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瓷和陸無憂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這個怪人哭夠了,聲音漸低,陸無憂才彎下腰,扶著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嗎?”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淚,才啞著聲音開口:“小人名叫王義全,本是布政使藍(lán)道業(yè)手下的吏官,幾年前他剛調(diào)來時我們還覺得他為人和氣,然而一次無意間小人發(fā)現(xiàn)朝廷撥下來賑災(zāi)的糧款被支走了大半,雖然小人知道官員貪墨本是常事,但這也太多了……那年饑荒嚴(yán)重,道路兩旁都是賣妻賣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兩,還有更慘,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無人上報,入夏時還要照常征稅……但因?yàn)槌杏腥?,不止沒降下懲罰來,考績竟還評了個良上,這實(shí)在荒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場上下沆瀣一氣,這樣的事并不在少數(shù)?!?
“……后來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員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里收集證據(jù),只待能遇上個好官……可我們等了許久,其中還遇到了一個口口聲聲說能幫我們伸張正義,卻轉(zhuǎn)頭把我們賣了換取好處的貪官……我們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這里裝瘋賣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著無法說下去。
王義全還依稀記得那位冷肅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鄭重而端凝道:“你放心,東西先留在你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會為你們主持公道,將此事上達(dá)天聽,還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著士子的瀾衫,雖已為官,猶帶些許書生氣。
好像堅(jiān)信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氣。
他身側(cè)也還站著那位容貌嫻雅溫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溫柔堅(jiān)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無斷無絕。
“我在益州無可信之人,為防我出意外,后人再無可查,便只能將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鄙蛞还饣赝蛩?,輕聲道,“葉娘,你可愿意?”
葉娘微笑著道:“妾身心甘情愿?!?
“這藥水刺到身上,可能會時時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撥著弦,琵琶聲輕靈雀躍,笑容益發(fā)明亮,“大人為國為民,有青云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币贿B串的曲音,從她指下流瀉,“大人還要再聽妾身彈一曲嗎?此曲是我所作,只為大人而彈。”
那時他們站在一起,何其登對,宛若一對璧人。
“是我害了他們……”
說完,王義全又俯倒在地,淚如雨下,順著他憔悴滄桑的面龐一行行滾落。
“沈大人本想寫奏章上稟,結(jié)果他的下仆得知,察覺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將之告密給了江安知府,換取前途富貴,沈大人便遭了毒手……聽聞陸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貪腐,陸大人是賀蘭大人的女婿,定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實(shí)在不敢再叨擾,生怕大人也……”他拭著模糊的眼眶道,“沒想到還是聽聞大人的死訊,夫人到此我們也想勸夫人早些離開……可能益州也就只能這么爛下去了吧,畢竟、畢竟……”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不會如此。”
陸無憂轉(zhuǎn)眸看了看她,隨即笑道:“你放心,我與沈大人不同,不會那么輕易被害……我既然已經(jīng)得知了此事,不管后面是什么人,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細(xì)說說,我回去便寫奏章……不光是你們所收集的證據(jù),還有沈大人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還有那位下仆又姓甚名誰,都一并說清楚了?!?
“那下仆現(xiàn)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于證據(jù)……”他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不一時從屋內(nèi)拿出一個破舊的木盒道,“大人,這些是摹本,原諒小人實(shí)在不敢把他們用命換的證據(jù)輕易給出?!?
“無妨?!?
陸無憂隨手打開,里面零零散散,有賬本殘頁,有往來信件,有按著血手印的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銀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運(yùn)出益州,沿途往來皆可查證,包括官員抵京時的孝敬上供,一筆筆都像浸透著血淚。
陸無憂仔細(xì)看過,一時失笑。
不光是益州布政使與平江伯麗貴妃的哥哥有牽連,幾乎整個益州官場都多少有干系,麗貴妃受寵至極,和圣上身邊的太監(jiān)也大都交好,包括司禮監(jiān)一眾權(quán)宦,時時在圣上耳邊美,能將一個地方貪官污吏描述成重臣能吏,而順帝又一貫握權(quán)甚重,并不完全聽信內(nèi)閣,還不時用內(nèi)侍打壓,如此一來,造就了這般地方毒瘤。
聽聞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園子,比之王府都更氣魄奢華。
賀蘭瓷也看了那些罪證,在回去的馬車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東方將白,一輪日曜即將升起。
陸無憂道:“你一晚上沒睡,該困死了吧?!?
