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高中每周放假一天班,周六上半天,但是他們村距離縣城遠(yuǎn),顧清溪一般是周六在學(xué)校吃了,騎著自行車回來,回到家都要晃黑了,而周日不到傍晚就得往縣城里趕,所以滿打滿算她一周也就在家一天。
今天早上,是她一星期難得的懶覺。
陳紅霞:“那你別累著。”
顧清溪笑了下,又拉著陳紅霞聊起家常來。
這讓陳紅霞有些意外,平時顧清溪是一個悶頭不吭聲的小姑娘,很少說這個,她想著小姑子是讀書人,可能性子就這樣,也沒敢多問,沒想到今天倒是拉著自己說了不少。
姑嫂兩個人就這么邊說話邊編著葦席,倒是把顧建國冷在一邊了。
晌午吃過飯,又干了一會活,這個時候她大伯娘過來了。
堂姐顧秀云也在縣里讀高中,不過是高三,比顧清溪高一級,高三了,學(xué)業(yè)吃緊,經(jīng)常是兩周才回來一次,但她帶一次的干糧肯定不夠,一般就讓顧清溪幫著捎過去。
大伯娘笑著將一個大尼龍網(wǎng)兜遞給了顧清溪,說:“這是十六個黃面干糧,我和秀云說好了要給她帶的數(shù),你交給她就行了?!?
顧清溪聽著這話,她心里明白大伯娘的意思。
黃面干糧是棒子面做的,那就比高粱面的要好吃,也更貴,大伯娘家?guī)У氖屈S面干糧,自己帶的是高粱面,大伯娘這是怕自己偷偷換了堂姐的。
但怎么可能呢,都是一大家子,又不是堂姐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不能對峙,大伯娘這么說總歸是讓人不舒服。
廖金月聽著自己妯娌這么說,當(dāng)然也聽出來了,自然不肯女兒受這種委屈,便笑了下說:“實(shí)在不放心,看看托別人送,我們清溪傻,腦子不計數(shù),萬一弄錯了,可就是我們的過錯了?!?
這話惹得大伯娘倒是忙說:“不用,不用,清溪當(dāng)然不會弄錯,我也就隨便提醒下。”
一時大伯娘走了,廖金月沖著自己妯娌的背影狠狠地倒了一盆刷鍋水這才作罷。
顧清溪沒管那些,她收拾收拾書包,準(zhǔn)備過去學(xué)校了。
廖金月拿來一個大尼龍網(wǎng)兜,把一個個的紅高粱窩窩頭都塞進(jìn)去,大尼龍網(wǎng)兜便被撐得網(wǎng)眼大起來,鼓鼓囊囊的。
顧清溪看著她把網(wǎng)兜掛在洋車子車把上,便說:“娘,我不騎洋車子去學(xué)校了?!?
廖金月皺眉:“為啥?”
顧清溪看了一眼旁邊的哥嫂,笑著說:“咱家就這么一輛,我騎走了,得在學(xué)校放一星期,白浪費(fèi)洋車子,還不如留家里,嫂嫂走娘家,或者哥哥和爹去縣城賣葦席子,都可以用??!”
陳紅霞聽這話,臉上浮現(xiàn)起感動,不過還是忙說:“我回娘家不用這個。”
廖金月臉都黑了:“那你怎么過去城里?”
顧清溪:“我已經(jīng)和隔壁村的同學(xué)說好了,人家家里趕著牛車送她過去,我搭她家的車。”
說著,她輕巧地背起書包,又拎起那一大兜子紅高粱窩窩頭:“好啦,爹娘,哥哥,嫂子,我過去了,人家說得等著我,我去晚了耽誤人家就不好了?!?
顧建國見了,忙推著洋車子:“我送你過去?!?
顧清溪:“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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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溪讓顧建國送到了隔壁村村口,便停下來。
她告訴顧建國說自己進(jìn)去人家村,顧建國沒多想,看著她進(jìn)了隔壁村,也就騎著車子回去了。
顧清溪這里走了兩步路,躲樹后面,看著哥哥騎著洋車子回去。
二八大梁的洋車子已經(jīng)不新了,騎在這農(nóng)村土路上一顛一簸的,嘩啦啦響。
顧清溪就這么看著哥哥走遠(yuǎn)了,最后淹沒在冬天的蒼茫之中。
她從樹后面出來,背著書包,拎著紅高粱面窩窩頭,緩慢地往縣城方向走。
前幾天才下過雪,土路上有些地方還殘留著混合了凍泥的冰碴子,路邊是掉光了樹葉的枯枝,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偶爾間有個老鴰飛過,更為這冬日帶來幾分凄涼。
這是從家里去往縣城的路,顧清溪少女之時曾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這里也曾經(jīng)裝載著顧清溪許多的記憶,記得曾經(jīng)在前面摔過,也記得她曾經(jīng)在冰天雪地中艱難地推著洋車子回家。
甚至還記得偶爾間看到的道邊老奶奶,她用干枯的手捂住布滿皺紋的臉大聲嗚咽,指縫里蒼白的幾縷發(fā)在寒風(fēng)中瑟縮。
時候她偶爾間會猜想,是什么樣的委屈讓一個老婦在路邊那樣嚎啕哭泣,這種琢磨和這幅畫面成為她少女時期記憶的一部分。
顧清溪沒想到自己有機(jī)會重新走這一條路。
她走得不快,走得小心翼翼,避開腳底下凍僵了的泥冰混合,又小心地提著那兩個大尼龍網(wǎng)兜,免得那窩窩頭蕩來蕩去撞著她的腿。
她緩慢地走,一邊看著路邊的風(fēng)景,一邊回顧著自己后面的那些人生。
身后響起來一陣洋車子鈴聲,這鈴鐺聲來得急,顧清溪沒多想,趕緊躲在路邊。
洋車子很快到了她身邊,卻停了下來,并沒繼續(xù)往前騎。
顧清溪疑惑地轉(zhuǎn)頭看過去。
她便看到了蕭勝天。
冬日里酷冷的北方大地遼闊蒼茫,枯黃的草被寒風(fēng)吹著成片伏倒,不遠(yuǎn)處的村落變成了朦朧縹緲的一片霧氣,誰家墳頭旁枯樹上的紅布條撲簌作響,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唯獨(dú)他,就在眼前。
這是十七歲的蕭勝天。
斜斜地跨著洋車子,一條大長腿支在地上,他口中叼著一根不知道哪里來的狗尾巴草,鋒芒畢露的臉上,眼尾揚(yáng)起間,幾分跋扈,幾分吊兒郎當(dāng),定定地望著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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