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來了?”
顧九思見柳玉茹出現(xiàn),慌忙站了起來。柳玉茹見他還被繩子綁著,趕忙蹲下身來,替他松了手上的繩子,低聲解釋道:“揚州那邊我處理完了,我擔心里,便回來瞧瞧?!?
“你不是當去黃河的嗎?”顧九思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擔憂,情緒復雜道,“你現(xiàn)下過來……”
“我安排了其他人先過去,如果洛子商對黃河動手腳,極大可能是設置在滿足兩個條件的地方,第一是在守南關的上游,第二則是在你不在的時間里他監(jiān)工的地方?!绷袢惴鲋櫨潘计饋?快速道,“我現(xiàn)下已經(jīng)讓人先去滎陽,找到傅寶元,同傅寶元確認在你不在的時候洛子商監(jiān)工的位置,等確認過你安全后,我再過去,按著這兩個條件逐一排查?!?
說著,柳玉茹解開了繩子,抬眼看著顧九思,顧九思靜靜注視了她片刻后,笑起來道:“哭過了。”
他抬手輕輕觸碰在她臉上的淚痕上,有些苦澀道:“怎么又哭了?”
“方才去見了葉大人和殿下,”柳玉茹換了稱呼,抽了抽鼻子道,“同他們爭執(zhí)了一下。”
顧九思知道柳玉茹同他們爭執(zhí)什么,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低垂著頭,好半天,終于道:“他們讓你來找我?”
“嗯?!?
柳玉茹點點頭:“他們讓我來勸你,讓你別管這事兒了?!?
顧九思低頭不語,柳玉茹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轉(zhuǎn)頭吩咐了外面弄兩碗面來,隨后道:“其他不說,先吃點東西吧?!?
顧九思應了一聲,被柳玉茹拉著坐在桌邊,柳玉茹握著他的手,靜靜端詳著他,顧九思瘦了許多,看上去多了幾分風霜,顧九思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頭來,看著她便笑了:“看著我干什么?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
聽得這樣的俏皮話,柳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撲到了顧九思的懷里,死死抱住了他。
其實她知道的。
知道此刻人有多難過,也知道這個人如今應當多茫然。他走在一條無人陪伴的道路上,每個人都告訴他,他是錯的。
他天真,他幼稚,他不知世事。
他內(nèi)心的道義被全然踐踏,他的堅守一文不值。
相伴隨行的人漸去漸遠,只有他一個人還走在這條路上,堅持著所有人說無謂的堅持。
對于一個心懷信仰的人,最大的殘忍,便是毀掉他的信仰。然而哪怕在此刻,他卻也沒同她說一句,他尚還要偽作往日那般,想要逗她多笑笑。
顧九思被這么一抱,便笑不出來了,他察覺懷中微微顫抖的姑娘,好半天,他垂下眼眸,將手無力搭在她的肩膀上。
“本不想讓你擔心的,”他喃喃出聲,“可你這個樣子,我也裝不出高興來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抱緊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向來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如今咱們有錦兒,有家里人,就算是為著你們,這事兒我也不當管了。我不僅是這大夏的官員,我還是你的丈夫,錦兒的父親,爹娘的兒子。我身上還有許多其他責任……”
顧九思聲音哽咽,他緊緊抱著柳玉茹,用頭抵著她的頭發(fā),似是極為痛苦道:“我當同你回去的?!?
“既然是應當,”柳玉茹低啞出聲,“為什么,你還這么難過呢?”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垂著眼眸,并不語,好久后,他才道:“東都還有近百萬人在那里?!?
百萬百姓,劫掠三日,那便是生靈涂炭。
“玉茹……”
顧九思干澀出聲,柳玉茹抬起手,止住他的聲音。
“你別說話?!?
柳玉茹清明的眼看著他,溫柔道:“你別做決定,我來替你做,好不好?”
