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弓著腰在一眾太監(jiān)中走過,聽得聲女童笑音,下意識抬頭。
目光左右來回尋找。
方瞧見個生得極漂亮的女娃娃,掐著腰站在假山上,笑音如銀鈴。
周遭奴才都是弓腰駝背低頭行進,獨他抬起頭直直看向假山的小女娃。
格外顯眼。
到底是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困在齊王府養(yǎng)病的這些日子,更是修身養(yǎng)性,把少年時浪蕩紈绔從不沾手的詩書子集,翻了幾遍。
站在內(nèi)侍奴才堆里,頗有幾分鶴立雞群意味。
明珠正笑得自在,見底下奴婢們和旁地陪她讀書的小姐妹都不敢跟著自己爬高,笑音更大。
“瞧,我就說罷,你們幾個,哪個都不如我膽子大~”
張揚又明亮,驕縱中帶著恣肆。
生得像極了云喬,性子,卻又極不像云喬。
沈硯瞧得愣怔,好半晌都沒回神,也沒及時低下頭來。
那假山上掐腰站著大笑的明珠,視線掃過經(jīng)過的太監(jiān)隊伍時,打眼就瞧見了他。
便是頂著一張在普通尋常不過的太監(jiān)面皮,那周身的氣質(zhì),到底也還是不大像奴婢。
明珠視線落在他身上,不知怎的,就有些移不開眼。
多瞧了好一會。
突地一腳踩空,直直跌下假山石,往下摔去。
“?。 ?
“郡主!小心!”
明珠怕得驚叫,一旁的宮婢和跟著陪讀的外臣家小姐也嚇得變了臉色。
貼身伺候的奴才忙要往下去伸手接明珠。
可方才為了盯著明珠安危,眾人也都爬到了假山的一半處。
此時往下去接明珠,速度再快也難接上。
個個都是既慌又懼,以為小郡主定是要摔傷,自己這些奴才們也必然遭掛落,說不定這差事不保。
電光火石之間,那站在太監(jiān)隊伍里的沈硯,以極快的速度狂奔向明珠跌下的方向。
伸手去接摔下假山的明珠。
砰!
抱著明珠,后背砸在了假山一側(cè)的嶙峋大石上。
“嘶……”他痛得面色扭曲。
懷里的明珠摔下后珠釵鬢發(fā)都跟著亂了,懵懵的從他懷里起來,抽了抽鼻子。
宮婢這時忙將人抱了起來,仔細檢查明珠身上可有傷處。
好在明珠只有鼻子砸在那人身上衣扣處磕破了皮,除此之外并無大傷。
宮人松了口氣,才分神去看了眼那接住了明珠的太監(jiān)。
是個生臉的太監(jiān),并不是皇后宮里的人。
沈硯這一砸口中都有血氣,避過身去掩唇咳了聲,從假山石旁爬起。
他后背透出血色,那假山石頭上也留了不少血跡。
宮人瞧得心驚了下,面上對他臉色也好上不少。
“這位公公是哪宮里的人,多虧了公公你小主子才沒出什么大事,待我稟了娘娘,重重有賞?!?
明寧被宮婢抱著,目光也看著沈硯,小手捂著鼻子,嘟著臉蛋。
沈硯抿唇低首,壓著口腔里的血腥氣道:“奴才是宮中御馬坊的人?!?
他身上還帶著馬廄的臭味兒。
此時宮婢也聞了出來,見一向鼻子靈敏的小主子捂著口鼻的樣,不禁失笑,抱著人避遠了些。
沈硯垂眸,把頭埋得更低。
那被宮婢抱在懷里的明珠,不知為何,突然松開了捂著口鼻的手,指著沈硯問:“你……你方才那句話,再說一遍?!?
“奴才說,奴才是宮中御馬坊的人……”沈硯重復(fù)道。
明珠聽著,目光不知為何有些迷茫。
這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一樣。
可她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里聽過。
宮婢失笑,還以為她是惡趣味上來,存心捉弄人,歉疚地對著沈硯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抱著明珠離去了。
明珠人一走,那些陪她讀書的小女娘,自然也都散了。
宮婢抱著人往中宮皇后娘娘那處去,沿途小聲同明珠道:
“郡主平日也太膽大了些,今日險些摔了,奴婢可不能再給郡主瞞著,定要稟告皇后娘娘和云娘娘才行,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定是又要訓(xùn)誡郡主不懂事,云娘娘身懷六甲,郡主怎好惹事讓娘娘掛心……”
這宮婢聲音不絕于耳,明珠的眼神,卻始終是空的。
她一句都沒聽進去,腦子里不住響著方才那太監(jiān)的話音。
好熟悉,好熟悉的聲音,在哪里聽過呢,怎么就是想不起來。
她敲了下自己腦袋,伏在宮婢肩頭,嘟著嘴不說話。
婢女還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嘆了聲也沒再多說什么,只抱著人往中宮走去。
到了中宮皇后處,宮婢如實把今日之事稟告。
那正抄著佛經(jīng)的皇后娘娘聽到明珠從假山上失足跌落,當(dāng)即擱了筆墨。
“怎么回事?”她蹙眉問,招手讓明珠近前。
明珠走進,爬到皇后身上,坐在她膝頭。
宮婢照實說了今日情形,雖未添鹽加醋,可聽來也甚是心驚。
明珠這般年紀,從假山摔下來,若是砸到腦袋,可是有性命之憂的。
“你這孩子,幾天不打便要上房揭瓦不成,旁人家里的男娃也不似你這潑猴兒一般鬧騰……”皇后訓(xùn)斥著她,揚手作勢要揍她。
明珠湊過去,拿腦袋蹭她手掌心撒嬌。
“別打別打~皇祖母,明珠知道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止是潑猴兒,還極愛耍賴,平素犯多大的錯,撒撒嬌都能過去,如今脾氣養(yǎng)的是愈發(fā)無法無天。
也就是蕭璟動怒能壓制她幾分。
旁人哪個她知道怕。
皇后心里來氣,抱著人輕拍了下她肥嘟嘟的屁股,到底沒舍得下重力。
就這,明珠也叫得鬼哭狼嚎,滿臉的鼻涕淚要往皇后身上蹭。
皇后愛潔如命,前頭養(yǎng)大的蕭璟比之她還更甚,哪遇到過這等潑猴兒臟猴兒,讓她磨得實在沒脾氣,扶額長嘆不已。
“明日合該給你請個老學(xué)究先生來,好生的教一教你,養(yǎng)的這般驕縱無法無天,犯了錯也只知耍賴,往后大了祖母如何同你母親交代,你娘親溫婉可人性子那般好,你這孩子,也不知怎么生的,竟活似個齊天大圣?!?
