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海無涯,吾身有涯。本事有限,欲望無窮。
人這一副皮囊形骸,既是修道成仙之寶筏,否則為何世間妖族精怪之屬,要不辭辛苦,煉成人形,可同時又是破壁證道之銅墻鐵壁,破不開,就只能是就地兵解的下場,乖乖將一身道行歸還天地。多少不知名的洞府中,多少有擁有大毅力、遇著大機緣、身負(fù)大氣運的練氣士,如今皆是白骨已朽。
不管怎么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山外的人間凡俗,千秋編簡幾人青,百年同是可憐人,豈不更是可悲?
清嘉浮想聯(lián)翩,神游萬里。
天地融化初,元氣下磅薄。
追思古人風(fēng),縹緲不可求。
聽聞遠(yuǎn)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清嘉立即收了繁蕪如野草的散亂思緒,定了定心神。
她不愿在此顯露絲毫修為,便沒有用上那種類似佛門天眼通的術(shù)法,只是轉(zhuǎn)頭望去,山間道上有個古怪小姑娘,手持竹杖,挎包挑扁擔(dān),清嘉看了又看,始終吃不準(zhǔn)來者的真實境界。
先前見鴛湖道友一時半刻沒有挪步的跡象,陳靈均便干脆盤腿坐在長椅上,雙手托腮,樂得忙里偷閑片刻。
要說露面款待男子修士,沒二話,責(zé)無旁貸,可是女子嘛,陳靈均又不是鄭大風(fēng),更不是老廚子,實在是件不大不小的苦差事。
遙想當(dāng)年,在那御江,雖說整日里高朋滿座,逍遙快活,卻不并非半點不知曉山上的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不是恩怨便是買賣。
別說是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元嬰老神仙,便是位金丹,也當(dāng)?shù)闷鹬皇终谔斓恼f法了,只說作為東道主的御江水神兄弟,虞闞,他在開府之前,便是因某些早年隱蔽的山上際遇,與神誥宗有七彎八拐的淵源,才與那位一洲道主、手掌福地的祁真君的某位再傳弟子,幫著給御江賜下一道類似誥命的開府寶箓,這才有了后來一座青簡水府的金碧輝煌,形制僭越,宛若陸地龍宮。
沒來由想起那青簡水府內(nèi)的一位女子煉氣士,始終不知來歷,相貌不差,色不甚美,雖非絕世佳人,卻有一番美婦人獨到風(fēng)韻……當(dāng)然了,當(dāng)年陳靈均不懂這個,都是朋友們私底下的說辭,有說她是水神虞闞的禁臠、姘頭什么的,也有說她是來此避難的可憐人,家族有恩于虞闞,躲在青簡水府,陳靈均只知她常年深居簡出,省吃儉用,吝嗇得過分了,她對待修行,真有一種此生就算死也要死在求道路上的決心,大概那就是志怪書上所謂的抱道而亡了??上南聢?,并不好。
跟她不熟,加在一起可能都沒聊過幾句話,所以陳靈均對于她的結(jié)局,也沒覺得如何傷心傷肺,就只是覺得有些事,好像不該如此這般,可結(jié)果就是這般如此了。
陳靈均并不多愁善感,在山上只有想起御江那邊的故人舊事,才會流露出些與容貌相符的情緒,喃喃道:“修行路上,風(fēng)雨茫茫,障如秋草芟難盡,功似春冰積不高。此間諸多不容易,豈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全部的。”
清嘉聞小有意外,由衷贊嘆道:“道友高見?!?
陳靈均連連擺手,哈哈笑道:“我可不會說這些文縐縐的,都是從大風(fēng)兄弟那邊聽來的,借用而已?!?
清嘉顯然將信將疑。
陳靈均咧嘴笑道:“他只要遇見好看的女子就犯渾,平時其實是很靈光的人?!?