顧九思靜靜看著她。
這大概是她一生最美麗的年華,他們初見時,她太過青澀年少,眉眼所能觸及,不過是后院那被高墻圍著的天地。而如今她眉目張開,身形高挑,本為一等一的美人,更難得的是,她有一雙如寶石、如名畫、如天空一般的眼。
那眼里落著青山秀水,蕓蕓眾生,讓它光彩非凡,熠熠生輝。
她如神佛,看得見世人之心;又似燭火,照得亮漫漫前程。
這是他一生所見,最美麗不過的女子。
顧九思眼珠輕轉(zhuǎn),卻是一直盯著她,柳玉茹笑起來,柔聲道:“無論我做什么決定,你都要聽我的,好不好?”
“好?!?
顧九思沙啞開口。那一瞬間,他無條件信任著她,她欲他生,他便茍且偷生;她要他死,他便慨然赴死。sm.Ъiqiku.Πet
柳玉茹不說話,她抬起手,靜靜臨摹起他的眉眼,她珍重看著他,冰涼的指尖慎重又溫柔。
“九思,”她認真看著他,“你要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
“我愛你的風骨,愛你的赤城,我知道,我愛著的這個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生靈涂炭而無所作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與我偏安一隅,過自己一方天地?!?
柳玉茹一開口,顧九思眼淚便落了下來,他看著柳玉茹,不敢移開視線,像個孩子一般,哭得滿臉是累。
柳玉茹撩開他臉上粘連的發(fā)絲,含著眼淚,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你去吧?!?
顧九思不敢動,他顫抖著,聽這個人平和道:“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我從不覺得你錯了,只是你走這條路太難了,其他人走不下去??墒悄隳茏?,你便是我心里的英雄。你要缺錢,我散盡千金,你要幫忙,我竭盡所能。當然,若你要我赴湯蹈火,”柳玉茹勉強笑起來,“我就不陪你了。我自私得很,我要保護好錦兒。所以黃河啊,我能修,我就修,我修不了,我就不修了,好不好?”
“好?!鳖櫨潘伎拗雎?。
他知道其實她是騙他的,可他卻不能拆穿,他抓緊了她的衣袖,死死盯著她,沙啞著聲道:“你一定要說到做到?!?
“我會的。”
柳玉茹輕笑。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一定要過得比誰都好。”
“我知道?!?
“不管我做了什么,我發(fā)生了什么,你和錦兒,都一定更要好好的。要是我讓你過得不好了,你就不要喜歡我了。你去喜歡另一個人,”顧九思哭著低下頭,“你喜歡一個自私一點、對你好一點的人,不要……不要再喜歡我這種人了。”
顧九思說著,他再支撐不住,他佝僂著身軀,哭著癱軟到了地上。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哪怕在這個時候,她流淚的樣子,也是矜持的、克制的、優(yōu)雅的。
她看著面前泣不成聲的人,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等一會兒會將家里的錢都給你個單子,你若要用,全用了也無妨。我自己這邊已經(jīng)留了夠一家老小用的錢,不會影響家里人的?!?
“我在揚州遇到了陳尋,家里人我交給他了,等我解決了黃河的事,我會帶家里人躲起來,等你沒事兒了,我?guī)е麄儊碚夷恪H裟愠隽耸聝?,我便帶著他們離開。”
顧九思說不出話,他只是抱緊她,抱緊一點,再一點。
他已經(jīng)對她說過無數(shù)次對不起,許諾過無數(shù)次。
可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做不到。
他無法如他所想,讓她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從她遇到他開始,他給她帶來的,始終是動蕩不安,顛沛流離。
他算得了天下,護得住蒼生,救得了東都百萬百姓,修得了黃河滾滾長河,卻給不了這個姑娘,一襲安穩(wěn)。
他配不上來,從來都對不起她,可她如此美好,讓他始終放不了手。
他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宣泄在這一刻,仿佛這一刻便是訣別。
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她從這個擁抱里察覺他的苦痛和無力,她抬手梳過他的頭發(fā),輕輕笑開。
“顧九思,”她叫著他的名字,溫柔又鄭重,“謝謝你。”
顧九思搖著頭,他嗚咽著,拼命搖頭否認。柳玉茹抬起眼,看向院外飄動著的白云,一望無際的藍天,慢慢道:“我小時候,很想嫁給一個好男人。我想過許多遍,好男人應當是什么模樣,我以為他會保護我,他會讓我從此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從此我陪伴他,依附他,為他活著,也為他死去。直到后來,我嫁給了你?!?
