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憂凝望著那位看起來人畜無害還在淡淡笑著的慕公子。
他被花未靈上藥的時候,時不時輕嘶出聲,作出一副很痛的樣子,花未靈則動作越發(fā)輕柔,還在細(xì)聲問他要不要再輕點(diǎn)。
陸無憂忽然想起他清丈受傷,賀蘭瓷給他上藥時,自己在干嘛。
哦,她讓他少說兩句,會討人喜歡許多。
回去時,賀蘭瓷發(fā)現(xiàn)陸無憂一直在沉默。
她不由擔(dān)心道:“那位慕公子不會真的不懷好意吧?要不我回頭再找機(jī)會提醒一下未靈?!?
陸無憂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
賀蘭瓷更擔(dān)心了:“你怎么了,嗓子不舒服?我……給你煮冰糖雪梨?”
“不用了?!标憻o憂突然道,“我話真的很多嗎?”
賀蘭瓷遲疑道:“這你應(yīng)該早知道了吧,怎么突然現(xiàn)在又來感慨?!?
“……”
好一會,陸無憂才又道:“沒什么?!?
晚上雨水稍稍歇止,不料第二天又下起了暴雨,似比昨日還要大。
賀蘭瓷不由有點(diǎn)擔(dān)心她爹的腿,她爹在洪線里泡出來的腿腳毛病,在陰雨天總是格外嚴(yán)重。
跟陸無憂打了聲招呼,她便驅(qū)車回了趟賀蘭府。
管事見到她,連忙驚喜道:“小姐!是小姐回來了!快去跟老爺說?!?
撐著傘下去時,賀蘭瓷還四周觀察了一下,這座漏雨多時的宅子,這次好像真的不怎么漏了,特別是她原先住的西廂房,被填補(bǔ)得密不透風(fēng)。
她快步朝里走,還未進(jìn)書房,先聽到了一連串的咳嗽聲。
賀蘭瓷瞬間心揪緊了。
“爹……”
賀蘭謹(jǐn)見她來,瞬間背過身去,掩著唇,把咳嗽聲咽下去,才轉(zhuǎn)身道:“沒什么事,老毛病了。怎么突然回來?”
她爹的年歲其實(shí)不算大,但現(xiàn)在看去,背脊已經(jīng)有些佝僂,和挺拔的陸無憂看起來截然相反。
熟悉的桌案上,也依然堆滿了文書。
賀蘭瓷不去看那些文書,只輕聲道:“回來看看。腿還疼嗎?咳嗽叫大夫了沒?”
賀蘭謹(jǐn)?shù)溃骸岸颊f了不礙事,叫什么大夫。出嫁的姑娘還是少回家為好,免得夫婿不高興。雖然霽安脾氣好,但你也不能太過肆意,免得將來夫妻間生了嫌隙?!?
賀蘭瓷心道,他還生怕她不自由呢。
但她還是點(diǎn)頭道:“知道了。哥呢?”
賀蘭謹(jǐn)嘆氣一聲道:“說雨下得大,出門和人賞雨去了。他要是有霽安一半的爭氣,老夫,唉……都怪為父當(dāng)初忙于公務(wù),沒好好管教他。”
不愧是她哥。
兩人又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兩句,賀蘭謹(jǐn)突然問道:“你們沒吵嘴吧?”
賀蘭瓷不知道這點(diǎn)別扭算不算,但還是道:“沒有,我們挺好的?!?
賀蘭謹(jǐn)沒說什么,又道:“聘禮為父還給你留著,都放在你屋里,缺了就叫人回來拿。讓霽安別一直送藥材過來了,他在翰林院俸祿也不高,還是省著點(diǎn)用。上回清丈的事,他做得不錯,他受的傷養(yǎng)好了嗎?”
賀蘭瓷道:“應(yīng)該……養(yǎng)好了?!?
陸無憂最近都沒讓她近身,但看他行動如常,應(yīng)該是無礙。
“年輕人也要多注意,不要太魯莽,能迂回,便徐徐圖之?!辟R蘭謹(jǐn)又叮囑了幾句道,“還有上次婚宴上那個事,你都出嫁了,爹也不想老管你,管你也不怎么聽,但你自己還是注意注意,免得夫妻失和……過幾日圣上宴請北狄使臣,他還得去,多少會有點(diǎn)疙瘩,你別脾氣犟跟他吵了……爹也是過來人,知道娶個媳婦日防夜防不好受……”
賀蘭瓷點(diǎn)頭后,又情不自禁道:“爹,其實(shí)我是你兒媳婦吧?!?
賀蘭謹(jǐn)吹胡子瞪眼道:“你瞎說什么呢!爹還不是為了你!”
賀蘭瓷道:“你關(guān)心了我一句,問了他十句。”
賀蘭謹(jǐn)?shù)溃骸八皇侨⒘四?,為父哪里會關(guān)心他!”
賀蘭瓷并不是很信。
轉(zhuǎn)頭又一想,奇怪……她爹都“霽安、霽安”叫得這么順口,她到底有什么可糾結(jié)的。
賀蘭瓷琢磨著又回了陸府里。
那只給姚千雪看過的玉蘭荷包總算繡得差不多了,她又費(fèi)了好一會功夫,在下面仔細(xì)編墜上絡(luò)子,細(xì)細(xì)展平,拎起來放在掌中欣賞了片刻,才有點(diǎn)緊張地問霜枝道:“這次應(yīng)該……還挺像樣的吧?”