清嘉對此不予評價。
來落魄山“認(rèn)祖”之前,清嘉還是做了些扎實功課的。
撇開山主陳平安當(dāng)那隱官的事情不談,浩然天下練氣士知道的內(nèi)幕,肯定還沒有她所在蠻荒更多。
最可惜關(guān)于落魄山的山水邸報實在太少,等清嘉到了寶瓶洲地界,她有心想要在山上渡口或是仙家客棧那邊得到一些紙面內(nèi)容,不曾想竟是百尋不得,練氣士偶爾提及,又多是些捕風(fēng)捉影的小道消息,清嘉一聽就知道是那種胡說八道又不犯法的,等她再稍一打聽,才知道其中緣由,原來落魄山崛起之前,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山頭小門派,至多是被當(dāng)成披云山的附庸,幫著大驪魏山君將一些見不得光的錢,“洗”成北岳財庫的干凈銀子,故而不值得山上邸報如何花費筆墨,也不宜仙府刨根問底,畢竟追究多了,萬一出了紕漏,真被者無意聽者有心的好事者,找出什么確之鑿鑿的證據(jù)來,再被披云山某司主官神女拿給魏山君一瞧,豈不倒灶,白白落個話柄,如此一來,等于與一座北岳交惡,到時候披云山記了仇,禮尚往來,直接送上門一封夜游宴的邀請函,去還是不去?不去是打了魏山君的臉面,去了,賀禮該怎么籌備?
誰不知道北岳的山腳唱名,那是一絕。多少攜禮登門道賀的仙家門派,都在這里吃了大悶虧,只因為低估了同行的大手大腳,必須臨時增補禮物的分量,隊伍前邊的,不當(dāng)個人,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你們不讓我好過是吧,那我就先自掏腰包,墊上,回頭再與門派報備,將既定賀禮再抬升一個規(guī)格,也不讓后邊的好過。
等到年輕隱官從劍氣長城悄悄返回家鄉(xiāng),再到他帶隊問劍正陽山,當(dāng)時剛好又處于文廟禁絕浩然邸報的階段,顯而易見,文廟那邊是得了授意的,始終在刻意壓制消息,不想讓落魄山和陳平安太過出名,有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達成了默契,難怪在寶瓶洲,想要在山水邸報上邊找到豆腐塊大小的篇幅,都是難事了。
如今在寶瓶洲,公認(rèn)落魄山有三個“奇”,與兩個“怪”。
一奇在一座宗字頭仙府,譜牒修士極少,二奇在一座山上門派,武學(xué)宗師數(shù)量不少,三奇在一個正道門派,山野精怪出身很多。
一怪是落魄山后來者居上,竟能讓先定下宗門身份的阮邛,龍泉劍宗逼出舊驪珠洞天地界,不得不搬遷到北方,需知阮邛,可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不曾想也要給落魄山騰出地盤。落魄山的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由此可想而知。
想來是因為陳劍仙在年少落魄時,在家鄉(xiāng)那邊,就與當(dāng)年身為驪珠洞天最后一位圣人的阮邛,結(jié)下了什么梁子?
如今再有道上相逢,或是在那大驪京城皇宮里邊碰頭,阮宗主是不是需要給陳劍仙主動讓個道?
還有一怪,就是落魄山的那位護山供奉,如今外界只知姓周,大有來頭,境界之高,不可測量。
只說她在問禮正陽山期間,竟然從頭到尾,故意將境界壓制在了極低的洞府境,是唯一一個如此目無正陽山劍仙的修士。
莫說是一座劍修如云的正陽山,根本不值得她出手,甚至都不值得她顯露出一絲半點的道氣。
別看她是一個黑衣小姑娘的皮囊容貌,定然是那道行精深,返老回童,修為深不見底了。
偶有些許個異議,揣測有無一種可能,那周供奉的境界,其實就是那么個眾人眼見的境界?
只是很快就有消息,佐證了這種說法的荒誕不經(jīng),徹底打消了疑慮和爭議。而這幾個消息,是早年先從劍氣長城的主城,傳到了北邊的那處海市蜃樓,再通過倒懸山傳到那幾條老龍城的跨洲渡船,一路輾轉(zhuǎn),才到了寶瓶洲。一洲修士的后知后覺,在這件事上,猶勝陳劍仙當(dāng)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原來在那劍氣長城,周供奉,都是有名有號的一方人物,時常被當(dāng)?shù)貏π尢峒?,尊稱以啞巴湖的大水怪。
劍氣長城是什么地方,那邊的本土劍修,眼高于頂,連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幾個外鄉(xiāng)人?
何況精怪之屬,想要在劍氣長城站穩(wěn)腳跟,有個說頭,若是沒記錯,不就只有那老聾兒那么一號大劍仙?
