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傾盆大雨。
王素兒在電閃雷鳴中緩緩睜開眼睛,她的臉就像一張皮蒙在骷髏上,唯有眼睛是唯一的亮點,朦朧中,看見已然雞皮鶴發(fā)的崔媽媽伏在床頭淺睡。
“媽媽,媽媽?!蓖跛貎狠p聲叫道。
崔媽媽像是被針扎了似的立刻彈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驚喜道:“夫人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王素兒緩緩搖頭,崔媽媽眼睛一黯,已經(jīng)連水都不想喝了么?
“媽媽,我想喝點米湯?!蓖跛貎赫f道。
“??!我這就給你倒一碗來!”崔媽媽樂不可支的站起來,不料站的太猛了,她這個年紀承受不住,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榻上。
崔媽媽抱著床柱,笑道:“你瞧,媽媽老了,不中用了?!?
王素兒從薄被里伸出枯枝般的手,如棉絮般的力道拍了拍崔媽媽的手,說道:“媽媽莫要著急,這種事交給丫鬟們辦就是了?!?
“那怎么行呢?她們煮出來的米湯不是太稀就是太稠,小姐那里喝得下去哦?!贝迡寢屄酒饋恚ジ糸g的紅泥小爐倒了一碗米湯喂給素兒。
身體依舊抵觸著任何食物,溫熱的米湯從喉嚨到胃部,就像吃著穿腸毒藥似的痙攣做嘔,王素兒咬緊牙關,竭力將一勺勺米湯喝進去。
一碗米湯終于見了底,崔媽媽擱在碗勺,摟著王素兒,輕輕拍著她的背,就像素兒還是嬰兒時期,她抱著小小的素兒拍奶嗝似的。
“媽媽,早上的時候,我恍惚聽到茗兒守在床前哭泣?”王素兒問道。茗兒就是她的繼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正在說親的大姑娘了。
崔媽媽一怔,而后繼續(xù)給素兒順氣拍背,說道:“她見你瘦成這樣,心里疼的慌,就哭了。”
王素兒緩緩搖頭,纖細的頸脖似乎很難支撐起頭顱,“媽媽莫要哄我了,我那時半夢半醒的,也聽到一二,茗兒哭訴說伯夫人在給她張羅親事,那個人肯出彩禮錢,又不計較女方嫁妝,但是好酒濫賭,原配是被他生生打死的。”
崔媽媽聽了,自知瞞不過去,只得勸慰道:“夫人莫要擔心,這等腌臜人家,二爺定瞧不上的,茗兒好歹是伯府嫡女呢?!?
二房一家人還沒分出去,所以茗兒的婚嫁開支需要從伯府公中支出,可是永定伯府的錢袋子早就被掐斷了,寅吃卯糧的,永定伯夫人那里舍得花銀子給茗兒籌嫁妝?許二夫人王素兒眼瞅著要活活餓死了,永定伯夫人打算找戶人家胡亂把茗兒打發(fā)出門,免得茗兒要守孝三年在伯府白吃白喝的,將來又要替她操心婚事。
王素兒說道:“若是以前,二爺肯定不會聽大嫂的,可是他前年被參丟了官職,四處使錢謀起復,手里那些銀子也快見底了,那里顧得上給茗兒另籌備嫁妝呢?少不得看伯府臉色行事。所以大嫂說那人肯出彩禮,又不在乎女方嫁妝,二爺肯定就有八分準了,如若不然,茗兒也不會哭成那個樣子?!?
“媽媽,我和他夫妻這些年了,他的習性我還不了解?面上假仁假義,內(nèi)心其實齷蹉不堪,為了仕途,二爺還有什么事情是做不來的呢?”
崔媽媽腸子都悔青了,哽咽道:“都是我害了你啊!當初被花巧語騙了,又見二爺相貌堂堂,舉止斯文的,心里就想撮合你們,卻沒想過了這些年,才知此人人面獸心,斯文敗類!”
王素兒凄然一笑,淡淡道:“媽媽莫要傷心,這都是我的命,逃也逃不掉的。媽媽可還記得,我在閨中時,給您講我經(jīng)常做的一個噩夢?”
有關于王素兒的一切,崔媽媽都記得,“是不是門口停著大紅花轎,你不想上花轎,求去世的顏老太太還有顏九小姐,求她們幫忙阻止,她們卻無動于衷?”
“是的?!蓖跛貎狐c頭道:“可是我最后一次做那個噩夢,夢境卻完全不同,花轎停在前面,沒有人催我,也沒有逼我,我卻自己選擇坐了上去。現(xiàn)在想想,這正是預示我的命運啊,其實到頭來,都是我自作自受罷了,怨不得別人。”
崔媽媽急忙道:“夫人莫出此!這那里是你的問題?顏家連個庶女都嫁的比你好,分明就是顏家無情無義,作踐你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
“往事休要再提,王素兒嘆道:“從鬼門關里進出好幾回,我也看開了,我嫁的不如顏家一個庶女,實因我姓王,她們姓顏。這都是命啊,無論我怎么掙扎,依舊逃脫不了命運,我少女時期所有的夢想都在表哥身上,表哥成親,夢就碎了,我本應該放棄的,可是那天在寺廟上香,看見二爺穿戴和表哥一模一樣的儒巾長袍我貪婪的追求著表哥的影子,卻迷失了方向,把自己推向無底深淵?!?
崔媽媽淚如雨下,忿忿道:“都是那個殺千刀的佑。”
“媽媽,這不怪他的?!蓖跛貎何⑽㈥H上眼睛,干瘦的面容上回光返照般有了少女的笑容,“我們琴曲相合,詩詞相答,我們從來沒有說什么,心里卻是明白對方的意思,短短兩年,卻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記憶了。我無數(shù)次想忘記,可每當我即將忘記的時候,我就感覺我這一輩子似乎都沒活過一次?!?
“回憶,讓我苦痛,也在提醒我曾經(jīng)活過。就像媽媽喂給我的米湯,我那么惡心想要吐出來,但是為了延續(xù)生命,我依舊要全力咽下去?!?
崔媽媽擦了擦淚,說道:“好,我聽你的,誰也別怪誰,咱們關起門過日子,管別人過的好壞,橫豎他們享受榮華富貴,也不會惦記我們死活?!?
“嗯?!蓖跛貎狐c點頭,說道:“媽媽,茗兒走后,我又夢到了那頂吃人的花轎,可這次穿戴鳳冠霞帔的不是我,而是茗兒,她就像當初的我一樣,跪求我救救她,可是我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拖上了花轎!”
崔媽媽一愣,喃喃道:“夫人的意思是?”
王素兒嘆道:“自打我進許家門,只有茗兒是全心全意依賴著我的,都說繼母難為,可無論別人怎么挑唆,她始終把我當做親生母親依靠著,悉心幫我照料一雙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