更遠處,卻沒有落地,期間同樣換了口真氣,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換一拳。
方圓三里之地,雙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渾無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萬條縱橫交錯的細密劍氣充斥空中。
以至于經(jīng)生熹平一時間都不好逆轉(zhuǎn)光陰。
陳平安站在一條河岸邊,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跡。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條河水,漩渦無數(shù),皆是被紊亂拳罡撕扯而起。
陳平安笑問道:“拳招有無名字?”
曹慈點點頭,“曇花。”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們倆,講究個什么,多學(xué)學(xué)我。”
他娘的,什么曇花,曇花一現(xiàn)?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這種事情,也得學(xué)學(xué)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強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么?!?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
體內(nèi)小天地,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山河震動的不妙異象,這才曇花此拳的精髓所在?與那劍修飛劍一穿而過之后的難纏劍氣,差不多?
河上已經(jīng)不見白衣,只聽曹慈笑一句,“這一拳,暫名流水。”
下一刻,陳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廟廣場那邊。
倒是沒有一路翻滾,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轉(zhuǎn),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來到文廟之外,“陳平安,到現(xiàn)在還穿著法袍,就這么不計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讓我?guī)兔频Z體魄,這沒問題,只是連勝負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瞇起眼,“我覺得你還沒到這個時候?!?
陳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覺得你今夜來歸還劍鞘,不挨你幾拳,心里邊過意不去?!?
話是這么說。估計曹慈不會相信,其實陳平安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實上,陳平安確實有個難之隱。
因為承載妖族真名一事,自家體魄玄之又玄,陳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穩(wěn),加上先前又被那個從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家伙,為老不尊,給對方狠狠陰了一把,所以陳平安一旦放開手腳,傾力出手,與曹慈往死里打這一場架,拳腳會順勢扯動道心,自然而然,就會殺心四起,若是與人捉對廝殺分生死,毫無問題,可與曹慈問拳,卻是切磋,就會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問拳已經(jīng)無意義,更沒意思。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問道:“你自創(chuàng)多少拳招?”
曹慈說道:“不到三十。”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少?!?
曹慈問道:“看樣子,你接下來出拳,能更認(rèn)真幾分?”
陳平安臨時找了個法子壓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點頭道:“不過事先說好,別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隨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沒事?!?
曹慈第一次遞拳之前,正兒八經(jīng)拉開一個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搖,拳意內(nèi)斂到了極致。
但是文廟四周,天地靈氣竟是開始自動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為龍走瀆,不輕。”
陳平安說道:“接拳而已。”
涼亭那邊,熹平神色無奈,與劉十六說道:“君倩,你之前可沒說他們要離開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那邊去?!?
一直看著小師弟問拳過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勞,問題不大?!?
方才劉十六說了件事,如果不談拳招深淺、拳意高低,只說體魄,還是小師弟更勝一籌。
結(jié)果老秀才一巴掌一個,“小師弟給人打了,你們還笑?!”
劉十六笑道:“也不是誰都能讓曹慈放開手腳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證明。
這意味著曹慈都有了點勝負心。
老秀才說道:“說實話,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虧得有個曹慈在前邊,那么關(guān)門弟子陳平安,在武道一途,就會走得格外堅定。
而且曹慈這么個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么個高,老秀才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覺得是好事。
老秀才當(dāng)然會對陳平安這個關(guān)門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過分,但是陳平安與人相爭,不管是道理,還是武學(xué),總不能想著站在陳平安對面的對方就錯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對方對,更高,學(xué)生陳平安就一步步腳踏實地,隨之更對,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對陳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終究不是那種必須分輸贏的市井吵架。
條條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講理之人,其實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講越爭越分明,拳腳越磨越煉越穩(wěn)重,道心越砥越礪越光明。
熹平點頭道:“只要陳平安能夠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開半個身形,就不是問題,還有機會?!?
雙方如今只差半步。
別看今夜問拳,陳平安挨拳頗多,其實勝負并不算太過懸殊,一來陳平安的武學(xué)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來的,再者雙方既然只為分勝負,不求分生死,所以這場問拳,對雙方而,出拳傾力,但是殺心不足,都還談不上真正的酣暢淋漓,目中無人,心無所礙。
劉十六說道:“雙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會重新拉開點距離。所以小師弟將來在歸真一層,必須好好打磨?!?
躋身止境之前的山巔境,曹慈可能是為了應(yīng)對扶搖洲的那場大戰(zhàn),略顯倉促,但是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反而要更加心無旁騖。
如今又不一樣。
曹慈太純粹。尤其當(dāng)他心氣一起,此后練拳氣象,就會很嚇人。
劉十六不會因為自己是陳平安的師兄,就對曹慈這個年輕人有任何成見,恰恰相反,劉十六很欣賞曹慈身上的那種氣勢,就像在與數(shù)座天下說個道理,我必然拳法無敵,既不會妄自菲薄,也絕不得意忘形,這就是一件很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旁人認(rèn)與不認(rèn),都是事實。
反觀小師弟回了家鄉(xiāng),卻要分心太多。只說練氣士身份,尤其是身為劍修的幾把本命飛劍,就會是個不小的累贅。
老秀才一瞪眼。
劉十六立即與先生歉意道:“算我烏鴉嘴?!?
經(jīng)生熹平一閃而逝,出現(xiàn)在了文廟臺階頂部,這兩家伙打架,總不能仗著自己收拾殘局,你們倆就真不管不顧愣頭青了,拆了身后文廟才罷休。
前來議事、湊熱鬧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離開文廟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