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洛衫,確實生得好看,也會妝扮?!?
“……”
“再就是頂替豪素空缺位置的杜山陰,也是你們劍氣長城本土劍修出身,好像他有個叫‘汲清’的侍女,來歷不凡。先前議事,有人想要花錢與他購買,不過杜山陰沒有答應(yīng)。說實話,我看這小子,總覺得不順眼?!?
“我也見之心煩。不否認他練劍資質(zhì)確實極好?!?
“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的師妹,好像她擅長牽紅線,亂點鴛鴦譜?!?
“等我稍稍空閑幾分,未來我自會安排一段姻緣贈予給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九真仙館,仙人云杪,道號綠霞。他的道侶,已經(jīng)先他一步,飛升境了?!?
“我跟仗義疏財?shù)脑畦碌烙?,是老交情了。就是有個小誤會,一直解釋不清楚。”
“什么誤會?”
“他篤定我是白帝城鄭居中?!?
“奇思妙想?!?
之后就是那些躋身候補之列的各洲年輕人,例如在夜航船化名蕭寶卷的邵本初,重返正陽山的蘇稼,用過一盞本命燈的懷潛,道士王屋,南婆娑洲的賀不弱,北俱蘆洲那邊,除了作為白裳唯一嫡傳的劍修徐鉉,還有已經(jīng)元嬰境閉關(guān)失敗兩次的林素,等等,候補總計十二人。
粗略聊過這些人物,徐獬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陳平安,為何感受不到你有半點的憤怒,譏諷,或是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陳平安笑了笑,自嘲道:“好歹當(dāng)過幾年的隱官,也在書簡湖待過,還是見過一些人心的?!?
徐獬再問一個更大的問題,“鄒子說你跟周密都無煊赫前身,我仍是將信將疑,當(dāng)真沒有?”
陳平安搖了搖頭,微笑道:“沒有才是對的,有的話,便像……”
在想一個恰當(dāng)一些的比喻。
徐獬倒是心領(lǐng)神會,接話道:“就要像那做成葷菜模樣的齋菜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也一樣不必將信將疑了,徐君除了劍術(shù)卓絕,寫文章也是好手?!?
徐獬揉了揉下巴,“聽著好話,總覺罵人。”
一座國師府已經(jīng)別有洞天,走出這間再有洞天的耳房。
徐獬轉(zhuǎn)頭看了眼位于這條中軸線最后邊、好似壓軸的正屋官廳,面闊五間,進深九檁,硬山頂,鋪黃綠琉璃瓦,垂脊五獸。
最為的罕見的,還是門外廊道的九根木柱,額外雕刻有九條栩栩如生的彩繪盤龍,身軀繞柱,龍首高昂。
徐獬告辭離去,陳平安拱手作別。
在對面廂房的廊道里邊,擺了一張?zhí)僖危芯T戶的尋常物,擺在這邊就顯得引人矚目了。
容魚說道:“國師,上午已經(jīng)不需要接見任何人了。”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藤編躺椅那邊,躺下后,開始閉目養(yǎng)神,雙手疊放在腹部。
容魚安安靜靜站在對面的抄手游廊那邊。
這邊院子里邊也是一幅寶瓶洲形勢圖,中間的那條大瀆,將一洲對半分。
陳平安意態(tài)閑適,閉眼說道:“其實可以的話,我更想要讓自家大瀆,變成一條百花之瀆?!?
容魚輕聲道:“國師親自聊此事不合適,不如讓我去與百花福地花神娘娘們提提看?”
陳平安搖頭道:“那就更不合適了。算了,就這樣吧。”
容魚看著大瀆南邊的王朝版圖,國師府這邊經(jīng)常需要變更地圖,
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跟刑部趙繇打聲招呼,先前聊的事情,做些更改,讓他不要親自露面談,犯不著這么興師動眾,只需讓一位郎中對接事務(wù)即可,免得一下子把那撥盧氏遺民的胃口撐大了?!?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我這就去通知刑部?!?
