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他蜷縮在林子的一處巖塊下頭苦捱,手機(jī)還有電,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驚覺2013年已經(jīng)過去了。
所有人都在為過去的一年做總結(jié)曬成果,配圖喜氣洋洋,聚會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裝的,所有的熱鬧都像被刀去了根,跟他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秦放木然的瀏覽,操作時沒留意,在一個朋友的發(fā)布下頭點(diǎn)了個贊,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擺酒啊,年底酒店緊張,要提前訂,別讓哥們?nèi)タ系禄曰檠绨 ?
那人知道在這頭看手機(jī)屏幕的,已經(jīng)是個“鬼”了么?
秦放咬著牙攥緊了手機(jī),藏區(qū)的晚上可真冷啊,風(fēng)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腳很快就沒了知覺,他僵倚石頭發(fā)呆,眼角有一道灼熱緩緩流進(jìn)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輩子,記事開始,他就沒流過眼淚,除了……陳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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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也好久了吧,是七年還是八年前?
那時候還年輕,陳宛是第一個女朋友,一見鐘情,寵的沒邊沒際,有一次單志剛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別墅鑰匙,一群人在別墅聚會,趁著陳宛跟其他女孩兒們在客廳聊天,哥么們把秦放拉到邊上一通訓(xùn)斥,無非罵他長女人志氣滅男人威風(fēng),拆了中國男子漢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輕氣盛,覺得怪沒面子的,昂著脖子來了句:“誰說的!老子楷模地能給中國男人代了!”
大家攛掇:“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你倒是給咱代一個!”
鬧鬧哄哄,半輪饕餮半輪暢飲,又被拉著打牌,各種貼條懲罰,玩的正嗨時陳宛過來,她喝多了酒,頭有些暈,拉著秦放的胳膊嚷嚷著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陳宛一出現(xiàn),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著互相使眼色提醒,單看秦放怎么給男人長臉,秦放臉板下來,口氣挺沖地說了陳宛幾句,大意是沒見我這忙著嗎,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嗎云云,陳宛是沒被他這么說過,眼圈紅紅地下樓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關(guān)中國男人的脊梁骨,還是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招呼大家:來來來,打牌,別掃興。
一眾狐朋狗友怪叫,對秦放大捧特捧,樓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樓下女孩們結(jié)伴看恐怖電影尖叫連連,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陳宛,一問,女孩兒們都答:不是上樓看你打牌去了嗎?
打牌?不是下樓跟你們看電影去了嗎?
秦放估摸著陳宛是生氣走了,改天難免要唱一出負(fù)荊請罪,也沒怎么放在心上,道別之后,才剛出別墅大門,突然聽到別墅另一邊傳來慘叫。
有個走在后頭的女孩發(fā)現(xiàn)游泳池里趴著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順手撳開了泳池邊上的燈,只一眼,嚇的幾不曾魂飛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陳宛。
***
警方后來調(diào)查過,結(jié)論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聽來,這個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滅她,那天別墅里那么一大幫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電影,鬧哄哄形同市肆牌樓,沒有人聽到她的呼救。
據(jù)說人從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鐘,那短短的幾百秒,陳宛該是多么絕望?
秦放跪在水池邊上哭啞了嗓子,單志剛他們拉都拉不起來,后來陳宛的父親來了,左右開弓扇了他十來個耳光之后被朋友們拉開,秦放搖搖晃晃站起來,鼻血糊了整個下巴,血滴進(jìn)游泳池里迤邐著蘊(yùn)開,居然絢麗地像是開花。
很久沒有想起過陳宛了,還以為是時間的流逝削淺了痛,這時才知道,有些事情永遠(yuǎn)不會翻過去,它平時靜靜躺著,只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冷笑著舒展腰身。
***
關(guān)于陳宛記憶的沉渣泛起讓時間突然就失去了意義,秦放蜷縮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陽升起又升起,直到身體給了他另一重更加難以忍受的折磨。
饑餓。
有人可能不認(rèn)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認(rèn)為這么說太俗不文藝,但無可否認(rèn)人本來就是生理動物,那些嚷嚷著精神折磨更難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飽了飯的,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也有,但是歷史這漫漫長河的,不也只撲騰撲騰游出了倆嘛。
秦放忍著饑餓往囊謙的方向走,道路兩旁漸漸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緊張,低著頭在一家餐館外頭買包子,正等著店主裝袋,邊上有個人突然吼了聲:“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張皇如秦放,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又出漏子了?
秦放全身的神經(jīng)陡然縮緊,顧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誰,猛地轉(zhuǎn)身就跑,慌不擇路,迎面撞翻一輛過來的手推車,整個人栽倒在地,車主著急去拽他肩膀,一個滑手,把他蒙住臉的圍巾給扯了下來。
陽光照到臉上,秦放覺得自己全完了,他瘋了一樣滾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兩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臉,好多人圍成了圈看他,小聲議論著說這個人有毛病么,羊癲瘋發(fā)作了?
秦放著才意識到事情可能又有了變化,他急急脫下手套,看到自己與常人無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皮膚、有彈性的肌肉、骨頭。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又變回來了,是因?yàn)榛亓四抑t嗎?
秦放做了個嘗試,他買了面鏡子,選了個與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著離開囊謙,走一段就掏出鏡子,看自己的臉。
原來,變化是一步一步發(fā)生的。
從最開始的一切如常,到臉色慢慢晦暗,皮膚失去光澤,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痙攣,尸斑,血肉萎縮,形同骨架……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遠(yuǎn),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緊,一口氣怎么也上不上來。
秦放站在那個臨界點(diǎn)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學(xué)時學(xué)過的圓規(guī),自己現(xiàn)在真是像極了被圈在圓規(guī)畫下的圓里,東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遠(yuǎn)也走不出那道弧線。
笑完了回頭去看,遠(yuǎn)遠(yuǎn)的山線那頭,囊謙縣城的建筑輪廓若隱若現(xiàn),不過他知道,圓心不是囊謙。
是司藤。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