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蘭芽是被窗外小兒的嬉鬧聲吵醒的。
初夏時節(jié),天亮得早,南國的夏日與北地不同,明耀晨光順著窗棱撒入房中,將屋內每一個角落都蒙上一層金紗,傅蘭芽閉目躺了一會,見天色不早,雖仍困倦,也只好擁被起身。
坐起時,她出于習慣往身側摸了摸,果然,衾被已然涼透。
她倒也不意外,只輕嘆口氣,掀開簾幔,喚下人端水進屋。
兩月前,浙江沿岸倭寇進犯,總督兩廣軍務張晉奉命巡撫浙江。
倭寇氣焰囂張,張巡撫不敢托大,一道折子回京,請求皇上派人增援。
接了奏折后,皇上不知出于什么考慮,明面上派了兵部左侍郎李天憲以祭海的名義掛銜前往浙江,另一方面,卻派五軍都督、鎮(zhèn)海侯平煜來到金陵部軍。
兩道旨意看似沒什么聯(lián)系,金陵更與倭寇作亂的浙江并不在一個省份,但傅蘭芽心知,皇上之所以在這等關鍵時刻讓一貫倚重的平煜離京,暗中定有旁的安排。
這道旨意一下,傅蘭芽本已做好了跟平煜分離的準備,不料出發(fā)前幾日,平煜卻笑著對她說,難得有機會故地重游,他預備帶她和孩子們一道前去金陵,讓她連日整理行裝。
傅蘭芽自然愿意。
平煜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心思卻縝密穩(wěn)妥,既這么安排,想來也是做了萬全準備。
再有,哥哥一年前外調金陵,如今正任著金陵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她思念兄嫂,也想借此機會與兄嫂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眼下一家人來到金陵已有月余,本地官員聞得消息,每日都絡繹不絕上門拜訪,平煜卻神龍見首不見尾,甚少待在府中,也不知整日在忙些什么。
昨夜他又是半夜才回。
記得她睡得正酣時,忽被溫熱熟悉的男性氣息覆蓋住,接下來,吻雨點般落在她頰邊、頸上和胸前,惑人又灼燙。
她困得睜不開眼,嬌嗔著想要推開他,他卻將她擁在懷中不放,霸道地脫下她的寢衣。
進入她的身體時,他低喘著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
她的意識被他強烈的沖撞弄得支離破碎,哪還有暇分辨話里的含義。
最后也不知是怎樣才饒過了她,反正她早上起來后,無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平煜那句話到底說的什么。
“夫人?!绷謰邒咝χ鴱耐忸^進來,打斷她的沉思,“梳妝完就該用早膳了?!?
她桃腮發(fā)燙,忙將目光投到妝臺銅鏡上,由著林嬤嬤梳發(fā)。
昨夜主屋里后半夜的動靜,林嬤嬤只佯作不知,比對了一番傅蘭芽身上的翡翠色薄春衫,便從身后丫鬟托著的水晶盤里挑一朵水粉色茶花,替傅蘭芽別在云鬢上。
隨后,林嬤嬤在鏡中打量傅蘭芽,看著看著,嘴角泛起笑意,小姐嫁給平大人已有八年,正是大好的年華,因著夫妻和睦,小姐比在閨中時還要婉約幾分,整個人仿佛一朵清晨帶露的牡丹,明艷得讓人不敢逼視。
這不,平大人連來金陵處理公務,都舍不得跟小姐分開一時半刻。
妝扮好,傅蘭芽卻不急著起身,撇過頭往窗外看,就聽廊外傳來一陣吧噠吧噠的腳步聲。
她笑了起來,提裙起身,走了幾步,就見幾個胖乎乎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風一般卷到身前。
“娘?!睅讉€孩子爭先恐后往她懷里鉆。
兩大一小,如出一轍的胖大小兒。
最小那個口齒尚有些不清,力氣卻不小,執(zhí)著地用小胖手扒拉一番后,終于得以撥開兩個哥哥,隔著裙裳抱上母親的小腿,仰頭憨憨道:“娘?!?
傅蘭芽笑著蹲下身,用帕子替三個孩子拭了拭汗,目光一個一個掃過,越看越愛得不行,重重在每個孩子的頰邊親了一口,這才將最小的那個抱在懷中,往桌邊走,嘴里卻對阿滿阿意道:“你們帶妹妹玩耍時需得萬分小心,妹妹年紀小,又是女兒家,哪比得上你們兄弟倆經得折騰?!?
