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燃燒過半,此時夜已深,芙蕖苑的大門將鎖,柳氏穿上大毛衣服,睡蓮遞過換了新炭的手爐。
這次夜話之后,睡蓮眼睛多了些陌生的情緒,是驚?是怒?是憂?柳氏琢磨不清,只是看著那張熟悉的輪廓,柳氏心里也是五味混雜,她嘆道:
“當時先皇后從英國公夫人得知你大姑姑的死訊,兩人都悔恨不已。英國公夫人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從此不再辦桃花詩會。先皇后則從此緊閉宮門,坤寧宮竟像與世隔絕般,先皇后油枯燈滅之時,曾經(jīng)笑著對我說?!?
柳氏眼里波光閃動,似乎那一瞬間有淚水在流,但很快平復(fù)如初,“先皇后說,終于可以離開這活死人墓般的地方了。”
別人夢寐以求的坤寧宮,對于先皇后是活死人墓般的地方?
其實對于生母魏氏來說,顏府何嘗不是一座活死人墓,在這里,她葬送了青春、愛情、親情,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著,被娘家當做煙霧彈和探子、被婆婆嫌棄、被丈夫厭惡、被一個姨娘踩在頭上、對她而,死亡算是一種解脫吧。
睡蓮送走了七嬸娘,復(fù)又回了房,這夜是朱砂石綠當值,兩個丫鬟并不知她和七夫人談了些什么,只是覺得小姐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小姐,夜已深了,還是早點洗漱歇息吧?!敝焐皳?dān)心道。
“沒有睡意,睜著眼躺在床上會頭疼的,好些天沒有練字,估計又倒退了不少,過了正月就要進學(xué)了,這筆字到底還是拿不出手?!彼徸亓_漢床上,說:“把素日練的衛(wèi)夫人簪花小楷字帖拿出來,我寫的累了自然回去睡的。”
朱砂撤了棋盤,取了筆墨紙張和字帖鋪在炕幾上,石綠拿著銀剪,剪短蠟燭的燈芯。
房里,睡蓮對著潔白的宣紙,卻不想提筆練字,一個人對著蠟燭枯坐。
朱砂和石綠在外頭耳房里候著,她們兩個伺候睡蓮的時間最長,石綠低聲道:“從來沒有見小姐這么不高興過?!?
朱砂點頭,問:“你有沒有覺得,小姐和以前不一樣了?”
石綠道:“小姐每天都在變啊,越來越漂亮了?!?
“不只是這些?!敝焐皯n心道:“我是覺得小姐心事越來越多,長此以往,會傷身的?!?
石綠卻不以為然道:“小姐打小就老成,現(xiàn)在身體還不是好好的,比那些見風(fēng)就倒的嬌弱小姐好多了罷?是你多心了,唉,待會我端碗燕窩給小姐當宵夜去?!?
睡蓮趴倒在黃花梨透雕蓮塘荷花羅漢床上,柔嫩的手指劃過羅漢床三屏風(fēng)式圍欄上精致的蓮塘荷花透雕上,這是生母魏氏留給她的物品之一。
青蓮曾經(jīng)有意無意的說,聽濤閣原本是嫡母楊氏準備給十小姐慧蓮的住處,所以這個院落是芙蕖苑無論是房屋還是布局都是最好的,因慧蓮年紀還小,就一直空落著,直到確定睡蓮要回府,聽濤閣才重新布置起來。
當時布置這個院落的是顏老太太房里的容嬤嬤,楊氏瞧見一件件精致大方的家具擺設(shè)往這里抬,未免說了些風(fēng)涼話,可容嬤嬤一句話就頂回去了:“都是先五夫人的陪嫁物件,老太太命我從庫房提出來,給九小姐使用,五夫人可有意見?”
楊氏當場變了色:因為若一件一件的比起來,她的陪嫁的家俱擺件的成色,還真的不如那位她稱之為“窩囊廢”的原配!
而原配魏氏所有的嫁妝,楊氏進了顏府八年,連毛都不曾摸到一根!她也曾經(jīng)委婉打聽過,可顏老太太防賊似的防著她,從來不透露半句!
生母十里紅妝又如何?家門不幸、遇人不淑、最后還是以悲劇收尾。摸著打磨得光滑圓潤的荷花鏤空雕飾,睡蓮不由得感嘆萬分:
這個世界,女子活的著實艱難,閨閣中尚可萬千寵愛于一身,一旦出嫁,便半點都由不得自己了!
大姑姑十七歲在玄武湖香消玉損,生母魏氏其實在嫁來顏府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走向死亡,這兩個女子若在地府相逢,會有怎么樣的感慨?
她們都是花一樣美好的女子,她們沒有做錯什么,可是最后均走向末路。
睡蓮指頭驀地一涼,縮回到臉頰旁:這張酷似大姑姑和先皇后的臉,搞不好最后成也蕭何敗蕭何!
正因這張臉,她避免了像生母一樣被顏府漠視的命運,從此以后,她的嫡長女之位堅如磐石,任何人都無法撼動,也不容任何人包括繼母楊氏輕視與她,更不可能出現(xiàn)初來顏府時克扣飲食的事情出現(xiàn)!
可就是因為這張臉,她未來的命運會更加難猜,如霧里看花,難以捉摸,說不定前方會有無數(shù)兇險等著她!
怎么辦呢?睡蓮坐起身來,打開黃花梨炕幾里的暗屜,取出一副大字在羅漢床上緩緩展開,這是七嬸娘柳氏所贈的十六個大字:
以退為進,步步為營,徐而圖之,云開月明。
睡蓮取筆,在后面寫了八個小字:藏慧守拙,韜光養(yǎng)晦。
當晚,睡蓮子夜方睡,次日一早,皇宮傳來喜訊:康嬪娘娘在正月十五夜里產(chǎn)下龍子,母子平安。
皇宮已經(jīng)十來年沒有聽到嬰兒啼哭聲了?;噬洗笙?,當即封康嬪為康貴嬪,封了剛出生的小皇子為齊王!
出生即封王,這是連瘋癲的賢妃娘娘所生的皇長子也沒有過的殊榮皇長子在八歲時才封肅王,二十歲行冠禮時封肅親王。
至此,顏如玉一家一夜之間,躍為燕京新貴,連顏府作為族人,也著實火熱了一陣,。
正月就在新皇子齊王誕生的喜慶中過去,也許正因如此,顏府嫡長女酷似當年金陵十八釵之首的顏大小姐的消息,似乎還沒傳起來,就淹沒在齊王的喜訊之中了。
正月過后,顏睡蓮進了府里的學(xué)堂,無論是琴棋畫、還是女紅,均表現(xiàn)平平。
尤其是詩詞一項,無論學(xué)堂夫子如何指點,她幾乎都毫無進益!那水平連十小姐慧蓮和十一小姐琪蓮都不如!
用字粗陋,韻律對仗皆不工整,夫子急得落發(fā)三千丈,不到三月頭頂便禿了一大塊,胡須全白!
他實在搞不明白,顏府女子無論庶出嫡出在才學(xué)上皆是十分優(yōu)秀:
三小姐品蓮最為出眾,能七步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