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觀主再轉(zhuǎn)頭,看了眼與之相對廂房的新人新書屋。
不要將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經(jīng)營,付諸流水。
萬丈平地起高樓,底子已經(jīng)打好了,所謂的大驪官場人心爛攤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驪京城外邊的官道上,趕考舉子們在雨中的讀書聲,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詩詞唱和,不也是你們大驪的民心?不也是一種縫補花簪的無形的高明的縝密的大匠手藝?管人的規(guī)矩,是實在的,浩然九洲哪個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規(guī)矩,大驪朝野也有了,你身為國師,必須看見。
你陳平安只需在此基礎(chǔ)上,讓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豎立一片片萬仞山。
以金剛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驪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燉的手法,緩慢牽引長春宮、譜牒修士的也罷,都是對的,甚至是并未因為當(dāng)了宋氏一朝國師,而去針對正陽山,更甚至內(nèi)心深處期待正陽山未來有一位劍修,推倒那塊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陳平安無有此心,他來大驪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卻不知貧道出了落寶灘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饒你作甚?攔你們作甚?!
貧道巴不得這座人間人人如龍,任誰睡眼朦朧起了床,出了門,放眼望去,滿大街的圣賢豪杰。
就在此時,老觀主手捧麈尾,轉(zhuǎn)頭望去,不是那個躡手躡腳離開國師府的膽小鬼,做賊似的,跟她小時候一個德行。所以來到此地的,不是本該與“老鄉(xiāng)敘舊”的裴錢,而是容魚。
老觀主微笑道:“理解?”
容魚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觀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與你說。”
容魚也是第一次與人說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續(xù)貂?!?
老觀主安慰道:“萬事開頭難,能有此心,就已經(jīng)算是開了個好頭。”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邊正屋廊道的盤龍廊柱,“未必不能畫龍點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鏡。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還在不斷緩緩爬升的高墻,略顯突兀。
兩個同齡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飄落在水面上,腳尖輕輕往回一抹,陳平安身后那堵層層疊加的高聳水墻,就被扯碎,轟然倒塌。
大概是因為雙方實在是太熟悉了,沒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語。
他們心有靈犀,只是眼神交匯,便達成共識,身形破開“鏡面”墜入海中者輸。如何?說定!
各自前沖,相撞而去,雙方一身浩蕩拳意俱是凝練至極,故而并未出現(xiàn)劈波斬浪的聲勢,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條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對面,硬碰硬。
兩條筆直長線撞擊在一起,第一拳,陳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體內(nèi)疊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陳平安的左手拳,霎時間整只雪白袖子紋路如海波,一條胳膊節(jié)節(jié)筋骨顫鳴,氣血急劇翻涌,駕馭一口純粹真氣與陳平安滲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對壘狀,將其“黏住”,如兩支主力大軍戰(zhàn)況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渾厚無匹的拳罡,強行逼退陳平安的洶涌拳意,導(dǎo)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兩人為圓心,海波蕩漾,一圈圈擴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鳥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畫花紋之美感。
曹慈同時一手按住陳平安的面門,使勁一推,將陳平安摔出去數(shù)百丈外,背后貼水面十?dāng)?shù)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長串水漂。
一掌輕拍海面,身形翻轉(zhuǎn),瀟灑站定,陳平安后背傳來一陣陣灼燒感。
果然,還是跟曹慈問拳,最能純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處肌肉撕裂,滲出鮮血。
陳平安伸手按住肩頭,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夠?qū)⒁豢诩兇庹鏆夥直??他娘的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邊看拳,新悟出來的拳招,暫名‘弓弦’,一口純粹真氣互為首尾?!?