阿滿阿意跟在母親和妹妹后頭,也在桌邊坐下,聽了這話,古怪的對了對眼,卻沒有接茬。
傅蘭芽瞟見兩個兒子的小動作,只當沒看見,兩個孩子都是人精,歷來極有主意,只要不逾矩不亂來,她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想法。
抱著阿圓在桌邊坐下,她接過林嬤嬤遞過來的粥碗,用勺子舀了粥,親自喂給阿圓。
阿圓才三歲,長得如玉雪堆出來的娃娃,漂亮得出奇,但凡見過這孩子的,就沒有不發(fā)自內心喜歡的。
平煜更是對小女兒愛若珍寶,只要在家,全無父親的威嚴,恨不得將時時刻刻阿圓捧在手心。
唯一讓夫妻倆憂心的是,阿圓雖是閨女,論起長勢,一點也不比兩個哥哥差,飯吃得多,個子躥得高,就連力氣都甚是可觀。
起初,平煜嘴硬:“這有什么不好?誰說女兒家就得弱不禁風的?”
可眼見女兒的身板超過同齡人好幾寸,大有哥哥們一路猛漲的架勢,平煜的笑容便有些勉強了。
阿滿阿意已是出了名的結實高大,若是阿圓的個頭能趕上兩個哥哥,以后與一眾世家小姐往來,唯獨女兒牛高馬大的,實在不算什么妙事。
出于擔憂,平煜只要在家無事,便會拿了軟尺給阿圓比量,若是阿圓又猛躥了身高,他臉上便會浮現(xiàn)怪異之色。
夫妻倆都隱約明白到底什么緣故,可平煜當年吃下去的赤云丹又不能吐出來,如今養(yǎng)在心脈里,大有代代相傳之勢,好吧,眼下連女兒都不能幸免。
所幸的是,孩子畢竟還小,一時也看不準,也許長個幾年,藥性便漸漸融入骨血中,不再一味猛漲身高也說不定。
傅蘭芽決定讓自己心寬起來,日后的事,眼下?lián)鷳n不著,反正三個孩子都沒病沒痛的,算起來已是天大的福分。
用完膳,阿滿由著乳娘凈了手面,端坐于桌邊,希翼地問:“娘,今日是花燈節(jié),瑩瑩表妹是不是今日要來咱們家玩?”
瑩瑩是大哥的大女兒,今年四歲,性子隨了大哥,很是乖順穩(wěn)重,說話么,又像大嫂謝婉,輕聲細語的。出于“遠香近臭”的原理,比起親妹妹阿圓,阿滿阿意顯然更加喜歡瑩瑩。
傅蘭芽睨了睨大兒子,三個孩子中,阿滿最肖平煜,雖才五歲,五官卻已出落得俊逸飛揚,雖不怎么愛笑,但往人群中一站,仍如寒星般打眼。
她淡淡道:“來了又如何,你們雖肯跟瑩瑩玩,卻總欺負表弟子悠,怎么,今日還要如此?”
阿滿阿意擺了擺手,忙要表一番決心,下人便笑著稟道:“舅夫人和兩位公子小姐來了。“
阿滿阿意歡呼一聲,往外跑去。
阿圓也忙扭著身子從傅蘭芽腿上下來,揮動胖胳膊胖腿跟在兩個哥哥身后。
傅蘭芽剛迎到廊外,就見大嫂謝婉施施然走到庭院中,手中一邊一個,拉著瑩瑩和子悠。
“嫂子?!案堤m芽笑吟吟地下了臺階。
謝婉莞爾,來不及接話,手中兩個孩子便掙脫了她的手,跑到平家三兄妹跟前。
子悠記打,到了阿滿阿意面前,想起上次之事,又緩下腳步,眼睛里浮現(xiàn)一點戒備的意思,顯然對上回兄弟倆欺負自己之事還記憶猶新。
末了,他撇下兩兄弟,轉而走到阿圓跟前,老成持重地摸摸阿圓的頭,將懷中藏了一路的糕點拿出來與阿圓同吃。
傅蘭芽和謝婉笑著駐足看了一會,稍后,相偕到屋中說話,任由孩子們在庭院里玩耍。
進屋前,傅蘭芽不經意往外一看,就見子悠總算放下芥蒂,肯與阿意和阿圓一處玩了。阿滿呢,卻居高臨下杵在瑩瑩跟前。
從她這個角度看,正好見阿滿繃著小臉將手掌攤開,把一件亮閃閃的物事遞給瑩瑩。
瑩瑩歪頭看了一會,小心翼翼接過,胖乎乎的臉頰上露出小小的酒窩。
傅蘭芽恍惚了一瞬,剎那間,仿佛時光倒流,竟想起和平煜初當初相處時的情形。
就聽謝婉在耳邊笑道:“這幾個孩子到底還小,玩不了多久準會鬧別扭,也罷,隨他們鬧去?!?
