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肯定要?dú)w功于小陌先生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
況且與她道賀的,其實(shí)也就是那些同齡人,崔宗主倒是露面了一次,說了些怪話,大致意思是夸她資質(zhì)好,如今又是上五境的劍修了,有無興趣喊上師父一起轉(zhuǎn)投青萍劍宗啊。
每一艘渡船,不管是跨洲還是短途的,都需要試航。
柴蕪乘坐那艘大泉姚氏送到青衫渡的雷車渡船,跟著管事賈老神仙,一起北歸家鄉(xiāng)。
但是柴蕪既沒去拜劍臺,實(shí)在是有點(diǎn)煩那個白玄。她也沒去落魄山,主要是怕那個名叫“謝狗”的次席供奉。
因?yàn)閾?jù)說她與小陌先生是道侶,小姑娘就有點(diǎn)心虛,她便躲在渡船上邊,去落魄山或是騎龍巷,能拖幾天是幾天。
其實(shí)也不算躲,柴蕪喜歡渡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結(jié)果等到雷車都從北俱蘆洲返航了,柴蕪就想著不如再拖幾天,去了桐葉洲,下次再回唄。
結(jié)果掌律長命來到牛角渡,現(xiàn)身渡船,告訴小姑娘,謝狗喊她去一趟扶搖麓,要跟她嘮幾句。
柴蕪苦著臉,也不敢拒絕。
到了扶搖麓那處山主的私人道場,是一個風(fēng)景漂亮到讓人詞窮的地方,也是一個很古怪的地兒。
柴蕪的視野中,所有景象都是光線扭曲的,不過得仔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那點(diǎn)痕跡。
就像天地萬物是由億兆條細(xì)微絲線組成,興許是被山風(fēng)一吹,絲線就微微搖晃起來。
謝狗靠著廊道墻壁,瞇眼打量著那個玉璞境的小姑娘。
就是這個小丫頭,得到了自家小陌剝離出來的一把本命飛劍?
長命與那位次席供奉點(diǎn)頭致意,小姑娘已經(jīng)幫忙帶到了。
謝狗抱拳致禮,那個笑瞇瞇的長袍女子,掌律,官大自己一級呢。
長命摸了摸柴蕪的腦袋,柔聲道:“見到自家供奉,不必緊張?!?
柴蕪縮了縮脖子。
長命從袖中掏出兩袋子,放到廊道那邊。
謝狗問道:“做啥子?”
長命笑道:“一點(diǎn)金精銅錢,以備不時之需。”
謝狗皺了皺眉頭。
長命解釋道:“放心,沒有動用本錢?!?
謝狗這才點(diǎn)頭。
確實(shí),落魄山不太喜歡那套“我覺得如何如何”、“我是為你好”之類的。
等到掌律長命離開此山,謝狗問道:“能不能喝酒?”
柴蕪紅著臉老老實(shí)實(shí)道:“有事沒事,都會喝點(diǎn)。”
謝狗招手道:“這敢情好,咱倆小酌幾碗,熱絡(luò)熱絡(luò)感情。”
柴蕪坐在臺階上,脫了靴子,與那貂帽少女相對而坐,廊道中間放了兩壺酒,兩只大白碗。
喝酒之前,謝狗問道:“你看得出這里的不一樣?”
柴蕪神色拘謹(jǐn)?shù)溃骸笆裁唇胁灰粯樱俊?
謝狗反問道:“你覺得呢?”
柴蕪額頭冒汗,謝狗笑了笑,伸手示意,別傻坐了,開喝。
各自倒酒,有模有樣,酒碗磕碰一下,本來想抿一口的柴蕪,見對方抬頭就是一飲而盡,小姑娘也只好照做。
謝狗抹了抹嘴,問道:“小丫頭片子,你知道什么叫劍修嗎?”
柴蕪一臉茫然。
自己修道才幾天,如何能夠回答這種問題。
謝狗便換了個話題,將交給跳魚山花影峰那八個修道胚子的術(shù)法內(nèi)容,重新說了一遍,“聽得懂嗎?”
柴蕪點(diǎn)頭道:“聽得懂。”
謝狗問道:“學(xué)得會嗎?”
片刻過后,柴蕪點(diǎn)頭道:“勉強(qiáng)可以?!?
謝狗眼中所見,是柴蕪人身小天地內(nèi)的氣象,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勉強(qiáng)”,很勉強(qiáng)。
其實(shí)是都學(xué)會了。
就說嘛,不是自己傳道有任何問題,是那些有幸聞道卻不開竅的學(xué)生們不濟(jì)事嘛。
謝狗又倒?jié)M一碗酒,伸出大拇指,贊嘆道:“哇,竟然是個小號的白景唉?!?
