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憂輕聲道:“你當初在書院暗示心慕我的時候可沒這么客氣?!?
“我沒有……”賀蘭瓷聲音一提,又落了下去,“當初是我年少不知事,得罪你了。陸大人不計較我已經(jīng)很感念了?!边@已經(jīng)是客氣得不能更客氣的說法。
他們并不真的相熟,也并不真的了解。
陸無憂想幫她是出于對故人的惻隱之心,然而賀蘭瓷卻毅然斬斷了這條牽連。
沒有交集,沒有了相熟的機會。
每一次見到她都更加疏遠,也真的就變成了兩個陌路人。
其父去益州赴任,賀蘭瓷也一并隨行。
那日恰巧陸無憂送同窗離京赴任,在上京的城門口,看見了賀蘭府陳舊的馬車,白衣美貌的姑娘掀開車簾向后回望。
陸無憂抬眼時,只見她唇瓣翕動,不知說些什么。
身后是見之驚呼的百姓。
賀蘭瓷低垂著長睫,把簾子放下,她甚至沒有去看身邊的馬車。
陸無憂也沒有,沒有再多看一眼。
只是一瞬間,忽然覺得心臟揪痛……
***
有人推了推他,那張漂亮臉蛋湊得很近,纖長手指還在他眼前晃悠,低柔的聲音響起:“醒醒,別在這里睡,容易著涼……”
陸無憂怔了怔,抬起頭。
賀蘭瓷一過來,就發(fā)現(xiàn)陸無憂在院子里撐著手臂睡覺,她不由擔心。δ.Ъiqiku.nēt
雖然他身子骨好,但一身熱汗就在冷風里睡覺,還是不大妥當?shù)陌伞?
賀蘭瓷琢磨著要是叫不醒他,就去屋里拿個毯子過來,正想著,忽然身子一輕,隨后便被人緊緊抱住了,她一愣,很快放松身體,縮在陸無憂懷里,道:“你抱我也不暖和啊?!?
陸無憂緊抱著她,悶聲道:“怎么會不暖和,你最暖和了。”
賀蘭瓷察覺到他語氣不對,詢問道:“練劍真這么辛苦嗎……要不你跟你爹商量一下?”
她說完,就發(fā)現(xiàn)陸無憂在盯著她看,桃花眼一眨不眨,像是想把她盯出個窟窿來。
賀蘭瓷忍不住又道:“我說錯了嗎?”
陸無憂的面容靜了片刻,終于還是緩緩笑起來,移開視線道:“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我運氣還挺不錯的?!?
賀蘭瓷有點困惑他干嘛突然說這個,但還是接道:“那是自然?!?
父母恩愛,家境優(yōu)渥,想習武就習武,想讀書就讀書,讀書還真的連中六元了。
確實運氣好到讓人覺得他很會投胎。
陸無憂微微搖頭道:“不是你的想那個……算了,我做了個夢,感覺有點糟,不過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并非那樣,又覺得自己確實運氣不錯?!?
賀蘭瓷奇道:“你夢到什么了?”
陸無憂想了想道:“一個噩夢,不說也罷?!?
他伸指輕撫著賀蘭瓷垂下的碎發(fā),眼前這個與夢中已判若兩人,她眼中依舊有光,皓齒明眸,顧盼生輝,性子也越來越跳脫自然。
陸無憂差不多快忘了她謹慎不安時的模樣。
賀蘭瓷反手抱住他,白皙柔軟的手臂也在他身后收緊,音色溫柔,帶點哄意,她笑道:“夢而已,不用在意。不過夢到什么,居然能讓你覺得有點糟……”
陸無憂張口便道:“大概就是再也親不到你?!?
賀蘭瓷:“……?”
陸無憂繼續(xù)道:“抱不到你?!?
賀蘭瓷:“……”
陸無憂嘆氣道:“什么也不能對你做了?!?
賀蘭瓷分辨不出真假,無語了一會,把腦袋擱在陸無憂肩膀上,咬著下唇,克服羞赧,輕聲道:“現(xiàn)在……人不都是你的了么?”
“……”
陸無憂側(cè)頭凝視著她:“你怎么越來越像我了?”
“怪你。”
“……好吧,怪我?!?
***
等了半個月都沒等到花未靈,覺得她可能暫時到不了了。
陸無憂忍無可忍,最終帶著賀蘭瓷搬了出去,另尋了地方下榻。
原本陸無憂還有所遮掩,不想讓公務上門打擾他父母,換了之后,當真是門庭若市,上門拜訪的,在門口逗留圍觀的,送禮的,臨街還有蹭著陸無憂的名氣擺攤賣東西的……讓當?shù)馗枚疾坏貌慌扇嗽陂T口維持秩序。
“來,六元燒餅!六元燒餅了啊!陸狀元小時候吃的,吃了你也能考狀元!”
“字帖,賣字帖了!陸狀元的字帖!還有剛中舉的賀蘭夫人的!兩本加在一起只要三十文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最新的程文選啊,來看看看看……”
賀蘭瓷聽著叫賣聲,嘆為觀止。
當然這都不及她見到那個修得無比氣魄的狀元牌坊來得驚訝。
這座修給陸無憂的狀元牌坊共五座衡門,其上的磚壁還刻了五副壁畫,分別對應科舉的五個時期,恢弘大氣,立柱仿佛直入云霄。
陸無憂直道:“原本修得不大,我升官之后,那誰題了副楹聯(lián),重新建的?!?
賀蘭瓷驚道:“真沒僭越?”
陸無憂道:“當然不算。等你中了,可以再修一座。古有父子狀元牌坊,今修夫妻狀元牌坊?!?
賀蘭瓷心頭一緊:“我回去看書了?!?