當(dāng)時陳平安離開猶夷峰,下山之前,單獨與盧溪亭說起了一事,盧氏已經(jīng)在桐葉洲燐河一帶復(fù)國了,國姓依舊是盧,新君就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于祿”。
還與盧溪亭講明,這件事大驪朝廷自然是知情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于祿又不是在大驪兩州地界起兵造反,行復(fù)辟之舉。
陳平安再讓盧溪亭給那些至今思故國風(fēng)流的遺民貴胄們捎個口信。如果他們愿意去桐葉洲輔佐于祿,可以跟大驪刑部說清楚,這邊非但不會刁難他們,甚至可以幫點小忙。具體怎么談,可以找刑部侍郎趙繇商議細節(jié)。如果擔(dān)心是大驪“關(guān)門打狗一鍋端”之類的陰謀詭計,他們直接跑去桐葉洲就是了,大驪刑部同樣不會有任何問責(zé),留在寶瓶洲的家眷、產(chǎn)業(yè),更不用擔(dān)心會被大驪遷怒,收繳充公。
盧溪亭聽到國師的親口承諾,當(dāng)然精神振奮,只是他自認不諳朝政事務(wù),有些怕自己說不清楚,他當(dāng)然不是懷疑陳國師的用心,而是擔(dān)心那些故國遺民會胡思亂想,或是做事拎不清。真說起來,他盧溪亭才是幽居山中修道的神仙,但是跟他們幾次相處,盧溪亭實在是覺得他們過于膩歪了點,經(jīng)常前一刻還興高采烈吟詩喝酒,只是對著某處山水畫面,就會突然眼淚鼻涕一大把的,痛徹心扉,傷春悲秋起來。只是想要挽留誰多待幾天,就有他們自己的雅致說法,例如伸手指著雨霽天青的朦朧山水,說什么某君縱使不念故友,忍心舍得此幅米家山水筆墨耶?結(jié)果聽了這個說法的那個人就留下了。又或是待客設(shè)宴花圃中,偏不擺桌凳案幾,只是使喚丫鬟仆役,搜集落花作鋪墊,大伙兒席花而坐,東道主洋洋自得,撂下一句吾家雖貧素,自有花裀也……盧溪亭跟盧瑯?gòu)纸?jīng)常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盧瑯?gòu)謪s是幫忙一錘定音,“我們只管把話帶到,讓他們看著辦,至多提醒幾句。陳國師和大驪朝廷已經(jīng)給到機會了,到時候是哭是笑,是怨懟是感激,反正都是他們自找的,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又不是他們的爹娘長輩老祖宗,呵,下次再有誰故意拿話旁敲側(cè)擊咱們倆,次次用那家國道義要我們表態(tài)幾句,老娘再不慣著他們了,非要當(dāng)場罵人!盧溪亭,說好了,你如果敢?guī)退麄冋f話,我連你一起罵了!”
容魚已經(jīng)返回這邊,她跟國師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該何時等待,何時離開,何時出現(xiàn)。
既是經(jīng)驗,也是直覺。
果然,陳平安說道:“容魚,記一下盧瑯?gòu)郑H為聰慧,涉世心不淺,許多的獨到見解,都如天生的,栽培得當(dāng),未必不能成為黃眉仙一樣的人物。將來她跟盧溪亭都會擔(dān)任菅州將軍、副將身邊的隨軍修士,你讓蕭暑和袁容他們幾個,留心她的履歷,國師府單獨錄檔。”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
陳平安說道:“再記一事。長春宮修士近期會去一趟禮部衙門,主動跟禮部董湖商議農(nóng)家修士一事,馮界她們未必能夠給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東西,讓董侍郎提前打好草稿,最終以雙方共議出來的方案呈遞給國師府,文秘書郎裴璟負責(zé)錄檔此事?!?
容魚說道:“好?!?
陳平安問道:“那兩撥人?”
容魚點頭道:“陪都和地方上的官員,都在趕來的路上了,今晚都可以進入京城?!?
陳平安笑道:“只看他們今夜住在哪里,出身如何就可以一眼分明了?!?
容魚說道:“看得出來,徐獬并沒有表面那么輕松自在?!?
陳平安雙手籠袖,睜開眼,淡然說道:“我也一樣。”
容魚說道:“剛剛得到消息,永泰縣王涌金想要辭官,但是后悔了,看來還是打算再繼續(xù)當(dāng)縣令?!?
