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應(yīng)了一聲，這才看到江煉身側(cè)懸浮著的鳳凰翎焰，這時候，息壤差不多都燃盡了，無料可燒，焰頭漸小，孟千姿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當(dāng)是焚箱開始了：“你們……已經(jīng)在燒了嗎？”

***

一句話提醒了江煉。

他回頭去看，息壤確實(shí)燒光了，但還剩下一團(tuán)巴掌大、不斷騰躍擾動著的奇怪沙壤，漸漸從半空沉下，神棍反應(yīng)過來：“這應(yīng)該是息壤內(nèi)核，由一生多，所有息壤，都是從它生出來的?！?

這個，得入了箱子才能燒得掉，神棍趕緊開箱，箱口正對著息壤內(nèi)核下沉的方向，待到它入箱之后，又急急蓋住，像是生怕它跑了。

好了，息壤也入箱了，接下來就只剩……

神棍低頭看掌心。

沒有山膽了，只有一根瑩白線頭，還執(zhí)拗地黏在那兒。

這是山膽放盡了，下頭，也應(yīng)該開始了吧？

神棍喉頭發(fā)干，大氣也不敢喘，只死死盯著掌心還黏附著的那一點(diǎn)。

說不清過了多久，那線顫顫一動。

倒流開始了，放出的山膽又要回來了。

他喉結(jié)滾了滾，喃喃了句：“這是，結(jié)束了嗎？”

***

不需要回答了。

有巨大的震蕩波從下方轟然而上，其實(shí)說“巨大”、“震蕩”、“轟然”，都只是人的感覺：現(xiàn)實(shí)中，連風(fēng)都沒起、地上落著的沙粒都沒滾動一下。

可是感覺不同，顱腦一陣一陣森涼，又脹又痛，仿佛有風(fēng)穿腦。

很快，神棍眼前出現(xiàn)無數(shù)幻像。

——他看到上古戰(zhàn)場，兩軍對陣，洶洶山獸過路。

——看到湘西懸膽峰林，巨大的天坑口，數(shù)不清的藤蔓如有生命般，順著牽拉開的長繩不斷生長。

——看到廣西的鎮(zhèn)龍山，有人立于崖口，拋灑龍骨灰燼，風(fēng)起龍從，洋洋灑灑的灰燼居然乘風(fēng)而行，在半空中拖開龍形，身周云卷云舒，蔚為壯觀。

……

神棍一下子明白過來：水精被制，神魂失所，無數(shù)的精神體一起釋放，使得附近人的意識也受到?jīng)_擊和擾動，他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它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和看到過的。

這波擾動極強(qiáng)，連在石臺上方十多米高處的一干人等，都感受到了。

孟千姿也看到了無數(shù)怪異場景，如循環(huán)切換的膠片：巨鱷吞食了水精，沉入地下洞穴的湖水之中；無關(guān)緊要的工匠被梟首，頭顱骨碌碌滾落地上；神棍抱著箱子……

不對，那不是神棍，那是彭一。

他全身都在流血，這是血書人符典型的一十二刀，他抱著箱子，但拖沓的衣角蓋住了箱子的絕大部份。

孟千姿看到了他的手勢，這是金鈴九用失傳的一招。

啟天梯。

***

神棍猛晃了晃腦袋。

掌心處，山膽已經(jīng)回來了，不止山膽，白色的膽身上，凹陷著漆黑瑩亮的一塊，被牢牢裹纏，動彈不得。

這應(yīng)該就是水精，據(jù)水鬼說，漂移地窟里有個水精形成的漏斗池，量大得足以將丁盤嶺溺斃其中——但箱子也就這么大，怎么可能裝得下那么多水精呢？

看來，同樣是息壤的力量，使得水精由一生多，不過沒關(guān)系，這水精核也被制住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制”，山膽制水精，原來是這么個“鉗制”法。

神棍的喉嚨里逸出激動到有些顫抖的聲音：“齊了！可以燒了！”

