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結(jié)繩記事,他已經(jīng)還原了接近一半了,藤蔓抽舒、盤纏扭結(jié),畫面極其精細(xì),又潛藏躍躍欲動之勢,仿佛下一秒,就能從紙面延展出來。
況美盈輕手輕腳地過去,盤腿坐在一邊,孟千姿這才看到,她身周攤放著無數(shù)支削好的、筆尖又長又細(xì)的鉛筆。
純鉛筆作畫,尤其是畫這么巨幅的圖,特別容易磨筆尖,一支筆畫著畫著就磨禿了,而每當(dāng)筆頭圓禿、不適合繼續(xù)作畫的時候,江煉就像是知道似的,會忽然頓住,直到?jīng)r美盈小心地給他換上一支新的。
屋子里很安靜,沙沙的落筆聲如溫柔細(xì)雨,綿密而又讓人心安。
孟千姿出了神,站著看了好一會兒。
況美盈覺得奇怪,幾次去瞧她:印象中,這位孟小姐是很沒耐性的,上次自己畫模擬人像,她仿佛是椅子上有針,又是嘆氣又是撫額,最后到底是走了,今兒倒是反常,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沉得住氣。
孟千姿察覺到了況美盈的目光,也覺得是該走了。
她朝況美盈勾了勾手,示意她出來一下。
況美盈不明所以,只得又輕手輕腳跟了出來,掩身關(guān)上門時,孟千姿小聲說了句:“你在這等一下,我讓人給你送一副虎墊來,你看什么時候方便,幫江煉綁在膝蓋上吧,這種跪上一天,起來了,還能走路么。”
***
江煉直到日暮時分,才漸漸恢復(fù)意識。
畫得太精細(xì),非常耗費元氣,整個人極虛脫:筋骨僵硬、持筆的手發(fā)顫、關(guān)節(jié)鎖死了般不靈活,就連抬個頭,脖頸都酸脹得很。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手扶膝:唯一的成就,就是這幅圖了,真的惟妙惟肖,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精確還原——不是他自夸,有了這樣清晰的圖樣,想穿針引線去重現(xiàn)那幅結(jié)繩記事,真的不是很難。
手感有點不對,他低下頭。
兩個膝蓋上,都綁了塊松軟的墊子,江煉解下一只細(xì)看:說實在的,形狀有點像鞋墊,但厚實松軟許多,綁在膝蓋上……
這功能,是人都猜得到,江煉詫異地看向一邊的況美盈:都說女孩子心細(xì)如發(fā),然而他一直覺得,況美盈的心是布著網(wǎng)眼,有什么東西都漏下去了,絕注意不到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
今兒轉(zhuǎn)了性了,居然能做出這種暖心的事兒來,江煉正想開口夸她兩句,況美盈已經(jīng)看到了他正攥著那塊虎墊:“孟小姐來看過你貼神眼,墊子是她讓人送來的,說是你那樣跪上一天,路都走不了了?!?
江煉哦了一聲:“孟小姐送來的?”
“嗯?!?
江煉沒再說話,只是看況美盈拾掇滿地散放的禿頭鉛筆,頓了會,又問:“你是說,是孟小姐讓人把墊子送來的?”
況美盈奇道:“我不是說了幾遍了嗎?你這是貼神眼貼健忘了?這頭聽了,那頭就忘?”
江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得理解一下,這事真的耗精神,有點反應(yīng)……遲鈍?!?
況美盈不疑有他,撇了撇嘴,繼續(xù)忙自己的,江煉閉上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唇角卻不覺上揚。
誰健忘了?
他也就是想聽她多確認(rèn)兩次罷了。
這笑意還未及收起,門外已經(jīng)傳來神棍的聲音:“小煉煉……我聽到小煉煉說話了,是不是……畫好了???”
***
江煉沒想到神棍這么猴急:畫才卷起,樓下車已待發(fā),據(jù)說為了方便和花瑤溝通,沈萬古的老婆都被調(diào)過來支援了。
他送神棍出門,覷了個空子,故意低聲說了句:“晚上我和孟小姐去看蜃景,不一起過去瞧個熱鬧?”
神棍愣了一下,心內(nèi)瞬間天人交戰(zhàn),但很快就有了優(yōu)先級,還反過來氣他:“蜃珠么,我是蓮瓣,什么時候不能看?小煉煉,我們就各走各道、各找各箱好了?!?
說完,一溜小跑地去了。
各走各道,各找各箱,說得跟就此分道揚鑣似的,江煉哭笑不得。
況美盈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把手機遞過來。
點開了,是一段視頻,況同勝躺在病床上的視頻。
只看那張臉的氣色,江煉就不覺心頭一沉:他直覺護(hù)工的話是有道理的,況同勝這一次,不是報假警,是真的大限到了。
但視頻里,況同勝是在笑的,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自況美盈口中聽到了“有大進(jìn)展”,老邁而又耷拉的臉肉撐起笑的形狀,激動得聲音都在哆嗦。
他囁嚅著,說:“好,好?!?
又強調(diào):“盈子的事比我重要,忙你們的,先忙你們的?!?
末了,況同勝抬眼直視鏡頭,眼里那渾濁飄散的光在這一刻奇異似的有了聚焦:“煉子啊,能看到的話……給我畫一幅她的畫吧,我都不記得……她長什么樣啦?!?
明知道這是視頻,而非即時通話,江煉還是低低應(yīng)了一聲。
***
為了抓緊時間赴下一程,江煉只洗了把臉醒神就去餐廳吃飯,飯菜端上來的時候,外頭開始落雨。
漫天沙沙作響,反叫他長吁了一口氣:下雨就好,下了雨,蜃珠才有發(fā)揮的余地。
才剛拈了兩三筷子,外頭傳來孟勁松和人說話的聲音:“還在吃?孟小姐等著了已經(jīng)?!?
這應(yīng)該是在說他,江煉趕緊抓了個饅頭咬了一大口,囫圇著咽下了站起,邊轉(zhuǎn)身邊說了句:“吃好了……”
話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孟勁松是站在餐廳門口,但孟千姿身形一晃,也進(jìn)來了。
她聽到了他的回答:“是吃好了?吃好了那就……”
說話間,目光掃過桌面。
菜式很簡單,一碗粥,一碟小炒肉,一碟外婆菜,外加兩個饅頭。
然而粥只動了很少,兩碟菜沒大動的痕跡,饅頭也就缺了一口,被咬了一口的那種,應(yīng)該咬得很急,還在慢慢回彈。
她收回目光:“吃好了?”
江煉也留意到她目光的掃帶了,也想起她的性子:你要是答“吃好了”,她絕不會體貼地建議你再吃兩口,只會眉眼一橫,催你“那就走”,反正,誰餓誰知道,誰餓誰受著。
江煉低聲說了句:“你要是不著急,我還能再吃幾口?!?
還算識相,孟千姿抬起下頜,指尖在桌面上磕了磕:“十分鐘。”
江煉飛快地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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