陳平安緩緩說道:“你再讓裴璟記錄一事,只要王涌金膽敢辭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辭官一次,就直接貶官一級,如果王涌金有異議,就讓吏部直接告訴他,從他起往后三代人就都別想當(dāng)官了。若無異議,吏部幫王涌金挑選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隨意,不必知會國師府。等到貶到了九品就去當(dāng)胥吏文書,讓他返回永泰縣衙,只有在那之后,他才可以成功辭官?!?
喜歡當(dāng)官?就讓你當(dāng)一輩子的永泰縣縣令。
喜歡辭官?就讓你在永泰縣胥吏的位置告老還鄉(xiāng),往后三代,農(nóng)耕也好,經(jīng)商也罷,隨意。
陳平安說道:“容魚,你模仿我的筆跡,書信一封寄往禮記學(xué)宮給茅師兄,就說請文廟查一查那位淫祠神靈紅粉道主的底細?!?
容魚猶豫道:“聽說茅司業(yè)于書法一道功力極深,會不會認出字跡?”
躺椅輕輕晃著,優(yōu)哉游哉,重新閉目養(yǎng)神的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就叫故意討罵?!?
容魚心中了然,女子笑顏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進院落,將國師交待的事情一一推進下去。
在徐獬來到國師府之前,剛才陳平安負責(zé)待客的,正是長春宮三位剛剛掌權(quán)的地仙。
新任宮主,馮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驪軍方渡船上邊,面對大驪國師也毫不怯場,侃侃而談的年輕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號霧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職,負責(zé)打理整座長春宮的錢財。
還有一個名叫韋蕤的年輕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遠古福地躋身的地仙。
大驪京畿之地有兩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誰都可以自由往來的縞素渡,還有一座專門停泊大驪軍方渡船的鳴鏑渡,整個寶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盔Q鏑渡,還是讓很多京城官場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驪宋氏給予長春宮的殊榮,不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躋身元嬰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驪京城上空緩緩掠過,那位修士單獨站在船頭,她能夠俯瞰整座大驪京城,能夠接受所有進程百姓們的歡呼和祝賀,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會專程站在大殿之外,給予那位女修最誠摯的道賀。
事實上,上任宮主,陸繁露當(dāng)年躋身元嬰境,她就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哪怕是后來繡虎崔瀺擔(dān)任大驪國師,依舊沒有改變這項約定,甚至最后一次參加長春宮金丹修士的開峰慶典,崔瀺明確說了,只要他擔(dān)任大驪國師期間,此事就絕不更改。
他一樣會按照大驪宋氏與長春宮的約定,會站在渡船掠過京城的陰影中,遙遙禮敬。
遙想當(dāng)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國師,依舊在閉目養(yǎng)神,只是扯了扯領(lǐng)口,扭了扭脖子。
容魚在側(cè)門那邊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繼續(xù)忙碌去了,她開始習(xí)慣性在腦海中復(fù)盤。
先前陪著國師一起待客,容魚才曉得原來那座跳魚山,就是甘怡的私產(chǎn),是她主動與鄭大風(fēng)提出,轉(zhuǎn)售給了落魄山。
照理說,長春宮在陳平安就任國師之前,雙方就已經(jīng)有了一份相當(dāng)不錯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才讓陸繁露她們誤以為大驪宋氏永遠都是那個虧欠長春宮的大驪宋氏?
當(dāng)時在官廳見著了她們?nèi)唤鸬?,國師的第一句話,便是笑問道:“是不是反?fù)勸說宋馀一起登門拜訪,仍是勸不動這位抹不開臉的祖師?”
她們俱是神色尷尬。
國師的第二句話,“學(xué)道人總需悟得一理,為何以及如何身與心為仇,陸繁露就不懂,宋馀也不太懂,你們幾個卻要想清楚。”
之后便是馮界壯著膽子說起了長春宮未來規(guī)劃,她們自然是想讓國師大人幫忙把把關(guān),看看她們合計出來的東西,有無大方向上的錯誤。一份不過百余字的稿子,已經(jīng)是金丹地仙的馮界卻要在醴泉渡船上邊反復(fù)背誦,連那斷句如何,語氣起伏、情緒如何,都要權(quán)衡再權(quán)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國師只是聽了一遍就算,并無任何評價。
所以她們的想法,到底好與不好,她們心里沒有底。
本來都不用一刻鐘的光陰,她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沒有犯錯,惹來國師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長春宮也算險之又險過關(guān)了?算是認可了新祖師堂的人選安排?