果然是好大機緣,陳劍仙在那年少發(fā)跡之前,就能從北俱蘆洲,邀請來這么一員猛將,坐鎮(zhèn)山頭,庇護山河。
清嘉以心聲問道:“景清道友,莫非這位就是你們落魄山的周供奉?”
陳靈均一邊伸手與小米粒打招呼,一邊以心聲笑道:“是的啊,她叫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們家,數(shù)她官銜最多,有些事,咱們山主老爺?shù)膬晌粠熜郑嫉寐犓?,我們周護法的官威,大得很吶?!?
者無心聽者有意。
清嘉心頭一震。
兩位師兄?
文圣總共就那么幾位嫡傳弟子,年輕隱官的那些師兄,任誰隨便挑出兩個好了,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
清嘉原本已經(jīng)斷定這頭水怪,與外界傳聞的以訛傳訛相反,其實就是個洞府境,千真萬確。
這會兒她就又不敢妄下斷了。
本來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瞧見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個衣裙素雅的陌生女子。
趕忙屏氣凝神,一本正經(jīng)走路起來,快步來到了涼亭,同時懷抱綠竹杖跟金扁擔(dān),行禮道:“見過仙師,幸會幸會。”
一般來說,能夠上山,都不算太過外人。
清嘉還禮道:“金翠城鄭清嘉,有幸見過周供奉?!?
黑衣小姑娘點點頭,不擅長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場了。
清嘉率先開口笑道:“以前在蠻荒金翠城那邊,我就曾聽聞陳山主的酒鋪,還有啞巴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試探性問道:“當(dāng)真?”
清嘉笑道:“絕無虛?!?
小米粒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美名遠(yuǎn)揚,哈。家喻戶曉,哈哈。
啞巴湖的大水怪,個兒不高,名氣不小。譽滿天下,還不止一座,哦豁哦豁。
至于境界啥的,都是誤會,嘿,小誤會,嘿嘿。
清嘉猶在揣測眼前“小姑娘”的真實道行,莫非真是那種已經(jīng)返璞歸真、擁有道書所謂赤子之心的“得道真人”?
本來就是在巡山,她樂得陪著景清跟鴛湖仙長一起再走一趟霽色峰。
清嘉看著那個在前邊帶路的“小姑娘”,搖了搖頭,落魄山中藏龍臥虎,不值得奇怪,就不去猜這位護山供奉的修為了。
陳靈均突然指了指路旁崖刻,“鴛湖道友,你覺得這幾個字寫得怎樣?”
清嘉看了一眼,點頭贊賞道:“是極見功底的第一等草書,如壯士拔劍,神采飛動?!?
陳靈均早已打好腹稿,立即跟上一句,“就是鄭大風(fēng)刻的,連我家山主老爺都說他學(xué)力不弱,是有童子功的?!?
大風(fēng)兄弟,我只能幫到這里了。
都說女人一白遮百丑,可憐男子一丑空奈何。
清嘉在心間憋了一個積攢已久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她就問過鄭先生,只是鄭先生好像明知答案,卻故意不說,讓她自己到了落魄山再問主人。這個疑惑,就是陳平安為何會選擇“落魄山”作為道場,開山立派之基礎(chǔ),落魄?可不是個太好的說法啊。山下人講究吉語,山上人只會忌諱更多。關(guān)于此事,甚至連蠻荒天下的家鄉(xiāng)修士,都揣測極多,爭來吵去,就是沒個定論。
清嘉猶豫道:“我有一問,不知適不適合開口?!?
她隨即有些自嘲,估計自己真見著了那位年輕隱官,再好奇都不敢當(dāng)面開口詢問了。
小米粒撓撓臉,朝景清擠了擠眉頭,景清你來回答。
陳靈均一貫是個心大的,哈哈笑道:“道友只管問,我肯定知無不無不盡。”
在山外,我可能還要謹(jǐn)慎幾分,要說在山中,自家地盤,有山主老爺撐腰,老子渾身是膽!
清嘉問道:“此山名落魄,是否藏著大學(xué)問?”
結(jié)果陳靈均一聽就抓瞎了,鴛湖道友問得刁鉆啊,他還真就從沒想過這么個近在咫尺的問題。
咳嗽幾聲,暗示小米粒,你跟山主老爺無話不聊,有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
小米粒跟陳靈均是極有默契的,立即轉(zhuǎn)頭笑道:“來落魄山之前,我就問過好人山主了,他說是落魄山是家鄉(xiāng)縣志早有的古名,當(dāng)年選取山頭,親自入山勘驗,瞧見這里比較有眼緣,就花錢買下了,好人山主那會兒沒想太多?!?