地材對地仙,天材對天仙,這就是遠(yuǎn)古崢嶸歲月里,一個最質(zhì)樸的計算方式。
論天資和根骨,在謝狗看來,看遍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年輕一輩當(dāng)中,曹晴朗,白玄都差點(diǎn)意思。
謝狗如今就不知道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會不會給自己一點(diǎn)意外驚喜。
大概就如魏檗所說,在她這一小撮山巔修士眼中,飛升之下,也就那樣。
如果再高一層,老一輩十四境修士,看待當(dāng)世應(yīng)運(yùn)而起的那撥嶄新合道者,不也如此?
謝狗笑道:“咱們山主賺大發(fā)了。難怪他教不了你道法。”
柴蕪眨了眨眼睛,好像一臉不敢置信,小姑娘趕緊低頭喝酒。
謝狗瞇眼道:“小姑娘,何必每天裝傻,自欺欺人呢。你就這么不信任這個世界嗎?都是玉璞境了,都過去這么久了,還是沒有緩過來?”
柴蕪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眼神明亮。
謝狗說道:“聰明反被聰明誤,騙得過白玄、米劍仙那種傻子,騙得過崔東山,我們陳山主?”
柴蕪欲又止。
謝狗問道:“就那么喜歡躲在渡船上邊,是不是覺得離地越遠(yuǎn)越高越好?”
由于柴蕪跟小陌有一份大道淵源,而謝狗與小陌又是“板上釘釘?shù)奶熳髦?,明兒就可能洞房花燭啦”的關(guān)系,所以關(guān)于柴蕪年幼時的經(jīng)歷,她又是如何與魏羨認(rèn)識的,陳平安與謝狗說過一個大概情況。四歲那年,身世凄慘的小姑娘,被逃難爹娘用一只吊籃藏在了一座破敗大墓中,籃子里有他們身上僅剩的全部食物。(注2)
柴蕪將碗中酒喝完,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小姑娘抬起頭,伸手遮掩在眉間,神色平靜,點(diǎn)頭道:“我覺得陽間在高的地方?!?
謝狗笑了笑,既無憐憫,也無驚訝,只是提起酒碗,“走一個?!?
柴蕪倒了一碗酒,赧顏道:“喝得太快了,我怕等會兒說醉話,發(fā)酒瘋。”
謝狗說道:“那就隨便抿一口?!?
柴蕪如獲大赦,說道:“好!”
謝狗突然問道:“不如你拜我為師吧。”
柴蕪搖搖頭,“我有師傅了。”
謝狗學(xué)自家山主唉了一聲,“喝不明白酒了不是,不懂事。”
柴蕪眼神堅(jiān)定。
謝狗顯然早有腹稿,說道:“你可以認(rèn)魏海量當(dāng)?shù)?,不是親上加親?再認(rèn)我作師父嘛。”
柴蕪愣在當(dāng)場,還能這么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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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兩個照理說怎么都不該出現(xiàn)在落魄山地界的訪客。
一冷峻青年一濃眉少年,他們都是馬苦玄的親傳弟子。
之前他們就待在折腰山之巔,山神娘娘廟附近,遠(yuǎn)遠(yuǎn)看著玉宣國京城里邊的動靜。
不知從哪里冒出個白發(fā)童子,問他們要不要登山,如果登山,就得錄名。
青年自稱名字和道號都叫“忘祖”,今天不登山,只是找人,找你們山主,陳平安。
一旁腰挎柴刀的少年,說自己叫高明,問那個說是編譜官的矮冬瓜,自己如果不登山,可不可以也錄個名?
白發(fā)童子說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再問高明當(dāng)下的境界,一聽是位中五境,就沒有興致了。
若是個稀罕的下五境練氣士,說不得還能破個例。
兢兢業(yè)業(yè)的編譜官,如今手頭有正副兩冊。
正冊當(dāng)然是寫正事,至于副冊嘛,啥都寫。
從山上那邊來了個穿布鞋的佝僂老人,到了山門口這邊,老人伸手示意去桌子那邊坐下慢慢聊。
見他們不挪步,朱斂笑著自我介紹道:“朱斂,落魄山管雜事的,我們山主如今在閉關(guān),沒辦法親自待客?!?
忘祖淡然道:“既然他不肯現(xiàn)身,那我們就走了?!?
高明啊了一聲,顯然不愿意就這么走了,他對這座大名鼎鼎的落魄山,和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分別臥游已久,神往已久。
還真被少年找到了一個共同點(diǎn),大家都是腰挎柴刀的,估計見了面,有的聊。
別看老馬嘴巴臭,可只要聊起陳平安,還是不吝嗇幾句好話的。
朱斂笑道:“不要覺得我們山主是架子大,誤會他是隨便用個閉關(guān)的由頭打發(fā)你們,說句難聽的,讓我需要親自到山門口迎接客人的次數(shù),不多的。再與你們說句大實(shí)話,山主的確是在閉關(guān),若非如此,他肯定愿意來這邊見你們。難聽的,好聽的,我都說了,走不走,你們自己決定?!?
