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血,是要死人的。
會死的。
晏航雙手交錯握緊,把手指包在掌心里,試著讓自己的手能暖一些。
都七月了,還能冷成這樣。
這一夜他又是跟前幾夜一樣,坐在沙發(fā)上度過的。
唯一不同的是,空氣里因為自熱米飯的香味而有了一絲真實。
整個屋子也因為初一才有了聲響。
天快亮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松了一口氣,仿佛窗簾外面透進(jìn)來光亮?xí)r,他才又重新能夠呼吸。
窗簾縫里泄進(jìn)來的陽光,讓他能感覺到時間的變化。
他盯著那束細(xì)細(xì)的光看著,毫無意義地在心里判斷著現(xiàn)在的時刻。
大約八點二十分。
門外響起了很輕的腳步聲。
不是老爸。
老爸的腳步聲他太熟悉,而且他非常清楚老爸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
也不是初一。
初一走到門口會有停頓。
更不會是警察,警察不會一個人來。
晏航起身,飛快地竄進(jìn)廚房,拿了把刀,靠在門框上,盯著客廳的房門。
腳步聲走到門口停下,然后門被敲響了。
敲門了?
晏航感覺自己大概是有點兒緊張得過了頭,這可能是房東,可能是收垃圾費的,還有可能是居委會……
“誰?”他沒有動,站在原地問了一聲。
“晏航在嗎?”外面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問你是誰?!标毯秸f。
“你爸的朋友?!蹦腥嘶卮?。
晏航?jīng)]有出聲。
老爸從來沒說過他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廚房的窗戶,防盜窗上有個小門,大概是房東為了火災(zāi)逃生留下的,鑰匙就在碗柜上擱著。
“警惕性這么高……”外面的男人說著嘆了口氣,“晏幾道,你爸讓我來找你的?!?
晏航愣了。
“你看看這個?!蹦腥擞终f了一句。
接著他就看到門縫下面有東西被塞了進(jìn)來,剛露出一個角的時候,晏航就已經(jīng)認(rèn)了出來。
這是老爸的那個信封。
他沒有猶豫,快步走過去,把信封撿了起來。
就是這個信封,每次看到都會讓他陷入不安,想要看到內(nèi)容卻怎么都不敢看,現(xiàn)在卻又每時每刻都想找到的破信封。
他搓開信封的口子,看到里面只有很薄的一張紙,差不多就是這個感覺,每次拿起來的時候他都覺得這里頭頂多就只有一頁信紙。
他抽出這張紙的時候,心跳得他整個人都跟著有點兒晃。
這么多年,他終于要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了。
現(xiàn)在的心情無法形容。
激動,期待,不安,害怕,全都跟施了肥似的茁壯成長著。
他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
然后展開了信紙。
這其實算不上是信紙,不知道從什么本子里隨便撕下來的一頁,邊緣都跟狗啃的一樣,很有老爸的風(fēng)格。
上面只有一句話。
-親愛的太子,外面這人可以信
???
什么鬼。
晏航瞪著這行字。
一共12個字,還算上了稱呼。
沒有落款也就算了標(biāo)點都是自己默念的時候給加上的。
這封他等了這么多年才終于看到內(nèi)容的信,居然是這樣的?
“里面的東西我沒動過,”男人隔著門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說你看完就懂了?!?
這人有沒有看過內(nèi)容,晏航不能確定,但他能確定這人的確沒動過信。
這種神經(jīng)病一樣親切的內(nèi)容。
這種神經(jīng)病一樣親切的措辭。
這種神經(jīng)病一樣親切的簡短留。
就是他神經(jīng)病一樣的親爹的一慣風(fēng)格。
還有這筆像是練過的字,他很熟悉。
“你大爺,”晏航看著這一行字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操|(zhì)你大爺啊老晏?!?
把信紙翻過來翻過去地研究了一小會兒之后,晏航又嘆了口氣。
信封很舊,這張紙卻很新,上面的墨跡也還很新。
只能說,他一直想知道內(nèi)容的這個信封里,其實根本一直就沒有固定的內(nèi)容。
老爸大概每次都會根據(jù)不同的情況寫下不同的內(nèi)容。
他把信收好,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個男人,看上去跟老爸年紀(jì)差不多,只是一眼就能看得出,這人跟老爸不是一種人。
老爸身上帶著灑脫的江湖氣,而這個人臉上就差寫上“我是正經(jīng)人”了。
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這樣的人會說自己是老爸的朋友。
“我姓崔,”這人走進(jìn)了屋里,皺著眉看了看四周,“你叫我老崔就可以?!?