其實陳平安跟她說得更多,涉及到了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機密內(nèi)幕,小米??刹粫裢驳苟棺?,逢人只說三句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嘛。
清嘉點點頭,不再刨根問底,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道:“兩位道友,機會難得,我還有另外一問,不吐不快。眾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賢在古書上記載,人之精氣命魂,形體曰魄。道家又魂乃陽神,魄是陰神??墒亲怨乓詠頍挌庑尴傻撵`書秘笈,以及我輩修士的修行之路,卻是金丹境可以陰神出竅遠(yuǎn)游,元嬰境塑造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前者是虛,類魂游天地間,后者是實,更契合形體,如此一來,就與陽魂陰魄有了歧義?敢問兩位道友,此間道理,作何解說?到底是古書寫錯了,還是我們修道走了歧路?”
前邊帶路的小姑娘,腳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將兩只袖子甩得飛起了,必須搬救兵了,先以心聲呼喚大風(fēng)兄弟,說機會來了,那鴛湖道友問了個好問題,你趕緊跑過來幫忙解答,她說不得就要對你刮目相看……鄭大風(fēng)那邊沒理睬,陳靈均只好心中反復(fù)默念魏檗的神號“夜游”,魏檗問是什么事?陳靈均趕緊說明了情況,魏檗打賞了一個滾字,陳靈均無奈,只好繼續(xù)以心聲大喊鄭大風(fēng),再不來救場,以后兄弟就么的做了。在后山那邊正忙著給少女曹鴦指點拳法的鄭大風(fēng),只好告辭,御風(fēng)而起,頃刻間便已經(jīng)落在山路這邊,身形飄逸,雙腳觸地之時,漢子輕抖袖子,與清嘉笑臉相向。
撇開容貌氣質(zhì)不談,確是有些宗師風(fēng)范的。
鄭大風(fēng)聚音成線,與陳靈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習(xí)慣了行走江湖靠臉吃飯,玄理治學(xué)非我所長?!?
陳靈均白眼道:“少廢話,辦正事??蓜e讓外人覺得我們落魄山?jīng)]學(xué)問?!?
鄭大風(fēng)倍感無奈,只得讓清嘉復(fù)述那個問題,一聽過后,松了口氣,嚇我一跳,原來是個學(xué)塾蒙童問學(xué)究的問題。
他娘的還以為鴛湖姐姐要問怎么一步登天白日飛升呢。
可是鄭大風(fēng)還得故意假裝沉吟思量一番,這才笑答道:“禮圣造字,但是他親自解字下定義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沒記錯,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云下鬼,魄字則是左白右鬼。要說為何看似與道家宗旨相悖,陰陽造化大道互參而已。煉氣士,古稱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竊陰陽,奪造化,轉(zhuǎn)動天關(guān)與地軸,憑此超凡入圣,成仙作祖?!?
清嘉聞若有所悟。
鄭大風(fēng)笑道:“多聊幾句題外話?”
清嘉正色道:“愿聞其詳,洗耳恭聽?!?