不過國師突然好奇問道:“馮宮主,你們長春宮的長春釀,一年到底能釀造出幾壇?”
馮界雖然不明白為何國師會詢問此等小事,仍是據(jù)實稟報道:“至多一百二十壇,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對了,也會傷及靈湫泉的水脈?!?
陳平安笑罵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樓跟洛京的鶯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長春釀,都不止一百壇吧?!?
甘怡還略微好些,馮界和韋蕤都被國師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給嚇了一大跳。
馮界試探性問道:“國師,朝廷是想要征用靈湫泉,變?yōu)楣俑劸?,降低酒水品質(zhì),擴大銷量,稍稍緩解戶部壓力?”
果真如此,長春宮絕無二話。
在馮界她們這些年輕地仙、許多中五境女修看來,她們長春宮這百年來,就是太過沉醉于被各方勢力眾星拱月的假象了,忘了本。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純屬好奇,隨便一問,不要多心。”
“你們是不知道,現(xiàn)在都開始有人建了,不如讓我兼領(lǐng)戶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計評語肯定相當(dāng)不錯?!?
“也對,既是當(dāng)慣了包袱齋的,也曾在劍氣長城開過酒鋪。如此說來,你們懷疑我要釀酒,確實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國師的輕松情緒,馮界她們頓時如釋重負。
甘怡猶豫了一下,主動提議道:“國師,這一百二十壇長春釀,我們長春宮留下二十壇自用,其余一百壇,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禮部,一些個朝廷慶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禮部自行調(diào)配使用便是了,就當(dāng)是錦上添花的點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可行?!?
馮界眼睛一亮,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今天覲見國師一直比較沉默寡的韋蕤,她卻是微微皺眉。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長春宮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禮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時候,順便再就農(nóng)家修士一事,爭取商量出一個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顯倍感意外,錯愕不已,宮主馮界雖然道心一驚,仍是毫不猶豫答應(yīng)下來。
容魚心中冷笑,這甘怡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如今大驪朝廷的便宜,是這么好占的?
農(nóng)家修士,在寶瓶洲、扶搖洲和桐葉洲這三洲之地,從未如此“緊俏”過,以至于許多流霞洲、皚皚洲的農(nóng)家修士,都覺得有利可圖,開始往這三洲跑,但是因為寶瓶洲有個對山上管束極嚴(yán)的大驪王朝,所以相對人數(shù)最少。此外寶瓶洲本土的那撥農(nóng)家修士,戰(zhàn)時“服役”于大驪王朝各州,即便是無償墾荒耕種,也全無怨,當(dāng)然也不敢有任何怨。戰(zhàn)后,尤其是來自南方的那些譜牒修士,他們就想要歸鄉(xiāng)了,按照大驪宋氏新訂的條約,每年那份俸祿薪水,本就微薄,哪里敵得過一份越來越濃重的鄉(xiāng)思?
鄉(xiāng)思之外,到了紛紛復(fù)國、恢復(fù)道場的寶瓶洲南邊,當(dāng)那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個下五境境農(nóng)家修士幾句,不比在大瀆北部的大驪王朝舒服多了?
馮界三人離開國師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滿心愧疚,說自己畫蛇添足了。
馮界卻是搖頭笑道:“萬事開頭難,就怕有心人,只要我們能夠解決越多的問題,長春宮就能贏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師堂渙散的人心,反而能夠憑此重新凝聚起來。”
韋蕤以心聲說道:“我猜國師拋給我們這么一個天大的難題,未必是要看我們的章程,寫得到底有多好,多扎實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們新長春宮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們只管盡心盡力,不用太過擔(dān)心后果嚴(yán)重。只不過此事,我們?nèi)齻€知道就行了,絕對不可以對旁人提及。”
馮界笑瞇瞇捏了捏韋蕤的臉蛋,“韋仙子不是平日里最喜歡翻閱兩部印譜嗎,還要作些集句詩哩,今兒見著了印譜主人,咋個一句話都不說啦。”
長春宮的女子,愛憎分明,過于牽涉紅塵的男女情愛一事,別家仙府總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們卻是沒有任何規(guī)矩約束、禮法妨礙,時常有長春宮的譜牒修士,與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紅塵里一起渡過幾十年光陰,她再返回山中繼續(xù)修道。
韋蕤羞惱不已,與馮界嬉戲打鬧幾句,她幽幽嘆息一聲,喃喃道:“馮宮主,霧凇師叔,我們長春宮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么榮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馮界點點頭,正色道:“就當(dāng)是背水一戰(zhàn)了?!?