柳玉茹低下頭,她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我才知道,人活著,應當是為自己?!?
說著,她彎下腰去,抱緊了他,閉上眼睛:“我不覺得你對不起我,你也不必對我愧疚。我雖然是你的妻子,可我更是柳玉茹?!?
她不依附他,也不屬于他。她要什么生活,她自己會選,而不是他給。
他的人生動蕩流離,從當年她下船折返揚州那一刻開始,便是她選了這份動蕩流離。
他的人生承載萬民,從她領了誥命,陪他一起站在高處俯瞰百姓時,便是她選了這份責任。
他無需愧疚,而她也并不指責。
他們兩緊緊相擁,也就是這一片刻,顧九思終于確定,走在這條路上,他不惶恐,也不茫然。
他們兩沒有太多時間溫存,等顧九思情緒穩(wěn)定后,送飯的人也上來了,柳玉茹同他用過飯后,柳玉茹將家里所有的錢都列了個單子,交給了顧九思,而后她又將揚州的情況細細說給了顧九思聽。說完之后,已到午時,柳玉茹同顧九思道:“我等會兒去找周大哥和葉大哥,我會同他們說你已經(jīng)被我說服,但是不愿意參與此事,我們兩留在汾水。等他們放松警惕,今天晚上,我們便偷偷離開。”
顧九思點了點頭,柳玉茹讓他休息一下,兩人梳洗之后,柳玉茹便領著他去見了周燁和葉世安。
周燁擺了一桌酒,三人見面,都不太說話,柳玉茹在中間,看著三個人一不發(fā),柳玉茹笑了笑道:“都過去了,你們也別拘著。等你們事定,我和九思就回揚州了?!?
“回揚州……”葉世安躊躇了片刻,終于才道,“回去打算做什么?”
“繼續(xù)經(jīng)商?!绷袢闩e起杯子來,看了周燁和葉世安一眼道,“九思以后不在朝中,我們生意上若出了事兒,免不得還要勞煩你們?!?
聽著這話,周燁和葉世安逐漸放下心來,周燁立刻道:“此事好說?!?
說著,周燁拿著杯子,看向顧九思,猶豫片刻后,他抬手道:“九思,喝一杯吧?!?
顧九思應了聲,他拿了杯子,同周燁碰了一杯后,他抬眼看著周燁,平靜道:“大哥,”周燁聽到這一聲‘大哥’,心中有些酸澀,正要說話,就聽顧九思道,“嫂子的事,我的確盡力了?!?
“我明白。”周燁苦笑,他嘆了口氣,“我也不過,就是心里太難受,找個理由讓自己心里舒服些罷了。望你見諒。”
顧九思點點頭,沒有多說,他和周燁一飲而盡,隨后又舉著杯子,轉(zhuǎn)頭看向葉世安。
兩人對看了一會兒,葉世安舉起杯子,點了點頭,將酒喝了下去。
一頓飯吃得悶悶沉沉,三人話不多,周燁喝了不少酒,等散席的時候,葉世安扶著周燁回去,周燁走到一半,突然回過頭,朝著顧九思喊了一聲:“九思!”
顧九思拉著柳玉茹,他回過頭來,看著周燁注視著他,周燁盯著他,也不知是在看誰,好久后,他才道:“對不住。”
顧九思得了這話,他沉默片刻,隨后笑起來。
“沖你這聲對不住,”他輕輕嘆息,“我且還將你當兄弟吧。”
說著,顧九思抬起手來,拱手笑道:“后會有期。”
周燁喝得有些混沌了,柳玉茹忙同葉世安道:“葉大哥,你扶著周大哥回去吧。”
葉世安點點頭,送著周燁回了房中。等送走他們,柳玉茹和顧九思手拉手一起回到房中,兩人關上大門,顧九思轉(zhuǎn)過頭來,同柳玉茹道:“等一下……”
話沒說完,柳玉茹便突然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他,吻了上去。
黑夜里是他們的呼吸聲,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等一吻完畢,顧九思和她抵著額頭,聽她問:“喜歡嗎?”
顧九思低啞著嗓子:“喜歡。”
“記得你想要的,活著回來?!?