明珠伏在皇后身上,嬌聲喊著祖母,一聲比一聲可憐。
皇后又氣又憐,點了下她額頭,訓(xùn)道:“都要做姐姐的人了,還這般沒規(guī)矩,以后弟弟妹妹出生都要笑話你。”
“哪個敢笑話我?我踹得他屁股開花!”明珠哼了聲道。
皇后讓她氣得發(fā)笑,眼角都笑出了淚來,揉著她肥嘟嘟的小屁股力道稍重打了下。
“祖母!祖母!不能打了……真的不能打了,明珠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聲聲鬼哭狼嚎里,皇后方才將她放在一旁,問起宮婢那救下明珠的太監(jiān)。
宮婢也照實說了,皇后聽罷并未懷疑,只以為是那個宮人想借救下明珠討賞或是圖個好前程。
淡聲道:“重賞那奴才,給他換個好差事,今日跟著伺候的,罰半年月銀,再有下次,趕出宮去。再給今日陪著明珠的那幾家貴女都送去些禮物,就說明珠知曉嚇到了諸位姐姐,特意賠罪的。”
皇后做事滴水不漏,便是明珠年歲這樣小,也不想她落個胡作非為的名頭在外朝,有意讓她交好外臣的女兒。
再如何,明珠畢竟不是蕭璟親生的孩子,更非皇家血脈。
皇后自然得為她費心謀劃些。
“好了,陪明珠去找那幾家的貴女玩去,替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周全的都周全了。”
宮婢點頭應(yīng)是,便牽著明珠小手退下。
待人走遠了后,皇后才又對身邊人道:“今日的事,莫傳到東宮去,云喬懷著雙身子如今吃不好睡不好,太子盯得厲害,明珠的事若是在惹了云喬煩心,只怕他更該嫌明珠礙眼惹事了。”
到底不是親生的,愛屋及烏談不上多少,無非是顧忌著云喬,不會虧待明珠罷了。
等到云喬腹中孩子出生,明珠更是只能往后排。
云喬放心把孩子留在皇后這,想來也是清楚,這并非蕭璟親生女兒的明珠,呆在喜歡她的皇后身邊長大,遠比在東宮更好些。
她自己在蕭璟身邊都如履薄冰,不知哪一日得寵哪一日歸咎,孩子跟著她,哪有跟著皇后安穩(wěn)。
嬤嬤點頭應(yīng)是,皇后重又去抄佛經(jīng),心思卻有些亂。
搖頭嘆了聲道:“但愿云喬這胎一舉得男,本宮和太子也能安心了?!?
嬤嬤聽著,在旁勸道:“哎呦,娘娘多慮了,生男生女殿下都喜愛都看重,何況云娘娘又不是不能再生,便是這一胎生了女兒,日后再生就是。”
生男生女自然都得太子看重,只是養(yǎng)兒子總嚴苛些,不至于多嬌寵,若是生個女兒,依著太子的性子,怕是得寵上天去。
他待明珠,便是不曾虧待,到底也不見多嬌寵疼愛,那生了女兒的男人,哪個不是捧著哄著縱著疼著,蕭璟若得了親生女兒,怕也是如此。
同樣都是東宮的“女兒”,一個得蕭璟萬般偏心,一個不過面上情。
時日漸長,那一碗水端的太偏,早晚讓明珠瞧出異樣來。
皇后想著,口中道:“生個男孩前朝再不會拿太子無所出來說事,明珠也不至于覺得有什么落差之處。過些個月,讓太醫(yī)好好的瞧瞧,是男是女,提前與本宮告知,本宮也好早做準備。”
嬤嬤聽了這話,知道皇后是為明珠考慮。
心里也感慨得很。
“娘娘對小郡主真是上心,日后長大了,小郡主待您,比之親娘也不差了。”
皇后失笑,卻道:“我初時也不過是在這孩子身上寄托亡女的念想罷了,如今再是喜愛照拂,又哪比得了她親娘為她處處殫精竭慮,再是養(yǎng)大的恩情,哪比得了生身母親,若是明珠重病出事,要我舍命救她,我定是要猶豫的,怕是考慮到最后,也做不出這等事,可若是換作云喬,以命換命卻不會有分毫猶豫不決,生身母親,旁人哪比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