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董堂,是個剛直不阿的人。他早年供職于遠(yuǎn)南于家,后被淮王相中,調(diào)來京城一路提拔,做到了吏部尚書。
因那位據(jù)說被本公主害死的離妃就出自淮王府,我與淮王的人一直有些齟齬。董堂性情黑白分明,早年又受過淮王提拔,是以他對本公主偏見頗深。
天未透亮,拂曉的風(fēng)露灌進(jìn)衣襟子里,微濕微涼。
董堂捏著我的五百兩銀票,振振有詞:“科考殿試,微臣不過是個輔議,倘若李貢士真有才能,如何能蒙了皇上的圣眼?”
我頗以為然地點頭,低聲道:“董大人說得甚是,李才子能否得到皇上的青睞,憑的是自身造化。今日殿試,大人能放水則放水,倘若放不了,也在情理之中。李才子說了,日后大家同朝為官,不分你我,區(qū)區(qū)五百兩銀子,擱在大人這,亦或擱在他那,都是一樣的?!?
董堂涼涼瞟我一眼,冷笑道:“這李閑面子倒大,竟然請得動昌平公主?!闭f著,又抬高聲調(diào),“公主怕是不知道吧?圣上為廣納賢才,特命了一位深諳兵法的大將軍在今秋貢士中挑選良將。待會兒殿試的輔臣,可不止微臣一人。”
我愣了。
大隨精通兵馬術(shù)的將軍有許多,可是我,只能想到其中一人。
董堂又瞟我一眼,往左跨出一步,拱手道:“慕將軍早?!?
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董大人?!?
然后他頓了頓,又道:“昌平公主?!闭Z氣之間波瀾不驚。
天穹還是方才的天穹,茫茫有風(fēng),可是霎時間,我卻覺得斗轉(zhuǎn)星移。
董堂將銀票塞入袖囊子,大張旗鼓地道:“既然公主親自交代,微臣定會對李貢士多加照拂?!闭f完,轉(zhuǎn)身折入金鑾殿中了。
巍峨的宮樓下,只留了兩個人。
我回轉(zhuǎn)身,勉力彎了彎嘴角:“慕將軍。”
慕央似乎在想什么,聽了這聲喚,才恍然回神。
他安靜地看著我,忽而問道:“董大人提的李貢士,可是指李閑?”
這是別后三年,我們第一次真正重逢。沒有鋪天蓋地的愁緒,沒有染就時光的喜悅,只提了一個不相干的名字。
我點了一下頭:“將軍認(rèn)得他?”
慕央“嗯”了一聲,良久才續(xù)道:“難得的賢才?!?
我立在原地,不知該接什么話,只好跟他施了個禮,轉(zhuǎn)身離開。
宮墻十里,足下秋草靜默無聲,慕央又在后頭喚我。
他說:“公主,未央宮東行十里,有一個偏堂,是供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歇腳之所。今日幾個統(tǒng)領(lǐng)出行不在,公主如需等消息,可以去那里歇著?!?
經(jīng)他這么一提,我才想起自己因被克扣了用度,禁宮內(nèi)不得乘輦。天華宮挨著西面的咸池門,離前宮路途迢迢,若來回奔波,便是一程跋山涉水。
其實也不必等殿試的消息,其實路途雖遠(yuǎn),我一個人慢慢走回去就好。
可我聽到他這么說,就忍不住要跟他道謝。
當(dāng)我回轉(zhuǎn)身,慕央已經(jīng)不在原地了,只余一片墨色衣角,折入金鑾殿中。
卯時三刻,天已大亮,我順著慕央指的路,來到擷暉堂。在椅凳上略坐一會兒,不覺就有點困頓,迷糊睡了過去。
前朝有一盛傳的段子,說有一個書生,坐在槐樹下喝醉了酒。酒后入眠,竟夢到自己娶了公主成了駙馬,一時顯赫無比。后來外族來犯,他領(lǐng)兵出征吃了敗仗。公主薨殞,一世榮華慘淡收場。書生隨后夢醒,發(fā)現(xiàn)夢中國度,竟是槐樹下的一個蟻穴。
后人常借這個段子喻意人生如夢,我卻覺得故事里的公主甚可悲,好端端成了他人富貴的墊腳石,事后又發(fā)覺自己無非是一場繁華大夢中的過客。大抵古來書者都以為富貴云煙,是以一生富貴的公主,比那些在凡塵中輾轉(zhuǎn)的女子更平庸。
我在擷暉堂睡了飽足一覺,夢里也有一段山遠(yuǎn)水長。半丈紅塵,杳然無痕。
醒來將好是正午,我隨手抓了個宮女為我打水洗臉,還沒收拾完備,小三登便跌跌絆絆地找來了。
他迎頭和那打水宮女撞了滿懷,濕了一身卻渾然不覺,只慌張道:“公主,出事了!”
出的不是一樁小事,卻是一樁我早已料到的事,可我怎么都沒想到,它竟能出得這般雷厲風(fēng)行。
說是今早殿試前,吏部的董堂將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往大皇兄跟前一送,將本公主與貢士李閑一塊兒檢舉了。
小三登道:“當(dāng)時圣上的臉色極難看,公主怕是又要遭殃了。”
我有點難以置信,“不能吧,李閑好歹是平西王之子,董堂雖正直,也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怎會吃肥了膽去得罪平西王?”
小三登聽了這話,支吾半日,說了他昨日的揣測:“公主猜測李貢士是平西世子的時候,奴才便覺得不對勁。日前想到,平西李家這一輩是‘有’字輩,可李閑的姓名里頭并無‘有’字?!币活D,又說,“董堂縱然謹(jǐn)慎,畢竟是淮王的人,早年更供職于遠(yuǎn)南王府。平西王的勢力,比之遠(yuǎn)南于家,可謂九牛一毛?!?
我心中咯噔一跳。
倘若李閑并非平西王之子,天底下,還有那座廟宇能裝得下這位金身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