為免夜長夢多，他迅速開箱，將山膽水精一并關(guān)入，又?jǐn)n齊龍骨，將箱子置于龍骨堆上，這才伸手抓了一根鳳凰翎，也忘了自己前次的失敗，用力去撳打火機(jī)。

可能是太激動了，上一次，至少讓他撳出了火苗，這一次，手有點(diǎn)抖，連撳了兩次，火苗都沒冒起來。

邊上的江煉嫌棄他：“你到底還能不能行了？”

說著，一把攥過打火機(jī)，只輕輕一摁，火苗就竄上了翎身。

那根鳳凰翎幾乎是瞬間就點(diǎn)燃了龍骨，而那些懸浮于半空的翎羽似有靈性，紛紛沉綴而下，如絢爛尾羽投入焰中，流光搖轉(zhuǎn)，煞是好看。

江煉朝神棍笑了笑，年輕的臉上滿是戲謔似的得色：“手得穩(wěn)住，你是沒吃飽飯嗎？”

那種異樣的不祥感又來了。

神棍半張著嘴，看龍骨焚箱，看江煉的笑，看江煉身后的山壁上漸漸出現(xiàn)入口，那個入口，像豎向的細(xì)長眼眸，張開，又張開，看不清里頭是什么，漆黑一片，一片漆黑。

神棍的腦子里，忽然冒出兩句話來。

——鳳凰右眼里，會飛出活的鳳凰。

——鳳凰浴火，龍骨焚箱。

當(dāng)初，鳳凰眼里，并沒有鳳凰飛出來，但是，江煉和孟千姿兩個人，都是身上披覆了鳳凰翎出水的——設(shè)想得大膽一點(diǎn)，如果鳳凰翎主動選中和貼附的，都是“鳳凰”呢。

藏匿鳳凰翎的那個水下洞穴，是被定水囦堵住的，宗杭說，活人別貿(mào)貿(mào)然進(jìn)定水囦，進(jìn)去了，多半困死在里頭，除非是有大力拽拉。

孟千姿是被大力拉進(jìn)去的，這大力來自鳳凰翎，鳳凰翎被禁錮在那兒，渴望有人帶它出去——飛出活的鳳凰。

后來，江煉也被拉了進(jìn)去，是因?yàn)槟菚r孟千姿失血過多、快不行了，鳳凰翎需要尋找新的人選。

再回想一下，他所知道的、天梯的打開，每次都帶走了人，不管是生入還是死進(jìn)。

彭一，很可能是生入天梯。

段小姐，死在了天梯附近。

自己初見那口箱子的時候，為什么會感覺沉重、壓抑，透不過氣來？

彭一的口訊，也許就是隱瞞了這個：天梯開啟，會伴隨犧牲。

自己點(diǎn)不著鳳凰翎，不是因?yàn)槭植环€(wěn)，而是因?yàn)轼P凰翎不是他帶出來的，他不是鳳凰翎選中的“鳳凰”。

鳳凰浴火，以“祭鳳翎、焚龍骨”的方式開啟天梯，需要“鳳凰”獻(xiàn)祭。

……

神棍猛然抬頭，大吼：“小煉煉，你快跑！”

哈？

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徹底把江煉給吼懵了，但他沒再細(xì)問，神棍那死一般的面色足以說明一切。

江煉僵了兩秒，突然就生出了一種時間所剩無幾的緊迫，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他三兩步竄上山腸，直奔孟千姿。