旋即變了臉色,馮界笑瞇瞇,或者準(zhǔn)確說來是色瞇瞇道:“韋仙子,你覺得……”
韋蕤最是曉得這位宮主的閨閣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馮界你這個八婆!休要胡說!”
甘怡看著兩位師門晚輩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云海滔滔,道心一寬,天地便寬闊。
下雨了。
烏云密布,一場驟雨。
宋云間懶洋洋,沿著抄手游廊散步來到這邊,看著對面廊道里邊的藤椅。
雙方就像隔著一座四水歸堂的天井。
陳平安雙手籠袖,聽著風(fēng)雨聲,笑問道:“見著花開花落花復(fù)開,攖寧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驪國祚年數(shù)的一樹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離八百朵不算太遠。
結(jié)果一場天地通過后,直到年輕國師從大綬朝返回大驪之前。宋云間親眼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么陸陸續(xù)續(xù),飄飄晃晃,落了滿地,自教宋云間看得道心不穩(wěn),欲哭無淚。
一樹桃花只剩余八十六朵的慘淡光景。
好在臨近子時、一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桃花復(fù)開,綻放滿樹,重新恢復(fù)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來,宋云間仍然心有余悸,苦澀道:“凡俗攀援高崖懸峭,登者如彈珠萬仞,當(dāng)然會神骨驚竦?!?
陳平安笑道:“現(xiàn)在才知道大驪宋氏的護道人,不是這么好當(dāng)?shù)?,更不是躺著享福??
宋云間收斂了心緒,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灑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險怪,驚濤駭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風(fēng)景獨絕,正是山靈水仙著意處也?!?
國師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見了誰,聊天的大致內(nèi)容,每月都會匯總整理一次,呈交給御書房,讓皇帝陛下過目。
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國師府自己訂立的規(guī)矩。
由容魚負責(zé)此事。
宋云間以心聲問道:“真打算將容魚作為下任國師栽培?。俊?
陳平安反問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擔(dān)任國師,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國師,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還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國師白藕,她還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學(xué)宗師。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上次自己和陸掌教一起做客蠻荒,曾經(jīng)路過一個叫云紋王朝的地方,也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國師。剛好跟那個道號“獨步”的皇帝,好像是叫葉瀑來著,聊得比較投緣,對方非要送給自己十二把飛劍,盛情難卻。
宋云間笑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說道:“容魚暫時只是候補之一?!?
宋云間說道:“反正都是好事?!?
陳平安坐起身,“勞煩攖寧道友,幫忙去隔壁拿一下旱煙桿?!?
宋云間也懶得計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難,仍是幫忙取來,隨手拋給了那位看似養(yǎng)尊處優(yōu)、實則偷閑片刻的大爺。
伸手接了旱煙桿,陳平安好像很開心。
難得看到國師如此神情氣態(tài),宋云間好奇問道:“有啥好事?說來聽聽?”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guān)子,說道:“曹慈終于躋身十一境了?!?
宋云間卻是從國師語中抓住了重點,“終于”?
嘖嘖,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躋身武神境幾天么。
是誰連輸四場問拳?幾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卻是很不仗義,忍了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宋云間搖搖頭,自顧自走了,見不得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臉。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揉了揉臉頰。曹慈躋身十一境,他陳平安可能就是那個天底下最高興的人,都沒有之一。
伸了個懶腰,他脫了靴子,從藤椅起身,光腳站在廊道中,抽著旱煙,看著院子里的雨幕,長久沉默。
人間萬年書。
一部流水賬。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