也就是說曹慈并非違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兩條純粹真氣,只不過首尾各執(zhí)一端,可以“同時”遞出兩拳,這“同時”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陳平安搖搖頭,對那拳招的名字頗不以為然,“還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點頭道:“確實。”
語之際,一抹青色畫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條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為人間武道新創(chuàng)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戲,只是沒奈何對上了個偷拳一道的祖師水準(zhǔn)人物。
曹慈稍微側(cè)身,陳平安欺身而近,有樣學(xué)樣,雙拳遞出,砸向曹慈兩邊的太陽穴,也無所謂身前是否門戶大開,會不會被曹慈借機遞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腦袋。
與陳平安客氣什么,曹慈雙指并攏作戟指狀,閃電伸出,快若飛劍,戳中陳平安心口處。
正如那江湖演義小說里邊常寫的“點穴”無異,只是曹慈這戟指,既會捅開對方的心臟,也會截斷純粹武夫的真氣流轉(zhuǎn),等到這一口真氣潰散,人身天地之內(nèi)就是洪水決堤的景象,與那所有靈氣相沖,對付某些耍流氓、能夠修道武學(xué)兼修的人物,極為得當(dāng),等于挨了兩下。
先后躋身十一境的兩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換死的路數(shù)。
皆是不躲不閃,各憑體魄說話,陳平安轉(zhuǎn)拳為掌,于是曹慈兩邊太陽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陳平安則被雙指戳中心口,但是卻沒有被當(dāng)場打穿心臟,而是擰轉(zhuǎn)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筆直倒滑出去,而是腳步變幻,在海面上畫出了一個個圓,青花朵朵,圓圓相續(xù),雙方拉開距離,一襲青衫站定之時,無論是神態(tài)還是拳意,明顯要好過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兩巴掌的曹慈。
陳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撣了撣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當(dāng)然知道自己兩邊耳竅鮮血流淌的慘淡光景。
換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這兩下,也就倒地不起了,連同勝負(fù)和生死都已經(jīng)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不過好像這一刻動了真怒,曹慈瞇起眼,還來是吧?
倏忽間,陳平安身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白衣曹慈。
一襲青衫好像給自己畫地為牢,只是站在一個無形的大圓內(nèi),輾轉(zhuǎn)騰挪,周邊大雪紛飛。
碧海青天之間,即便是飛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觀,也已經(jīng)看不清兩位武夫的面容,只能聽見水天之間響起一陣陣古怪的地籟,既有類似廟宇的鐘鼓長鳴,道觀清脆悠揚的玉磬,還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和吹動法螺的宏亮,或是宮廷數(shù)百坐部伎的奏樂,足可驚魂動魄,搖曳心神。
混淆的兩股拳意讓此方天地間變得光線扭曲,霧里看花,依稀可見拳招軌跡如縱橫交錯的樹枝,撞擊在一起再炸開的拳罡,恰似一團團在宣紙點染暈開來的寫意花卉。
飛升境修士能夠趕過來湊一湊熱鬧。
仙人境未必能夠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見不了他們的面。
止境武夫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的殺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數(shù),總歸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躋身了十一境,別有一座大天地。
暫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們腳下碧波如被切割出來的兩座高臺,跟隨兩位武夫緩緩移動,如瀑傾瀉的激蕩拳意跟隨兩道身影,在雙方之間拉扯出一道深可見底的海中溝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間武道的潮頭”,他們再度遙遙對峙。
水波高躍,轟然落回海中,兩座武道高山之間,現(xiàn)出了一條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長橋。
陳平安上半身已經(jīng)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條系在腰間,袒胸露背,精瘦修長的身材。
他并非那種肌肉虬結(jié)的武夫體魄,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陽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夠萬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邊,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無太多的損毀,至少不必像對方那樣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經(jīng)不再留手,雙方只是心臟跳動的聲響,就能夠帶起一股股天地共鳴的拳意潮水。
學(xué)武道路上,一步一臺階,陳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實。
顧祐的撼山拳譜,竹樓的崔誠,劍氣長城的白嬤嬤,北俱蘆洲獅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陳平安伸手抹掉一條胳膊上邊的血跡,肌肉開裂無數(shù),有那曹慈拳意殘留,陳平安手心如鐵,磨過無數(shù)玻璃渣子似的。
記得李二曾經(jīng)說過,如果說人身天地之內(nèi)的千余氣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氣血和靈氣的行氣路線,就是溪澗江河大瀆的水脈。那么六百三十九塊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獨厚的大岳和連綿龍脈,需要開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就是開辟出來的那條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運轉(zhuǎn)真氣,就是讓這條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內(nèi)的一炷香火裊裊,接引天地。
總是離鄉(xiāng),游歷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齡,陳平安的人生,卻總是置身于各種各樣的戰(zhàn)場,何止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
曹慈扯了扯嘴角,牽動臉頰紅腫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卻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激昂的求勝意味,起了強烈的勝負(fù)心。
好像在告訴對方一個任你是現(xiàn)任武道之主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今天的曹慈依舊不會輸給陳平安。
未來亦是如此。
光腳的陳平安,緩緩后撤出一段距離,開始前沖,身形高高躍起,一如年少時的那雙老舊草鞋,跨越了家鄉(xiāng)溪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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