鄭大風(fēng)與她并肩而行,微笑道:“萬年之前是遠(yuǎn)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后,天下底定,原本只有雛形的三教諸子百家,都有了長足發(fā)展,那些有天命、有氣運的仙材高才,聞道得度,證道飛升,各自開辟和尋覓洞天福地,逍遙自在,欲想與天地同在。其次得壽,成就陸地真人境界,常駐人間。再次可得須臾歡愉,魂魄終究離散,陰陽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撥遠(yuǎn)古神靈余孽得以留存,占據(jù)一部分舊神位,各司其職,神職權(quán)柄稍有削減而已,蛟龍依舊負(fù)責(zé)行云布雨,人間開始出現(xiàn)城隍廟,以及朝廷封正的嶄新神靈,屬于正統(tǒng),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間香火,免得舊神祇隱匿其中,借機死灰復(fù)燃,簡而之,‘封神’是為了“分神”,年復(fù)一年,辭舊迎新,中土文廟,建立每年敲響報春鼓的傳統(tǒng),就其實是一種與天地的宣示,對天外的申飭。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斬龍一役作為節(jié)點,時至今日,被山上煉氣士籠統(tǒng)視為近代了。如今這一場雨,你我恰逢其會,估摸著又是一個新的轉(zhuǎn)折點,至于后世會如何定論,總要再等個千年光陰才行。”
“禮圣除了萬年之前的造字制禮,絕天地通,在約莫八千年前,還曾與高人聯(lián)手制定更為細(xì)致的規(guī)矩,浩然人間依循禮圣訂立的上古禮制,建造祠廟,供奉神主,編訂家譜,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與生死掛鉤,人生在世,居住陽間,魂魄一體,形神和合。人死之后,魂氣上升歸天,魄形落下屬地,神棲于廟,葬藏體魄,各得其所,魂會因為歸于宗廟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于游魂不定,淪為孤魂野鬼,而魄則隨著尸體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復(fù)歸于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時需有三次號泣,還要說一句封棺語,才算蓋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數(shù)量有別,歸宿各異,猶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師當(dāng)然厲害,但是我只佩服禮圣一人而已。”
陳靈均聽得一驚一乍,自己果然沒看錯大風(fēng)兄弟,有點東西啊。
即便是胡說瞎編的內(nèi)容,能夠一下子編撰出這么多,都不帶喘氣的,那也屬于相當(dāng)有急智了吧?
只是當(dāng)陳靈均聽到最后那句話,趕緊偷偷踹了鄭大風(fēng)一腳,你說話悠著點,別這么沒大沒小的。
清嘉停下腳步,側(cè)身與那漢子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謝過先生此番教誨,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
鄭大風(fēng)趕緊躲開,笑道:“隨便扯了幾句閑天而已,當(dāng)不起鴛湖道友這份大禮?!?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顏色,愈發(fā)美艷得不可方物,真是驚心動魄了,“稍后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擾一二?”
鄭大風(fēng)搖搖頭,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學(xué)力微薄,已經(jīng)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說,鄭大風(fēng)就已經(jīng)御風(fēng)離去。
清嘉還想挽留,探臂伸手,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個瀟灑遠(yuǎn)游的漢子,還在暗自竊喜,“這一手欲擒故縱,爐火純青,真是絕了!”
他哪里料到那個姐姐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站在原地,她只是喟然長嘆一聲,就此作罷了。
鄭大風(fēng)到了山門口那邊,也顧不得跟仙尉語,屁顛屁顛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腳,牢固得很,肯定不會吱呀作響。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鄭大風(fēng)抹著嘴,腳步如飛,嚷嚷道:“我來幫忙看門,你只管休歇?!?