“全名?”晏航堅持。
“崔始源?!边@人說。
晏航瞪著他,這人還是一臉正經(jīng)人的表情,這一瞬間晏航就相信他跟老爸真的是朋友。
“你有我爸的消息嗎?”晏航給老崔倒了杯水。
“沒有,”老崔說,“這個信封是他快遞給我的,里面寫了這個地址,讓我過來的日期,還有一張卡?!?
“過來干嘛?”晏航問。
“給你錢,然后帶你走?!崩洗拚f。
晏航看著他。
“他差不多是兩個月前給我打過電話,”老崔喝了口水,“別的沒有跟我說,只說了想讓你過正常的生活?!?
晏航?jīng)]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知道他出事兒了嗎?”
“猜到了,”老崔說,“沒出事兒他不會找我?!?
“找你之前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嗎?”晏航問。
“我跟他五年沒聯(lián)系,就兩個月前打了那一個電話,”老崔說,“你爸是什么樣的人,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
晏航窩在沙發(fā)里,覺得腦子里又開始有些混亂。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天他總是發(fā)愣,腦子有些生銹了。
“這是我名片,”老崔遞過來一張卡片,“我就住在旁邊那個酒店,你想好了給我打電話就行?!?
晏航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崔逸。
“我個人的建議,”崔逸看著他,“你應(yīng)該跟我走?!?
“為什么?”晏航還是低頭看著名片,律師?
“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留在這里可能不太合適,”崔逸說,“要不你爸也不會讓我來了?!?
晏航繼續(xù)沉默。
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的確是很差,每天都像被困在什么東西里,很沉重。
但他并不是特別想離開,這里對于他來說,跟以往停留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
而也就只有這里,還有老爸的痕跡,如果離開了,可能再也感覺不到。
“我先回酒店了,”崔逸說,“你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在酒店?!?
“嗯,”晏航應(yīng)了一聲,“謝謝?!?
崔逸走之前把窗簾拉開了,早晨金黃色的陽光鋪了進(jìn)來。
晏航閉上了眼睛,仿佛夜行動物被扔到了烈日之下。
他把老爸的那封“信”拿出來又看了一會兒,然后躺到沙發(fā)上,把紙蓋到了自己眼睛上。
信是老爸提前交給崔逸的,應(yīng)該是早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想走,他也不想走。
他想找到老爸。
死了要找著尸體。
活著要見到人。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想找到老爸。
但直覺告訴他,老爸不會再回到這里。
這里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晏航打開昨天初一買來的自熱米飯,挑了一盒魚香肉絲,慢慢地吃著。
魚香肉絲什么味兒,他能想像得出來。
但他吃不出來。
昨天的鹵肉飯也一樣。
這種失去一些感覺的經(jīng)歷他曾經(jīng)有過,觸覺,嗅覺,味覺,偶爾或幾天的失靈,會讓人漸漸失去實感。
這大概是老爸最擔(dān)心的事吧。
他擰開一瓶冰紅茶灌了幾口。
吃完飯之后他去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戴著口罩出了門。
外面的陽光很烈,眼睛能感覺到強烈的脹痛感。
他站在樹蔭下緩了緩,適應(yīng)之后才慢慢地過了街,往河邊走過去。
往河邊去的警戒線已經(jīng)撤掉了,路上也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痕跡,來往的人群也一如平時,似乎已經(jīng)忘掉了之前發(fā)生的事。
晏航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就是那個胡同,老爸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在路口站了一小會兒,轉(zhuǎn)身繼續(xù)往河邊走。
沿河這條路,依舊是沒有人,現(xiàn)在氣溫升高,有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就能聞到從河里帶起的味道,讓他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了,為什么這條路沒有人。
也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了初一非同一般的寂寞,讓他能忍受著這種氣味在這樣的地方找一個樹洞的寂寞。
樹洞不難找,走了一小段就到了。
晏航走到樹后頭,彎腰看了看這個樹洞,又湊近聞了聞,居然有木頭的清香。
他把臉扣了上去。
“初一土狗,”他輕聲說,“我在這里說的話,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
“我想說,我去過很多地方,遇見過很多人,但是現(xiàn)在如果讓我馬上說出三個名字來,”晏航在樹干上輕輕摳了摳,“大概除了晏致遠(yuǎn)和晏航,就只有初一了?!?
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