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暹粒,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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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颯在路邊攤打包了一份海鮮炒米粉,掛在摩托車把手上,開出去的時候,裝著餐盒的塑料袋一晃一晃的。
路口是紅燈,她停下等了會,轉綠時才重新發(fā)動車子。
剛開了沒幾步,有個人悶頭走上車道,像是精神恍惚,直往她車頭上撞。
易颯急剎車,那人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后退,哪知有輛摩托車倏地從他背后擦過——一時間進退兩難,狼狽不堪,過了會才回過神來,朝被自己擋住了去路的易颯道歉。
易颯看他的臉:“龍宋?”
龍宋愕然:“你認識我?”
易颯把盔罩掀起。
“……哦,易小姐?!?
這么失魂落魄顧此失彼的,可真不像大酒店的負責人。
易颯把車子靠邊:“沒看到交通燈嗎?”
龍宋尷尬:“剛在想事情,沒注意,真不好意思?!?
如果是陌生人,易颯大概會甩臉色,但她跟龍宋見過幾次,算是熟人,自當別論。
而且,她突然想起了宗杭。
那個仰著頭,腫著臉,向她揮手道別的畫面,忽然在腦子里鮮活。
易颯隨口問了句:“這么早下班?”
感覺上,還不到下班時間,這街口距離吳哥大酒店有段距離,龍宋這個點在這兒出現(xiàn),八成是早退。
龍宋訕訕:“不是,我來面試?!?
面試?
易颯一怔,這才注意到,龍宋其實是剛從路邊的一間酒店出來。
這酒店倒也有模有樣,只是規(guī)模和氣派都輸了吳哥大酒店一籌,在易颯看來,算是低跳了:“怎么,嫌老東家給錢少了?”
龍宋苦笑:“哪的話?!?
頓了頓,又添了句:“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我哪還待得下去啊?!?
易颯奇怪:“發(fā)生了哪樣的事???”
龍宋一愣:“你不知道?”
宗杭失蹤的事,是前一陣子的大新聞,街頭巷尾,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議論,后來宗必勝的百萬懸紅,又把這事的熱度推向了新高,直到這兩天,事情才慢慢淡下來。
他還以為,人人都知道這事。
易颯說:“我前一陣子都不在柬埔寨,這兒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太清楚?!?
她從浮村送走了丁磧之后,直接沿河北上,一路巡河一路收租,去的大多是訊息不通的地方,直到今天下午,才剛從柬泰邊境回來。
龍宋給易颯解釋:“我們酒店中方老板的兒子,一個多月前,在老市場那一塊失蹤了,一直沒找到……”
易颯覺得有什么不對的:“你們酒店中方老板的兒子?”
宗杭好像也是中方老板的兒子,這中方老板,到底幾個兒子?
龍宋嗯了一聲:“我為了他找過你的,你還記得嗎?被打的那個?!?
易颯心里一頓:“宗杭?”
龍宋點頭。
她怎么知道宗杭的名字的?是自己在她面前提的嗎?可能吧,出事之后,他總是渾渾噩噩顛三倒四的,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易颯跟他確認:“沒回來過?”
“是啊,都以為是被綁架了,宗老板對外放話說,他就這一個兒子,要多少贖金他都肯出,誰知道一直沒有綁匪打電話來,大使館也出面了,警方很重視,但就是沒消息……”
不對,易颯腦子里突突的。
不應該啊,她對宗杭交代得很清楚,等于是把路鋪到了他腳底下:他只要向路過的人尋求幫助,應該就能回到暹粒,大多數(shù)當?shù)厝诉€是很淳樸的,難道這最后一環(huán),他都出了差錯?
龍宋注意到她有點心不在焉:“易小姐?”
易颯定了定神,拿笑遮掩過去:“就是為了這個事,那個宗老板把你辭了?”