仙尉不明就里,只是樂得偷閑,就去了自己的屋子,書房屋內(nèi)那塊文房匾額,是請鄭大風(fēng)提筆寫的字,老廚子幫忙做的匾,名為“虛玄”,兩個金漆古篆大字。
氣派。
貨真價實的金漆呢。
其實仙尉還有幾個備選的書齋名號,例如讀未見書齋,或是重讀已過目書齋。
人生嘛,想要賞心悅目,得享清福,無非是讀未見新書,與相熟舊人再見。
只不過思來想去,仙尉還是覺得做人不能忘本,這個道號陪伴自己多年,掛在那邊,就當(dāng)是個提醒,曾經(jīng)苦過。
仙尉進了書房,將袖中兩本正經(jīng)書都取出,桌上幾乎所有的文房清供,都是暖樹送來的,逢年過節(jié)就添補一件,積少成多。
端坐在一把四出頭官帽椅上,從案頭一座小書山中抽出本道書,名字有點長,是那《玉清金笥青華秘文金寶內(nèi)煉丹訣》。
仙尉讀書有個習(xí)慣,喜歡看序文和后跋。
進了落魄山,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道書秘笈,都可以觸手可得了,但是這個習(xí)慣還是沒變,道理很簡單,除卻首尾,中間的,看不懂啊。
字自然都是認(rèn)得,串聯(lián)在一起,仙尉就看得如墜云霧了,莫名其妙,總覺得看不懂,并無裨益,不說手頭這本相對比較務(wù)虛的道書,便是那些細(xì)致講解過程、一一標(biāo)明關(guān)隘和修行法的仙家修煉秘笈,仙尉看了,還是等于沒看,毫無波瀾,反而犯困,想要打瞌睡……
對此并不氣惱,仙尉一直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神仙種子,沒有道門根器,能夠誤打誤撞修煉術(shù)法,成為二境練氣士,實屬僥幸。
看門一事,其實也就是點卯落座而已,得閑時,仙尉就來書房這邊自飲自酌,喝點老酒,搞倆下酒菜,順便看書,下棋打譜。
別看仙尉道長每日都要看門,每天的日夜功課,可都不曾如何落下,不敢有絲毫憊懶,擔(dān)心丟掉飯碗,重新在那江湖里邊游蕩。只是仙尉自認(rèn)受限于天資,進展緩慢而已,以前不算太過心急,是曉得了落魄山不看重境界高低,得過且過也無妨,如今收了個徒弟,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入室弟子,加上林飛經(jīng)如今境界不低,按照魏山君的說法,就是此子道基深厚,仙骨不輕,拜入門下,行大運了。關(guān)鍵是弟子境界高過師父,多不像話,咱們仙尉道長便有些掛不住臉。
其實魏檗的這個說法,一語雙關(guān),看似是在恭喜仙尉道長,實則是夸贊林飛經(jīng)的福緣深厚,非同尋常,能夠拜他為師,成了“道士”仙尉名義上的大弟子。
可是仙尉哪里知道這里邊的彎繞,于原本心灰意冷的修道一事,總算又有了點勝負(fù)心。
自打記事起,幾乎每天都會做夢的道士,竟然連續(xù)九天不曾做夢了。
仙尉對此也沒有如何上心。
幽居山中,閉門掩戶,深夜焚香,辟遠(yuǎn)睡魔,已具清福,輔以讀書,更是我輩學(xué)人安頓性靈的第一良方。
看了一會兒道書,打著哈欠,得提提神,仙尉就換了一本可以循著折頁、跳著看的書,一下子就有如神助,殺退百萬瞌睡蟲。
同樣是看書,魏檗在北岳自家讀書處躲清閑,先前那場夜游宴,忙得夠嗆,得緩緩。
以前是遇人不淑,變著法子想要舉辦夜游宴,但凡有點借口就辦一場,現(xiàn)在都擁有神號了,總該告一段落了吧。
當(dāng)下倒是有件事,需要跟陳平安商量商量,原來大驪朝廷那邊,即將暗中送來一撥有仙家根器的修道胚子和自幼習(xí)武的良材美玉,總計十六人。
其中半數(shù),屬于關(guān)系戶,都是大驪頂尖豪閥世族子弟,或是這些家族找到、培養(yǎng)出來的好苗子。
另外半數(shù),都是大驪粘桿郎在寶瓶洲南方各國,精心挑選出來的劍道天才和學(xué)武奇才。
而且說是再過一兩年,還會送來第二批,盡量爭取全部都是劍修。
被陳靈均打攪了一下,魏檗便放下手邊書籍,光著腳,走出屋子,站在檐下,習(xí)慣性伸手捻動那枚金色耳環(huán)。
緬想人中鏡,披云睹更奇。
中岳晉青說話一向耿直,說他魏檗的披云山香火鼎盛,之所以能夠冠絕五岳,就是靠臉。
魏檗懶得反駁,就當(dāng)笑納了。
按照先前飛劍傳信的日程安排,那些少年少女,再過兩天就會乘坐一艘軍方渡船到達牛角渡,陳平安最近不在山中,可能是忙,也可能是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就是沒有立即回信給刑部那邊,大驪朝廷那邊不由得擔(dān)心會不會吃個閉門羹,可別把人送到了,就得當(dāng)天打道回府,連皇帝陛下都知曉了此事,就又讓禮部衙門寄了一封密信到披云山,魏檗只得親自走了一趟京城的刑部衙署,笑著詢問一句,有沒有第三批?對方一時語噎。一洲地界,別的山頭,任你是底蘊深厚的神誥宗或是云林姜氏,都巴不得有人幫著將這些年少天才往自家送。唯獨落魄山,還真有足夠的底氣,說自己不求這個。何況陳平安如今是新任國師的消息,外界完全不知,大驪高層都是清楚的。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不假,魏檗不覺得陳平安會拒絕這些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比較有趣,陳平安這個當(dāng)先生和上宗宗主的,明顯是感受到青萍劍宗帶來的壓力了??偛荒苁钦?,看著下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落魄山這邊真封了山,一直冷冷清清的。