陸無憂笑道:“江流書院的山長請我們過去,你不想回去看看嗎?”
賀蘭瓷掙扎。
陸無憂又道:“書院里還有整理青州歷年考生鄉(xiāng)試和會試的精彩答卷,剛好過去可以住兩日,還有幾位致仕的大儒……”
賀蘭瓷瞬間心動:“那還是去吧?!?
這一趟去陸無憂沒穿官服,不然看起來著實像是視察。
他換了一身江流書院的儒生青袍,賀蘭瓷許久沒看他這么穿,書生裝襯得陸無憂格外氣質(zhì)清雅,模樣既有青竹似的挺拔,亦有些許清貴疏離。
“我也幫你要了一身,你穿嗎?”
賀蘭瓷自然不會婉拒。
就是穿上之后,她攬鏡一看,又去看陸無憂,忍不住道:“怎么有點舊日重回的感覺?!?
陸無憂斜眼道:“這不是刻意為之?!?
“嗯?”
陸無憂洋洋灑灑道:“彌補一下舊日遺憾,沒在青州就跟你把婚約定下來,是我的過失。”
賀蘭瓷很不客氣道:“別事后諸葛亮了,你那時才不想娶我呢?!?
陸無憂卻輕聲道:“所以不是遺憾么?!?
不過,實際上就算身著便服去也沒有太大區(qū)別,賀蘭瓷和陸無憂剛下馬車,就被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
得到消息的書院弟子早早等在門口,和賀蘭瓷在晃州辦的小書院不同,江流書院在青州數(shù)一數(shù)二,講堂、書齋、經(jīng)堂、文廟一樣不缺,弟子足有數(shù)千人,占地也有一坊,堪比氣派的王府了。
山長親自來迎,還有當年教過他們的夫子。
接下來的流程就是很熟悉的,雙方互相寒暄恭維,山長還叫人取了筆墨讓陸無憂和賀蘭瓷都留了墨寶。
賀蘭瓷提著筆道:“但我還沒考會試……”
山長笑瞇瞇道:“無妨,你是本院的女弟子,也是第一個中舉的女弟子,自然同樣意義非凡。書院里不少女弟子也想去女科試試,可惜青州尚未開女科……”話語里頗有些遺憾。
陸無憂會意接口:“山長不必遺憾,青州學風甚盛,將來也會考慮在青州開的?!?
兩人跟著山長游遍了書院,陸無憂又大筆一揮,出資給書院再新建兩座講堂,之后便提出想和賀蘭瓷單獨逛逛。
山長走后,倒是陸無憂的夫子叫住了他:“陸……”
這位中年人猶豫著不知該叫什么。
陸無憂先笑道:“恩師還是叫我霽安吧,這字還是當年您取的?!?
他的夫子這才笑了道:“霽安你如今貴為宗伯,老夫都有點不敢認了。這句恩師老夫是不敢當,不過,你似仍是當初的少年人?!?
等人走后,賀蘭瓷才問道:“這是給你送‘和光同塵’四個字的業(yè)師嗎?”
陸無憂頷首道:“是他,你還記得?”
賀蘭瓷有樣學樣道:“我記性又不差,更何況是關(guān)于你的?!?
陸無憂一頓,忍不住笑。
賀蘭瓷道:“早知道的話,我也上去謝兩句了?!?
“謝什么?”
“他把你教好了,我當然要謝他?!?
陸無憂抬眼看她道:“我本來也不差?!?
“好了,別跟我斗嘴了?!辟R蘭瓷轉(zhuǎn)口道,“說起來,還沒問過為什么要給你取字‘霽安’?”
“無憂嘛,無有憂患,心境平和。霽,雨止也,云銷雨霽,怒氣消散。雖然實質(zhì)上我覺得可能是……”陸無憂,“他希望我心境開闊,亦希望我能讓朝堂光風霽月,以安天下?!?
賀蘭瓷不由道:“你恩師倒是很敢想?!?
“你呢?”
“嗯?”
陸無憂問道:“要不要也起個字?瓷字不好,太易碎了?!?
賀蘭瓷思忖道:“那叫什么?賀蘭堅?”
陸無憂:“……?”
賀蘭瓷一笑道:“慢慢想吧。”
兩人十分輕松地在書院里走著,因為被叮囑過不許打擾,書院弟子們也都不敢貿(mào)然上前。
只能看著眼前一襲天青瀾衫俊逸出塵的男子,和身側(cè)同樣一身天青儒衫長發(fā)垂及腰際,姿容清絕的美貌女子并肩而行。
似乎塵世都在這一刻定格。
賀蘭瓷輕撫著書院的廊柱,聽著堂內(nèi)稚嫩的朗朗讀書聲,一切都顯得熟悉又陌生,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還是江流書院的女弟子,而陸無憂也還是那個跟她不對付的男弟子。
陸無憂不緊不慢跟著她,道:“不急,要待好幾天呢,你可以慢慢逛?!?
賀蘭瓷還在回味,被他打斷,不由道:“你能不能先讓我懷念一下?!?
陸無憂笑道:“姜小姐可著實是要求頗多,連陸某說話都不許了?!?
嗯?
他入戲還挺快。
賀蘭瓷配合道:“陸公子哪的話,你想說便說,何必誣賴我,我又沒堵著你的嘴?!?
陸無憂漫聲道:“那姜小姐剛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賀蘭瓷側(cè)過身來,眸光溫柔地看向他,語氣若無其事道,“陸無憂,我喜歡你?!?
“……???”
陸無憂怔住。
“瓷瓷,你再說一遍——”
賀蘭瓷腳步輕快,帶著狡黠的笑意道:“不說了,走了。”
青州番外完.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