霜枝拼命點(diǎn)頭道:“嗯!特別像樣。”
看著她家小姐慢吞吞一針一線繡到現(xiàn)在,她不累,霜枝光看都覺得心累了,恨不得一把奪過替她繡好,但現(xiàn)在見她完工后,舒展眉眼微笑起來的樣子,又覺得心頭一悸。
繡嫁妝的時候,都沒見她家小姐這么努力過。
賀蘭瓷松了口氣,才把上次從法緣寺求來的緣箋錦囊一并塞進(jìn)了荷包里。
她真的已經(jīng)很用心,很在意了。
希望陸無憂能稍微感受到一點(diǎn),別再那么不高興了。
她還是覺得那樣自信又無法無天的樣子更適合他。
于是,晚間,她又輕手輕腳地從去送荷包。
陸無憂照例,略帶一絲驚詫地看她的那個荷包,道:“你繡的?”
賀蘭瓷點(diǎn)頭道:“如假包換?!?
自信完,又有點(diǎn)忐忑,因?yàn)殛憻o憂盯著看了一會,沒怎么說話,半晌才道:“繡了多久?”
賀蘭瓷想了想道:“還挺久的?!?
陸無憂道:“雖然……”他長篇大論似剛開了口頭,意識到什么,又噤了聲,道:“多謝了。”然后就手把荷包別到了腰上。
嗯?
就沒有了嗎?
賀蘭瓷微微迷茫,他沒有感受到她的用心嗎?
她不得不出聲強(qiáng)調(diào)一下:“這真的是我一針一線繡的,沒有假手他人。”
陸無憂頓了頓,道:“我知道,會天天戴的?!?
這怎么還適得其反,他客氣得有點(diǎn)過分了吧!
賀蘭瓷忍不住道:“陸大人,你是不是殼子下面也換了個人,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對勁。”
陸無憂挑起眼睛看她,瞬間倏忽回轉(zhuǎn),隨口胡謅道:“對,沒錯,我們倆都換……”他又一頓,道,“你想太多了?!?
這樣下去不行。
賀蘭瓷終于稍稍抬起聲音道:“陸無憂,我不是已經(jīng)跟你很清楚很明白地說了我想要留下來嗎?我是很認(rèn)真想過的決定,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出于義務(wù)?!?
事實(shí)上這里她也有不解。
陸無憂費(fèi)心周全地娶她回來,連她的父親都能惦記到她才從賀蘭府管事那知道陸無憂還會時不時送東西過去,但他從來沒跟她說過最后的目的卻是把她自由地送走。
怎么都覺得不合理。
賀蘭瓷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些男子接近她的不懷好意,也明白他們貪圖顏色,想從她這里獲取什么,但陸無憂不一樣,他分明已經(jīng)什么都能有了。
“我知道?!标憻o憂說完這三個字,似也思索了一會,道,“我也沒懷疑過這點(diǎn)。”
賀蘭瓷道:“但你變了。”
“……”
陸無憂抬眼看來。
賀蘭瓷深沉道:“你以前對我沒這么多彎彎繞,都是有什么說什么?!?
“我以前對你還……”陸無憂語塞了一瞬,道,“就不能給我留點(diǎn)小秘密嗎?”他說這話時,聲音低下來,竟然顯得有一分,極其罕見,賀蘭瓷從沒想過的,弱勢。
她幾乎要以為是錯覺。
賀蘭瓷又把先前種種,包括陸無憂的話,姚千雪的話,她爹的話,那兩個姑娘的話等等……放在一起,思忖著,突然間得出了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結(jié)論。
她有點(diǎn)不可置信。
賀蘭瓷一直知道自己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也一直覺得陸無憂和她截然相反。
他自信,且有足夠的能力無所畏懼,無所不能。
怎么可能,又怎么會不安……
該覺得不安是應(yīng)該是她吧。
但陸無憂好像不大相信,她現(xiàn)在是真的心甘情愿留在他身邊,即便沒有那次公主府宴席的意外,讓現(xiàn)在的賀蘭瓷嫁給陸無憂,她也是愿意的。
所以問題是她沒給他足夠的安全感嗎?
晚上,窗外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不曾停歇,像無法剪斷的思緒,伴隨著隱約的雷鳴。
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著潮濕的水汽。
賀蘭瓷沒有心情去欣賞那氤氳在耳邊柔軟的雨聲,一直在榻上思考著陸無憂的事情。
幾乎在她要睡過去時,才感覺到一個黑影從外面回來,她瞬間又清醒過來,看見陸無憂的身影消失在凈室,不一會聽見他沐浴洗漱的聲音。
和雨聲交匯。
她莫名有幾分緊張。
過了不知多久,他從凈室出來,臥房里沒有燃燈,他幾乎沒有發(fā)出腳步聲,動作極輕地徑直走向臥榻。
賀蘭瓷突然開口道:“我知道你在煩惱什么?!?
輕柔的聲音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陸無憂正要上榻的腳步一頓,半晌,他才聲音微滯道:“你怎么還沒睡?”
一直照顧他陰晴不定的大少爺脾氣,賀蘭瓷也不是沒有半點(diǎn)火氣。
她從榻上直起身,鼓足了氣性,膝蓋往前,有些挑釁似的一把拽住了陸無憂寢衣的襟口,用她不染凡塵的眸子望向他,把那個她一直想說,但又沒好意思說出口的話,清晰緩慢地吐了出來。
“陸無憂,我們圓房吧?!?
陸無憂幾乎整個僵住。
時間也好似停滯在了這里。
只有雨聲依舊。
過了不知一瞬,還是許久,他聲音極度忍耐地嘆息著,用一只掌心微濕的手遮住她的雙眸,清潤的音色沙啞得不成樣子:“賀蘭瓷,你要搞清楚……我不是個圣人。”
作者有話要說:評論區(qū)發(fā)100個紅包慶??瓤瓤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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