陳平安甚至開始著手準(zhǔn)備一件重要事情了,為落魄山排定一份細(xì)致的法統(tǒng)道脈,以及親手校閱編書,煉氣道書和武學(xué)秘籍。
所以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估計是將那撥孩子安置在哪座山頭,肯定不會像曹蔭曹鴦那樣,放到落魄山中,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崔東山和裴錢前不久買下了附近的跳魚山和扶搖麓,離著落魄山都很近,再就是屬于云子道場的灰蒙山,三者都是主山的近鄰,也算比較合適。若是刻意將練氣士和武夫分開,分別落腳跳魚山和扶搖麓更為合適……魏檗突然罵了幾句,他娘的,這是落魄山家務(wù)事,我操心什么。
埋怨歸埋怨,事情還是得做,比如遠(yuǎn)道而來的青虎宮陸雍,既然陳平安不在山中,自己就得走一趟落魄山了。
因為陸雍不是尋??腿?,陳平安念舊得很,魏檗便先穿上靴子,再一步跨出,來到一座宅子門外,叩響門環(huán)。
陸雍打開門,一見是魏神君親臨,趕忙稽首行禮道賀,魏檗已經(jīng)知曉陸雍此行目的,也不拐彎抹角,笑道:“講道理,陸真人完全不用親自走這一遭,以你們兩家的關(guān)系,并非泛泛之交,擱在山下,就是通家之好。”
“論情分,陸真人必須得來趟落魄山,以前實在是走動得太少了,而且都是陳山主叨擾青虎宮,總得來這邊,讓落魄山盡一盡地主之誼?!?
“至于趙著擔(dān)任落魄山客卿一事,他在霽色峰祖師堂有把椅子,陸真人只管寬心,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
陸雍聽到這里,百感交集。
一方面是不曾想沒打過交道的魏神君,愿意如此看重自己和青虎宮,更想不到的,需知魏神君終究是落魄山的外人,或者說是半個外人吧,都敢如此打包票,陳山主肯定是時常在魏神君那邊提及青虎宮了。
魏檗笑問道:“陳靈均有無提起一事,這棟宅子是陳山主專門給預(yù)留陸真人的?”
陳靈均沒說,老真人卻是撫須笑道:“景清道友已經(jīng)說過了。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魏檗指向那幅楹聯(lián),微笑道:“是陳平安親自寫的,獨一份?!?
老真人望向那邊,便是一愣,沉默許久,喃喃道:“當(dāng)不起啊,更是受之有愧了?!?
慷慨仗義,不拘小節(jié),金銀去而復(fù)來。
廣結(jié)交游,坦誠相待,人物久而愈盛。
魏檗笑道:“我先回披云山了,歡迎陸真人隨時去我那邊做客?!?
陸雍這才想起一事,就要從袖中拿出早就備好一份賀禮。
“真人履地,已是重禮?!?
魏檗卻是伸手輕輕按住老真人的胳膊,笑著搖頭道:“再多,就是矯情了,怎的,只把陳平安當(dāng)朋友,沒把我當(dāng)朋友?”
陸雍一時無,抱拳而已。
即將到達霽色峰祖師堂那邊的一處崖畔涼亭,根本無需休歇的清嘉,主動要求在此落腳。
日月雙螢火,乾坤一鵲巢。
好一座自莊嚴(yán)亭。
仙尉放下書本,揉了揉眼睛,轉(zhuǎn)頭望向文房匾額那邊。
讀遍道書三萬軸,知道不知道。
豪取功名六千年,知足知不足。
仙尉心中惴惴,曾經(jīng)問那位山主,“山主贈送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氣魄這么大,貧道境界低微,怕是壓不住啊。當(dāng)真合適么?”
當(dāng)時陳平安卻是笑而不。
仙尉便不肯收下,說放在山主的書房才算合適。
陳平安卻說放在你這邊更合適,再向他行了個道門稽首禮。
仙尉頓時手足無措,思來想去,便還了一個讀書人的揖禮。
陳平安離開書房后,跨出宅子大門,雙手籠袖登山去了。
你學(xué)什么道,修什么行,需要拜什么師學(xué)什么藝?
你便是人間第一位傳道人?。?
陳平安已經(jīng)算膽子大的人了,在大驪京城客棧內(nèi),他都只敢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一句要帶你回到山中,一起學(xué)道修行。
有朝一日,回想前身,你如起念,入山修道。
人間青山無數(shù),誰敢不來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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