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昀是云家養(yǎng)子,云培峰同他有養(yǎng)兄弟的情分在,見他不難。
時隔多年未見,宋宛娘看著那個滿身殺伐眉眼依舊俊雅非凡的男人,愣在了原地。
可那個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冷漠地避開了眼神。
好像西北雪夜那數(shù)個月的親昵,真的就只是她一廂情愿。
后來一壺酒,云培峰把她送到了喬昀床上。
她的夫君,掐著她的脖子道,你不是這么多年都對他念念不忘嗎,我成全你,你好好伺候他一場,多向他要些好處,他如今發(fā)達了,身邊卻沒有女人,說不準,還念著你呢。
那晚床榻之上,他喝得半醉,對她的確溫柔。
以至于宋宛娘自己都迷了眼迷了心。
她睡去時想,等他醒了,她一定要告訴他,這些年她過得很苦很苦,她很想很想他。
也一定要問問他,當初究竟為何逼她回去嫁人。
可是醒來后,她等到的,是他的冷漠。
他說她自甘下賤,明明已為人婦,卻為夫君攀權(quán)附貴委身侍奉旁人。
他直白的,瞧不起她。
事后命人給了她和云培峰一筆不菲的銀兩。
告訴云培峰,不許他們夫妻再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宋宛娘回去江南的路上,查出來有孕。
云培峰怒極,知道那是喬昀的種。
他想讓她墮掉那一胎,
其實宋宛娘自己也不想要。
她不僅不想再生孩子,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那時的她,日子真的糟透了。
她懸了梁。
最后,居然沒死。
不知道云培峰從哪找的神醫(yī),救下來了她,也保住了那一胎。
折磨了她那么久的云培峰,像變了一個人一般。
從那之后,家里的姨娘沒有了。
他說,要和她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
折磨了她那么久,又和她說好好過日子。
宋宛娘那時候,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身子虛弱,郎中說那胎打了,往后就不能生了。
云培峰最后把那胎留了下來。
他說生下來再掐死就是。
宋宛娘其實覺得無所謂。
孩子也好,她也好,活著也是受罪。
喬昀不會管她,自然也不會管這個孩子。
奸生子,本就不被期待,死了就死了罷。
她如此安慰自己,懷胎數(shù)月,只把那孩子,當冰冷的肉。
公婆不知這些舊事,來看望孕中的她,提了句,喬昀在京中娶了國公府的小姐,十里紅妝。
宋宛娘聽到喬昀的名字,懷胎不足八月,難產(chǎn)了。
孩子生下來。
一男一女。
模樣都像喬昀和她。
她難產(chǎn)生了雙子,身子大傷元氣,郎中說,日后再也不能生了。
那時家中長子,已經(jīng)有些養(yǎng)廢了。
云培峰想留個男娃,以后為家中所用,幫著長子支應(yīng)門戶。
宋宛娘看著那一男一女兩個娃娃,眼見那女娃娃眨著眼沖她笑,突然掉了眼淚。
她很久沒哭了,可看著那小女娃,卻忍不住掉淚。
云培峰見她連生產(chǎn)時都沒掉一滴淚,竟瞧著那女娃娃哭了。
不知怎的,最后沒殺那孩子,只把她送去了西北給祖父母養(yǎng)著。
后來的那些年月,宋宛娘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想起從前,
她不敢想起少女時孤勇爛漫的從前,學著像江南大多數(shù)女子婦人的樣子,和每一個出嫁生育的婦人,一模一樣。
她重男輕女,她以夫為天,她唾棄淫奔不貞的自己。
她一遍遍在心底告訴自己,都是因為自己淫奔失貞,才活該不被人善待。
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麻木,又可悲。
終于,才熬到了如今。
只是她的女兒,太像她了。
以至于她害怕。
害怕有一天,她的女兒有了喜歡的人,也似自己從前那般為了情愛二字不管不顧。
她寧肯她的女兒和江南無數(shù)的閨秀一樣,聽話乖巧無知無覺,永遠不知道喜歡情愛是何物,盲婚啞嫁父母之命,也不愿她似自己一般撞得頭破血流。
所以她早早教她,所以她告訴她,女子貞潔比天大,情愛感知最無用。
所以她寧肯把她養(yǎng)成無知無覺的泥俑木偶,也不要她來日自己痛到麻木。
云培峰執(zhí)意要拿云喬高嫁謀利,宋宛娘唯一能為她做的,是挑一個,不是那么讓人惡心的夫君。
既有出身又有相貌,還人品端正的年輕郎君,他家中長輩是不可能娶云家這樣商賈出身的女娘做正妻的。
云喬生得美,這樣的美貌,低嫁便是夫君的禍端,護不住,還引人覬覦。
而高門大戶,娶妻娶賢,納妾納色。
云培峰倒是無所謂妻妾之別,可宛娘不能讓她的女兒給人做妾。
那時身份高些的,能瞧上云喬,愿意娶云喬做正妻的,大都是圖色的鰥夫續(xù)娶繼室。
她的女兒生得那般貌美,又還那樣小。
那些年邁齷齪,與云培峰年歲也不差多少的男人,怎么配碰她那樣嬌俏可人的女兒。
只有沈硯,只有沈硯是宋宛娘能選的人里,最合適的。
她不可能讓女兒低嫁,也不可能挑一個還未科考的讀書人賭那人的前程和良心。
所以她選了容貌最好的沈硯。
把女兒嫁了。
至于那些女兒婚后哭訴的委屈,婆婆的責難。
宋宛娘總一次次告訴自己,所有人都是如此,所有女娘婚后嫁人的日子都是如此。
哪有人能事事如意呢。
沈硯生得好,年歲也和云喬相當,只這一點,就好過那些油腸肥腦,齷齪不堪的老男人。
單他本人,也不曾因云喬多年只生個女兒就動休妻另娶的念頭,家中唯一的妾室,還是花樓出身,便是生出兒子,亦不能扶正,只要熬一熬,熬死沈家那老虔婆,一切都會好的。
她這樣告訴自己,也這樣勸云喬。
當真,成了揚州城里無數(shù)老婦人的模樣,精打細算,極盡算計能事,半點不在意真心和感受。
她不在乎云喬愿不愿意嫁沈硯,不在乎云喬喜不喜歡沈硯。
只覺得,情愛和真心,是女子最不該有的東西。
她有過,因此吃盡苦頭。
得一句自甘下賤,和半生熬不盡的艱難羞辱。
所以,她不要她的女兒有。
到如今,
昔日明珠,
終成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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