“好?!?
顧九思沒有放開她,顫抖著道:“玉茹,我要是不想放開你,你會不會怨我?”
“不會?!绷袢闾а劭此浑p眼明亮如星,“我高興得很?!?
兩人說著話,就聽外面一聲悶哼,隨后,望萊挑開了窗戶道:“行了,快走?!眘m.Ъiqiku.Πet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應聲,顧九思翻過窗戶,然后將柳玉茹一把抱了過去。
柳玉茹的人布置了一天,加上周燁和葉世安酒后疏于防范,三個人很快就出了府衙,和柳玉茹的人重新碰頭。等碰頭之后,一行人駕馬沖到城門口,柳玉茹亮出了周燁以前給她的令牌,揚聲道:“奉殿下之令,急事出城,讓開!”
城門人看見柳玉茹的令牌,又見柳玉茹脾氣不好,趕忙給他們一行人開了門,所有人疾馳出了城門后,柳玉茹和顧九思到了官道上,而后柳玉茹看著顧九思,笑了笑道:“我得去黃河了。”
“我知道?!?
“你打算去哪兒呢?”
“我?”
顧九思想了想,抿了抿唇,終于道:“東都吧。”
“好?!绷袢泓c了點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望萊,隨后同顧九思道,“那望萊留給你,你去東都必然是要去尋舅舅的,他過去方便?!?
“那木南跟你走吧?!?
顧九思笑起來,他抬手理了理柳玉茹披風上的衣領,瞧著她道:“諸事小心?!?
“你也是?!?
說完之后,兩人沉默著,似乎誰都不忍開口分離。許久后,柳玉茹低頭笑了笑,擺手道:“我走了。”
說罷,柳玉茹轉(zhuǎn)過頭去,她沒敢回頭,打馬一路朝著永州的方向狂奔了過去。
而顧九思目送著他離開后,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也是奔向了東都的方向。
兩人幾乎是先后差不多時間到達了永州和東都,而這個時候,天下都傳來了周高朗自立為帝,朝著東都勢如破竹而去的消息。
就在周高朗攻下第一個城池的當日,沈明正在邊境秦城城樓上和葉韻下著五子棋,他方才落下棋子,便察覺地面微微震動。
葉韻捏著棋子,有些奇怪道:“這是怎么了?”
沈明聽到這話,臉色大變,他慌忙站起身來,急急走到了城墻之上,而后便見遠處黃沙滾滾,沈明睜大了眼,大喝出聲:“外敵來襲,整軍迎敵!”
當是時,正是康平元年八月十三。
東都宮中,歌舞升平,范玉蒙著眼睛在殿內(nèi),正同美人玩得開懷。
洛子商本在陪酒,一個太監(jiān)急急走來,進了內(nèi)殿,在洛子商耳邊說了幾句什么,洛子商神色微動,站起身來,同范玉道:“陛下,臣……”
“去吧去吧,”范玉揮了揮手,頗有些不耐煩道,“整天這么多事兒,你也不必同朕請示了,要滾趕緊滾。”
洛子商笑了笑,恭敬行禮告退后,走到大殿外去。大殿外面,鳴一一個人站在門口,他的臉色十分難看,洛子商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鳴一身后的人,對方紅著眼眶,洛子商心中暗覺不好,卻還是故作鎮(zhèn)定笑道:“怎的了?讓你去趟揚州,怎么就哭著回來了?”
“大人,”對方當場就跪了下來,沙啞道,“蕭大人,去了!”
聽到這話,洛子商猛地睜大了眼,片刻后,他瞬間反應了過來,一把抓起地上人的領子,怒道:“你說什么?!”
他已經(jīng)許久聯(lián)系不上揚州,心中便知道揚州出了事,只是他沒想到,竟然是蕭鳴死了。
那侍衛(wèi)被洛子商反應嚇到,但他還是咬牙再次重復:“蕭大人,去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整個人似是愣住了,旁邊鳴一有些擔心扶住他,皺眉道:“大人,您冷靜些?!?
洛子商感覺自己整個的魂魄都飄在了外面,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好久后,他用盡所有力氣,才問了句:“是誰……”
“是陳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