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思和柳玉茹在東都過完了新年,等到第二日,顧九思便啟程去了滎陽。
柳玉茹本打算同顧九思一起去的,但江柔和蘇婉紛紛出面游說,說柳玉茹懷著身孕,不能跟著顧九思這么四處奔波。兩人打從在一起后就沒分開過,但顧九思念著柳玉茹的身體,最后還是決定讓柳玉茹留下來,讓家里人照顧。
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說的也在理,她心里雖然有那么些不樂意,但在東都這兩個月,她肚子一日日大了,也的確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只能讓顧九思一個人去了。
顧九思一個人趕回了滎陽,首先同秦楠傅寶元了解了最近的情況。他離開滎陽之后,修河這件事便由洛子商接管,秦楠和傅寶元協(xié)助。洛子商這個人,雖然心眼不好,但是做事的能力卻是不能質(zhì)疑的,尤其是章大師愿就精于土木之事,他是他的得意門生,這方面來說,要比顧九思強上許多。
顧九思查看了一圈已經(jīng)修好的部分,確認沒什么問題之后,便按著計劃,繼續(xù)督促著所有人將活兒干下去。
春節(jié)后不久,周燁奉命入京,柳玉茹便同葉韻葉世安一起上門,去探望周燁。
周燁黑了不少,人看上去結(jié)實了許多,他領(lǐng)著秦婉之一起招呼了幾個人,同幾個人說了說邊境的情況。
“本來是打算回來過春節(jié)的,結(jié)果北梁想著我們過節(jié)了,就趁機偷襲了一把,劫掠一個小城,于是大過年的,我也只能守在前線?!?
周燁解釋了一番沒有回來過年的原因,柳玉茹嘆了口氣道:“我們在后方活得富足,也全靠周大哥這樣的將士庇護了?!?
“本也是應(yīng)該的。”
周燁說著,他突然想起來:“我之前聽說你們這邊出了事兒,沈明似乎去幽州了?”
沈明是十二月中旬出發(fā)的,顧九思也是那時候給周燁帶信過去,周燁剛看到信就趕了回來,也沒見著沈明。
葉世安得了話,頗有些沉重點了頭:“流放過去的,到幽州去,也是陛下開恩了,你到時候多幫幫他吧。”
周燁了然點頭,葉世安同他將這前因后果說了說,周燁頗為感慨:“沒想到也不過半年,便已發(fā)生這樣多的事兒了。”
說著,周燁將目光看向柳玉茹,眼里帶了笑:“弟妹看樣子,也是沒幾個月就要生了?!?
柳玉茹聽了這話,有幾分不好意思,低下頭去,溫和道:“還有四個月呢。倒是嫂子……”
話沒說完,就聽秦婉之驚叫了一聲,她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周燁忙道:“怎的了?”
秦婉之皺起眉頭,似乎是在感受,片刻后,她轉(zhuǎn)頭看著有些慌張的周燁,顫抖著道:“我……我似乎是……要……要生了!”
聽到這話,周燁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但他還算鎮(zhèn)定,立刻抱起了秦婉之,同下人道:“快,去叫產(chǎn)婆?!?
說著,周燁便急急忙忙往內(nèi)院走去,柳玉茹和葉世安對看了一眼,葉韻猶豫著道:“我們是不是先回去?”
“不行?!?
柳玉茹一口否決,小聲同葉家兩位兄妹道:“周夫人管著內(nèi)院,他們的關(guān)系怕有照顧不周之處,我們得在這里看著?!惫P趣庫
這么一說,葉世安和葉韻立刻想起過去那些關(guān)于周燁同周夫人的傳聞,周夫人本就一心一意防范著周燁搶他小兒子的位置,如今周燁又要生下第一個孩子,周夫人心中怕是芥蒂更深。
葉世安點了點頭,于是三個人也沒人招呼著,就自己站在了周家,陪著周燁等著秦婉之產(chǎn)子。
生產(chǎn)的整個過程里,周夫人都沒有露面,反倒是周高朗,匆匆趕了回來看了一眼。
秦婉之生了足足一天,她剛開始生孩子,柳玉茹便讓人去請了宮里的御醫(yī)過來幫忙,而后又讓人去家里拿夠了人參,給秦婉之含著續(xù)力。
然后指揮著下人燒了熱水,一鍋一鍋端進去。
期初周燁不允許進產(chǎn)房,便只能是柳玉茹和葉韻進去幫忙看看,秦婉之是個能忍耐的,生產(chǎn)時候一聲不吭,柳玉茹陪在她身邊,瞧著她道:“我聽說生孩子是極疼的?!?
秦婉之流著汗,慘白著臉,苦笑道:“那自然是疼的。”
柳玉茹給她擦著汗,頗為驚訝道:“那你未免也太能忍了?!?
秦婉之笑了笑,她捂著肚子,有一陣疼痛涌來,她猛地一抽,隨后大口大口喘息著,等她緩了過來,她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戶外,艱難解釋道:“阿燁還在外面,我不能嚇著他?!?
柳玉茹聽得了這話,心里對著秦婉之便有了幾分疼惜。她突然覺得,相較于秦婉之,她的日子,著實過得太好了。
沒有婆婆煩憂,而顧九思也為她撐起了一片天。他們與周燁秦婉之全然不一樣,他們的難,是因在理想之路上前行,而秦婉之和周燁的難,卻是在一襲華美袍子之下,那滿地的雞毛碎屑。
母親防備,君臣猜疑,他們兩就成為這一大盤棋下的棋子,被別人牢牢把控著命運。
陣痛時秦婉之還能忍耐,等到了孩子要出來時,秦婉之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她驚叫了一聲,而外面的周燁聽到這一聲驚叫,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往產(chǎn)房就沖進來。下人慌張攬住他,焦急道:“大公子,產(chǎn)房您去不得……”
“滾開!”