拉著她進了屋。
坐下后,謝婉說起傅延慶,秀眉微蹙,輕嘆道:“近兩月比去年剛來金陵時忙上百倍,整日待在衙門,縱是回府也是深夜,不知你大哥為何那般忙碌?!?
傅蘭芽用帕子拈了一塊點心吃,暗忖,大哥的情形倒是跟平煜不謀而合。
再想到近日屢屢傳來沿海倭寇潰敗的捷報,越發(fā)覺得平煜跟大哥所忙之事都與浙江倭亂有關。
她目光落在謝婉的手上。嫂子一雙手生得極好,手指纖細潔白,指甲瑩潤飽滿,若不是缺了左手小指,當真毫無瑕疵。
她低嘆口氣,覆上謝婉的手背。
當年傅家出事時,謝父雖然也曾四處奔走,但眼見傅家翻案無望,為了女兒的日后,謝父便盤算著解除女兒與傅延慶的婚約。
謝婉得知此事,苦求數(shù)日,見難以撼動父親的決心,悲怒之下,索性自斷一指以明志,說:“女兒并非那等愚貞之人,說不出什么‘非傅公子不嫁’的話,只是眼下正當傅家蒙難之時,若謝家解除婚約,與那等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徑何異?女兒不忍父親被世人所唾罵,又不能忤逆父親,好生煎熬,只能出此下策。”
謝父本就對傅家父子隱含愧悔,見狀,大為震撼,再不忍逼迫女兒另聘人家。
此事轟動一時,傳揚開去,謝婉在士大夫口中得了“貞毅”之名。
后來傅家翻案,傅延慶恢復官職,第一件事,便是上謝家提親。
成親后,傅延慶與謝婉何等恩愛情濃自不必說,然而一說起所謂“貞毅娘子”的稱號,夫妻都很是不以為然。
兩人光明磊落,行事只求心中無愧,所謂“貞毅”之名,不過是慣于沽名釣譽的世人以己度人罷了。這等自相情愿強加于人的“饋贈”,說起來只覺可笑。
傅蘭芽對這位嫂子向來是發(fā)自內心的欽佩,也知她絕非無知無識的深閨婦人,便將自己的猜測說與嫂子聽,眨眨眼笑道:“大哥這般愛重嫂子,什么事舍得瞞著嫂子?”
謝婉臉一紅,含笑啐傅蘭芽一口,心卻放了下來,道:“倭寇素來在福建、浙江作亂,倒未聽說過與金陵扯上關系,你大哥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我見不到他,也沒往此事上細想。既聽你這么說,多半是與倭寇有關了?!?
用過午膳,二人便商量晚上花燈節(jié)出游之事。
因平煜早有了吩咐,傅蘭芽剛令人到外頭傳話,時下正任著五軍都督府參贊的陳爾升便回話道:“已做好安排。”
李珉因著二哥李攸訂親之事,留在京中相幫,未隨平煜一道來金陵。因而這幾月,府內外的防務一向是由陳爾升在把關。
傅蘭芽心知陳爾升經過這幾年的磨礪,雖依舊不多話,辦事卻日益靠譜,不過,她沒想到的,平煜連走時也不忘吩咐花燈節(jié)出游之事。
待夜色降臨,傅蘭芽便同嫂子攜著幾位小兒出了府。
阿滿阿意身量不足,尚騎不得馬,兄弟二人只能共乘一車。
傅蘭芽和謝婉帶著阿圓、瑩瑩、兩位乳娘坐在一處。
陳爾升帶著一眾護衛(wèi)相隨。目的地是護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