孟千姿一直在往下探看，冷不丁聽到神棍讓江煉“快跑”，也是一頭霧水，但不知道為什么，看到江煉瘋跑，她驀地也手腳發(fā)冷，下意識就想探身出去。

腰間驟然一緊，她幾乎忘了，身上還有縛繩。

她伸手去解縛繩，但手指抖得太厲害，只能抽刀斷繩，江煉還在往上竄爬，龍骨焚盡，灰燼和殘火如被吸附，打著旋兒飛涌進(jìn)入口。

那股吸附的力量更大了，勁風(fēng)旋起地上的冰屑碎塵，漸漸的，在江煉身后卷成漩渦。

很快，江煉就爬不上來了，那股勁風(fēng)吸扯的力量太強(qiáng)，他的衣服都兜了風(fēng)，頭發(fā)也開始向后扯拉頭皮。

孟千姿正待奔沖下去，孟勁松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千姿，你不能下去！你會死在那的！”

這個時候，誰還管那什么狗屁預(yù)，孟千姿吼了句：“死就死！”

她搡開孟勁松，連滾帶爬地往下跌奔，孟勁松沒法，但也看出江煉確實(shí)危急，急忙從邊上的山戶手中搶過一捆繩，向著孟千姿扔了下去：“千姿，想辦法把他跟石頭綁在一起！”

孟千姿頭也不回，揚(yáng)手接住，跌跌撞撞奔向江煉，隔著段距離，已經(jīng)看出江煉扒住的那塊石頭太小，不可用，那附近也沒有什么其他凸出的、可供借力的石塊。

她腦子里突突的，想起剛剛才經(jīng)過一塊，忙返身回去綁結(jié)，確定綁死之后，這才急攥起繩頭奔向江煉。

來不及了，才剛到近前，江煉已經(jīng)扒摁不住脫手，身子瞬間騰空。

說時遲，那時快，孟千姿用盡渾身的力氣往前騰撲，同時手臂急轉(zhuǎn)，和繩身繞在了一處。

萬幸，這一撲撲住了江煉，孟千姿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摟住了他，但那股吸附力極強(qiáng)，剛一摟住，兩人已同時被強(qiáng)勁的漩渦力吸向入口，不過半途又生生定住——是綁繩起了作用，繩身放盡，繃直如弦，將他們給拉住了。

高處，孟勁松帶人沖撲而下，都欲去搶拉那繩子。

石臺上，神棍面無人色，驀地起了念頭：讓我去好了！我替代小煉煉好了！

念頭一起，他再無猶疑，向著那入口沖奔，哪知沖到近前，居然進(jìn)不去：整個人如陷棉花，如擠氣囊，怎么都進(jìn)不去。

神棍急得大叫：“開門??！換我還不行嗎？開門啊！”

半空中，孟千姿的長發(fā)被風(fēng)卷得扯亂，江煉低下頭，看到圈圈繩索已經(jīng)深陷入她胳膊，眼眶一燙，說了句：“千姿，松手吧?！?

孟千姿只是不住搖頭，正待開口說什么，身后突然一松。

繩子斷了！

當(dāng)此刻，一干山戶剛剛沖到近前，最前頭的孟勁松一聲大喝，一把撲住了繩子，后頭的人一個撲一個，如擠簇而成的人球，爭相上手，又把兩人堪堪拽停了一兩秒，但很快，又被齊齊帶著向入口處寸寸移挪。

江煉心下雪亮，知道再這樣下去，個個陪葬而已，他緊緊回?fù)Я讼旅锨ё?，低頭狠狠在她唇上碾了一下，說了句：“千姿，我永遠(yuǎn)都愛你?！?

同時，兩手重重鉗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推。

孟千姿失聲尖叫，抬眼時，江煉如斷線的風(fēng)箏，自她眸底迅速后撤，那漆黑的入口，也開始還原為山壁的本貌。

她重重跌落地上。

這一摔，摔得她眼前金星亂冒，但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迅速爬起來，嘶啞著嗓音直撲到山壁前。

遲了，入口沒了，江煉也沒了，那一處，只剩了森涼的粗糙石壁。

也不止，山壁上，微微凸起一個人像，那是江煉。

也許，是入口恢復(fù)的速度太快了，順著江煉回望她的臉，摹刻下了他最后一刻、面上的表情。

一如初見。

他走的那一刻，仍是向著她微笑的。

第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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