周燁一把推開下人,直接沖了進去,入眼便是一地狼藉,秦婉之躺在產(chǎn)床上,柳玉茹和葉韻陪在她身邊,周燁急急朝她沖過去,然后腳下一軟,就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秦婉之的手,似是有些痛苦將手抵在了自己額頭之上。
他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這種無力感,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夫,都不斷環(huán)繞著他。他身子微微顫抖,眼淚大顆大顆落下,秦婉之被他握著,似乎便有了某種力量,在一聲毫不壓抑的尖叫聲中,將孩子生了出來。
然后她大口大口喘息著,旁邊傳來孩子的哭聲,所有人都圍到孩子身邊去,御醫(yī)高興道:“是位公子。”
然而周燁卻沒有理會,他如釋重負,爬到秦婉之身前去,用臉貼著她的臉,眼淚沾著她的眼淚。
“我剛才好怕?!?
周燁哽咽出聲,秦婉之笑了笑,虛弱道:“有什么好怕?”
“我怕你離開我?!?
秦婉之得了這話,突然也不覺得疼了,周燁年少老沉,慣來穩(wěn)重,少有這樣失態(tài)。柳玉茹和葉韻也不便打擾人家夫婦,柳玉茹便走到一旁去,瞧著那孩子,看人擦了他身上的血水,給他包裹起來。
秦婉之有些累了,周燁陪著她,她緩了片刻,握著周燁的手,低喃道:“阿燁,你什么時候才回來?”
周燁僵了僵,他沒敢說話,秦婉之也沒追問,困得睡過去了。
柳玉茹回過身來,同周燁道:“先讓嫂子休息吧。”
周燁沒說話,他點了點頭,似乎也很是疲憊。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的孩子,他走了幾步,到旁邊去,葉韻正在逗弄這個孩子,見周燁來了,葉韻笑著將孩子交給周燁道:“周大哥,取個名兒吧?”
周燁沒有說話,他感覺那個孩子被交到他手中,他抱著孩子,看著孩子哇哇大哭,但慢慢的,孩子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茫茫然睜著眼,盯著周燁,看了一會兒后,他突然“咯咯”笑了,然后軟軟嫩嫩的手,朝著周燁伸了過去。
周燁看著這個孩子,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突然就落了淚,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孩子轉(zhuǎn)交給旁邊的柳玉茹,低著聲道:“勞你幫我看著孩子,我出去一趟。”
說著,周燁便轉(zhuǎn)過身去,急急朝著周高朗的書房走了過去。
周高朗正在和人議事,周燁帶著一身血腥氣沖了進來,周高朗頓時皺起了眉頭,他見周燁站在門口,不滿道:“你要來見我,至少換套衣服過來,這成什么樣子?”
然而周燁沒說話,他就站著,周高朗知道他有事一定要此刻說,便只能請旁邊人回避離開。
等房間里只有父子兩人,周高朗頗為不滿道:“有什么事,一定要用這樣的法子來同我說?”
話音剛落,周燁就跪了下去,然后重重將頭磕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沙啞著聲道:“我請求父親,將我調(diào)回東都來。”
周高朗沒說話,周燁立刻道:“我不求高官厚祿,一個八品小官也好,甚至是當個捕快也行,要是父親再不放心,怕我還是起了同弟弟爭什么的想法,那就將我從周家族譜上去了名字,我?guī)Я送裰秃⒆樱约撼鋈ブ\生也好?!?
周高朗聽著周燁的話,許久未曾出聲。周燁見周高朗不說話,跪在地上不起來,顫抖著身子,痛哭出聲來:“父親,雖然我不是您的血脈,可我自幼由您一手撫養(yǎng)長大,從您落魄開始,您在外做事,我在家中操持,您需要錢,兒子經(jīng)商,您需要權(quán),兒子當官。這么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當真就如此心如頑石,為了防備著兒子,一定要讓兒子如此妻離子散,逼兒子到如斯境地嗎?!”
周燁說著,抬起頭來,看著周高朗,他一直壓抑著的情緒驟然爆發(fā):“血脈就這么重要,因為我不是您的血脈,所以這么二十年,您養(yǎng)育我,培養(yǎng)我,我孝敬您,陪伴您,這些,都不是感情,都不作數(shù)了嗎?!”
“你其實就是想同婉之在一起,”周高朗聽著,他思索著道,“如今有了孩子,將孩子放在東都,讓婉之陪你過去,不就好了么?”
“那孩子呢?”周燁冷冷看著周高朗,“孩子如今還這么小,婉之怎么可能走?就算大了,我們夫妻走了,讓他一個孩子留在東都,誰養(yǎng)他?”
“還有你母親……”
“她算得上母親嗎?!”周燁怒喝出聲,“若她真將我當兒子,我又怎會難堪至此!您以為我只是想著和婉之在一起嗎?是因為我知道,我知道她在這東都周家,承受著多少委屈和難堪!我為人丈夫,”周燁哽咽看著周高朗,“又怎能明知她為難不聞不問,我為人父親,又怎能明知孩子留在這里意味著什么,就讓他留下?這算什么留下?”
“這叫放棄!是放棄!”
周高朗聽著他的話,他垂下眼眸,他看著茶碗里的茶湯,好久后,終于才道:“那么,你又要讓周家,怎么辦?”δ.Ъiqiku.nēt
周燁愣了愣,周高朗似乎是做了什么決定,他抬起頭,看向周燁,平靜道:“你以為我是為了防備你?我若要防備你,當年為和要教你,要培養(yǎng)你,要把你一手養(yǎng)到這么大?我若介意你身上的血脈,當年隨便一個意外讓你死了,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