龍宋笑得苦澀:“不是,老板一家子人都很好,沒說我什么,他們在這待了有半個月,后來因為宗太太悲傷過度,身體不好,才先暫時回國……是我自己待不下去了,人家把孩子送過來,打了多少通電話拜托我照顧,我照顧成這樣,心里頭有愧……”
他眼睛有點澀,說不下去了。
起初,面對著連夜趕過來的宗必勝和童虹,他是準備好了辯解之詞的,他是宗杭的mentor沒錯,但這種無妄之災、飛來橫禍,也不能怪他啊。
誰知道宗必勝夫婦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也沒說他什么,童虹哭得眼睛就沒消過腫,還拜托他:“龍宋,你是當?shù)厝耍憧纯?,能不能有什么私底下的渠道、找那些有路子的人打聽一下?花多少錢都不怕,就是別讓我們杭杭在外頭受罪……”
有人怪他就好了,他還能為自己辯解兩句。
眼前有點模糊,行來過往的車聲中,他聽到易颯問他:“還沒吃吧?”
龍宋嗯了一聲。
易颯把掛在車把手上的炒米粉拎給他。
龍宋不知道是什么,恍恍惚惚接過來,聞到一股從沒扎嚴的袋口縫隙中透出的香味。
易颯說:“我覺得呢,你不該辭職。你是那個宗老板的合伙人,也是他信任的人,他暫時回國了,兒子的事還沒著落,這兒又沒其它得力的人,全指望著你在這頭張羅跟進?!?
“你覺得自己對不起人家,就該盡量幫忙,他現(xiàn)在因為家務事焦頭爛額,即便你找不回宗杭,幫他把酒店經(jīng)營好都是解他后顧之憂了,結果你因為愧疚,拍拍屁股跑了,他還得花心思招人?!?
她重新發(fā)動車子:“打個不太合適的比方,你殺了人,想贖罪,也該先顧這人的孤兒寡母,但你一走了之,哪怕是去造佛救人,也邏輯不通。”
說完了,油門一踩,絕塵而去。
***
原本,該去看看突突車酒吧的生意的。
但車到老市場附近,易颯又停住了。
宗杭沒有回到暹粒。
她讓陳禿把宗杭送去“盡量偏的荒地”,會不會是這一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導致宗杭才出狼窩又進虎口——陳禿到底把宗杭送去哪了?
易颯掏出手機,去翻陳禿的號碼。
坦白說,如果不是遇到龍宋,她幾乎快把這事給忘了。
她其實沒把救宗杭的事放在心上:順手而已,她是水鬼,事情做得毫無紕漏,陳禿又是老江湖,聽他偶爾念叨,當年帶人偷越有駐軍的界河都是小菜一碟,送個人上岸,能有多難?
讓陳禿送宗杭一程,在她看來就如同寄養(yǎng)烏鬼,打個招呼就是,從來沒問過后續(xù),陳禿也沒找過她。
在他們這些人看來:出事了才需要打個電話嚎喪。
電話簿太長了,她不住上翻,心頭愈發(fā)焦躁:兩人都是忙人,一個行蹤不定,到處收租,一個熱衷于經(jīng)營診所、辦貨帶藥、處理社群糾紛,存了號碼,只是以防萬一,平時誰都想不起誰來,上次通話,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
終于翻到了。
易颯撳下?lián)芴枴?
陳禿關機了。
易颯試圖說服自己這是正常的:陳禿辦的藥,大多都來路不明,上家組織嚴密,交易環(huán)節(jié)嚴防死守,全程關機這種事,好像也不稀奇。
她收起手機,放慢車速,緩緩進了老市場。
夜市就要開了,行人漸多,很多攤位正在做開市前的準備,她的突突車酒吧也在老地方就位了,那個承租酒吧的柬埔寨人正在調(diào)燈,開關一撳,灰撲撲的酒吧臺架登時流光溢彩。
光影爍動中,那人也看到她了,嘴巴一咧,揚手跟她打招呼:“嗨,伊薩……”
招呼沒打完,手也尷尬地揚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