賀蘭瓷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道:“困,但不是很想睡?!彼谝陆罄镎伊苏遥斑@是我來之前,問我爹索要的,沈一光臨死前最后送來的奏章摹本,我看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給你……他只是想做個好官而已……”
二十來歲中進(jìn)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為官也不過兩三載。
“……大雍會變好嗎?”
陸無憂接過,打開沒看兩行,便發(fā)現(xiàn)賀蘭瓷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是一種隱隱約約含著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從沒用這種眼神望向過他,很熱烈,也很認(rèn)真。
像有的人看見金銀財寶一般。
陸無憂愣了愣,展顏一笑。
“會不會變好不知道,但不能讓蕭南洵上位是肯定的?!彼Я颂男∧?,“賀蘭小姐,要不你直說對我有什么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賀蘭瓷把腦袋擱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會,又縮回來道:“可能還是太為難你了?!?
“也不算為難,只是從考上進(jìn)士,到進(jìn)內(nèi)閣,目前最快的記錄也需要幾年,這還得是內(nèi)閣無人,圣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紀(jì)太輕了,文臣又不像武將,有軍功可以去掙……”陸無憂頓了頓道,“但我答應(yīng)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權(quán)位高低?!?
賀蘭瓷又把腦袋擱回來了,還滾了滾:“陸大人,你是不是應(yīng)該更有自信一點(diǎn)?!?
竟有那么一分像在撒嬌。
陸無憂心口微動。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適。
但陸無憂只是捏了捏她的臉,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革新吏治,將貪官污吏全送進(jìn)詔獄,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說得賀蘭瓷也笑了。
笑過之后,她略略歪頭道:“你是不是想親我?”
陸無憂坦然承認(rèn):“嗯?!?
賀蘭瓷慷慨道:“那你親……”
“親一下。”
陸無憂說著,在她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賀蘭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幾分惆悵:“是我胡思亂想,你盡力就好,不用變成……沈大人那樣?!?
“不,你對我有期待我還挺高興的?!标憻o憂聳肩道,“我也很慶幸,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有那樣的結(jié)局?!?
這是實(shí)話。
若沒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會貿(mào)然來益州。
賀蘭瓷反復(fù)思量了一會,斟酌著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葉……”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種感情。
像是士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還有了一點(diǎn)憧憬。
“行了,不用那么努力哄我做官了?!标憻o憂伸手擋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后引人懷疑?!?
賀蘭瓷略微不滿道:“你讓我說完……”
她還想再跟他表達(dá)一下。
可惜賀蘭瓷又確實(shí)困了,被遮住眼睛,困意席卷而來,她一會便低著腦袋在陸無憂身上打點(diǎn)。
陸無憂干脆把她拽過來躺在自己膝蓋上,伸手去給她脫繡鞋。
賀蘭瓷大驚,掙扎著道:“……這不成體統(tǒng)!”
陸無憂道:“你都不是大家閨秀了,還在意這個做什么?”
“那也不……”
然而,陸無憂順手就把她給按倒了。
賀蘭瓷權(quán)衡過,確實(shí)沒法在這里和他搏斗,又挨不住困意,還是蜷著身子,聞著陸無憂身上讓人安心的氣息,在他懷里睡去。
陸無憂指尖輕拂她垂下的碎發(fā),心中異常平靜且無畏,凝視了一會,居然也生出困意,便緩緩閉上眸子。
怎么可能呢,他不會成為沈一光,她也做不成葉娘。
他是要大權(quán)在握的人。
更何況,他也不會讓她死。
馬車顛簸中,有晨曦順著車簾縫隙涌入,落在賀蘭瓷的發(fā)梢與陸無憂的睫前,勾勒出彼此依偎的身形,一室靜謐。
作者有話要說:益州線快跑完啦,點(diǎn)一下題。
不過,無憂的事業(yè)也不咋一帆風(fēng)順就是了戀愛倒是越來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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