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稍遠處傳來噔噔的腳步聲,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背負長弓,提著條膘肥體壯的野狗,興高采烈地從墻垣后跑來:“祖父,看我獵到了何物?今晚有肉吃了!”
李孚看著這少年,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在微笑:“好!好!續(xù)之,這就是我的孫兒李貞,字含章。貞兒,你來見過廬江雷氏的小郎君?!?
李貞扔下獵物,向雷遠施了一禮。
雷遠起身看了看李貞,又看看貫入野狗眼眶內(nèi)而不傷皮毛的箭矢,微笑道:“這狗是你射中的?箭術(shù)不錯?”
李貞得意洋洋:“那是。鄉(xiāng)里左近,誰的箭術(shù)能及得上我?祖父,就算曹軍來了,我也一箭一個,叫他們都了賬!”
“休得如此張狂!”李孚低聲斥了一句。他用力睜大渾濁的雙眼深深看著李貞,好像是要把孫兒的相貌刻在心里,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一會兒,你就跟著續(xù)之走吧?!?
“哦,去哪兒?”李貞轉(zhuǎn)向雷遠笑道:“你們是有好吃的嗎?這條狗我要留到晚間給祖父的,你們可別打它的主意!”
雷遠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或許因為生活越來越艱難,即便以李孚這等大儒在村社中的地位,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孫兒經(jīng)常吃飽;所以此刻李貞滿心想的,只有這條肥碩的狗子。
好在這少年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他驚疑不定地看看雷遠:“跟著這位雷家小郎君走?走去哪里?”
“曹軍要來了,叔達先生將你托付給我,我?guī)阃鶠澤街卸惚堋!崩走h答道。
李貞猛地沖到李孚身前:“祖父,你呢?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少年的臉色呈現(xiàn)出不正常的慘白。他不是傻子,他能體會到昨天開始村社的動向,只不過沒有往那方向去想罷了。直到這時,他的腦海中猛地冒出了一個令他恐懼至極的念頭,他突然想到,或許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的生活并不能永遠延續(xù)下去,而今日此刻,可能就是告別的時候?巨大的悲戚感鋪天蓋地般碾壓下來,仿佛要把他的心臟撕碎。
“祖父……我……我不走,我留下來陪你可好?我會聽你的,好好念書!“李貞淚如泉涌,他的手和腳都在發(fā)抖。
李孚無聲地笑了,他看著孫兒年輕稚嫩的面容。這相貌,和心愛的長子簡直一摸一樣。他想到了年輕時在洛陽太學(xué)求學(xué)的快樂日子,想到了和青春美貌的妻子共同迎接兒女們一一誕生的幸福。一家人的凋零似乎就在轉(zhuǎn)瞬之間,好在,很快自己就可以與他們見面了。
他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李貞的眼眶,溫?zé)岬臏I水浸潤了他的皮膚,被風(fēng)一吹,很快就涼了。
他說:“祖父已經(jīng)老了,走不動了。但你還年輕呢。走吧,走吧?!?
李貞嚎啕大哭起來。
雷遠向墻外張望過來的從騎們揮揮手,讓他們退開些。他自己也走了出來,給這對祖孫留下最后的告別時光。
短短數(shù)日里,這樣的生離死別場景,雷遠見過了太多次。與李氏祖孫不同的是,大部分人在告別親人時,甚至沒有流淚,因為重重苦難早已將他們的精神折磨到麻木。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孚把自己的孫兒保護的很好,并未有讓他承受什么苦難。但李貞終究是要面對苦難的,逃不掉。
雷遠嘆了口氣,似乎忘記了自己也并不比李貞年長許多。
斷壁后的哭聲慢慢停了下來,于是雷遠轉(zhuǎn)身向那里走去,按照之前與老人的約定,該把李貞帶走了。
就在他轉(zhuǎn)過身的瞬間,周圍數(shù)人同時驚呼出聲。
雷遠抬起頭,便看見一道直通天際的巨大煙柱在西面升起。
“這是……這是大槐里和小槐里的方向,不知道是哪一個村社著火?!惫构浪懔艘幌戮嚯x。
樊宏憂慮地點了點頭。
是村民們臨走前放火燒村嗎?不可能,雷遠知道村民們對他們的居住的地方有多么珍惜。哪怕這間屋子只是逃難途中暫時的棲身之所,哪怕已然家徒四壁,他們離開時都會小心翼翼地闔上門板,再給屋頂加一蓬干草。何況,燒村對他們又有什么益處?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又或者,是賊寇襲擊?也不可能。這兩個村社都不是殷實富庶的那種,根本不值得賊寇們動手。當(dāng)然,如今的江淮之間本也不存在殷實富庶的村社;在朝廷,或者說曹丞相眼中,最大規(guī)模的賊寇或許正是廬江雷緒和他的盟友們。
那會是什么原因?正在雷遠思忖的當(dāng)口,又一股巨大的煙柱冉冉升起,兩道煙柱的距離不遠,濃密的黑煙仿佛兩條碩大無朋的怪蟒在天空中翻翻滾滾,令人心生懼意。
然后是第三股煙柱,第四股煙柱,第五股煙柱。
這代表了又有三個村社被焚燒了。
這樣的局面,必定是某種有意識的大規(guī)模行動造成的。
“這是示威?!崩走h突然明白了,他厲聲道:“曹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