忘祖似乎在確定老人這番話的真假。
高明是個嘴巴沒把門的,說道:“不管真假,退一萬步說,一個啥都能管的大管家,肯跑來山腳這么糊弄人,也算給足我們面子了。書上不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何況朱斂還是個大管事。師兄你一個‘兩金’,在這里又不夠看,就別矯情了。聽我的,別著急走,坐下來慢慢聊?!?
所謂兩金,意指一人同時是金身境和金丹境。
上一個,就是如今在跳魚山那邊當(dāng)教拳師傅的溫宗師。
如雪花般紛紛寄往霽色峰劍房的大量書信當(dāng)中,其中有一封來自桐葉洲玉圭宗,邀請陳平安參加祝賀九弈峰邱植的結(jié)丹慶典。
白玄的那部英雄譜,被鄭大風(fēng)說成是一部生死簿,老廚子卻說是一份鐵骨錚錚的衣帶詔。榜上有名的,其中就有這位九弈峰峰主的天才劍修,先前白玄在青萍峰與之一見投緣的同齡人邱植。還有兩位大將,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可以殿后。寶瓶洲靈飛宮的溫仔細(xì),可作先鋒。
每天蘸了蘸口水翻閱這部英雄譜,白玄自己都覺得自己辛苦湊出來的這套陣容,強(qiáng)得可怕。
忘祖說道:“我這次是陪著師弟來這邊的?!?
高明以心聲說道:“老馬告訴我一個人的名字,說是只要主動來落魄山這邊,跟陳平安說了,就會有一樁大機(jī)緣等著我,陳平安肯定不會讓我白走一趟?!?
朱斂點(diǎn)點(diǎn)頭,聚音成線與他們密語道:“高仙師要么在小鎮(zhèn)那邊找個住處,先等著,等我們山主出關(guān)了,我會通知你。要么是與我說了那個名字,我回頭轉(zhuǎn)告山主,高仙師留個地址,山主自會去找你?!?
忘祖疑惑道:“就不問問那個數(shù)典的去處?”
寶瓶洲知道馬苦玄身邊有一婢女兩徒弟的人,不在少數(shù)。落魄山跟北岳披云山關(guān)系好到穿一條褲子,沒理由不清楚這件事。
馬苦玄給了他這么個不討喜的名字,其實(shí)她的真名是蘇清深。
她循著那道金光的大致去向,獨(dú)自一人,跑去中土神洲了。
這跟大海撈針有什么兩樣?
也對,女人心本就是海底針。
他們?nèi)缃襁B那道金光,到底是怎么個東西、蘊(yùn)藉著什么都不了解。
因?yàn)閹煾格R苦玄親口跟他們?nèi)苏f過,如果輸了,他身份特殊,是肯定不會有轉(zhuǎn)世的。
明明說著這種有遺嫌疑的話語,他們卻從馬苦玄臉上,看到了一種……輕松和期待。
忘祖見此很傷感。便是比“老馬”還要心寬幾分、天塌下就當(dāng)被子蓋了睡一覺的柴刀少年,當(dāng)時也很傷心。
可能是馬苦玄受不了這種氛圍,一腳踹在小弟子的褲襠上邊,后者嗷嗷叫,說碎了就給你炒一盤蛋炒飯。
當(dāng)時蘇清深臉上也看不出什么意味。
朱斂笑道:“我們落魄山,不會落魄到需要為難一個年輕女子。”
忘祖好像就在等這個答案,說道:“高師弟可以今天就說出那個名字,但是我想要賭一把,等我躋身元嬰境,到了瓶頸再說?!?
外之意,就是打算用這個名字來換取一個穩(wěn)當(dāng)?shù)挠耔本?。可如果他順?biāo)炱崎_瓶頸,那就再晚一些揭開謎底。
賭落魄山和陳平安既不為難蘇清深,也不會為難自己這個馬苦玄的開山大弟子。
那么他知道的那個名字,在關(guān)鍵時刻,就有大用。
朱斂點(diǎn)頭笑道:“不愧是馬苦玄的首徒,敢作敢當(dāng),更敢賭?!?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三個謎題。
謎底其實(shí)有兩層。即便陳平安知道了那三個名字,還要去猜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會做什么。
一撥來自青冥天下的不速之客,以新十四境張風(fēng)海為首,站在劍氣長城南邊的平地上。
此外還有閏月峰辛苦,出身中土陸氏的陸臺,呂碧霞,兩位師父柳七和曹組如今都在浩然天下的袁瀅,師行轅。
他們不約而同仰頭看那些城頭刻字。
就是這里了,萬年以來,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曾經(jīng)有個穿鮮紅法袍,在此拄劍看門,是個天下眾所矚目之人。
霽色峰山路間,陪著小米粒一起巡山的白發(fā)童子,突然停下腳步,她伸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喝醉酒似的。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破開天幕,既不與一團(tuán)糟的白玉京打招呼,也不與浩然文廟報備,直接來到落魄山。
好巧不巧,有個青衣小童正一只腳踩在板凳上,跟仙尉道長侃大山呢。
瞧見了那個身材雄偉的老道士,見機(jī)不妙,一縮脖子,就要跑路。跟那位道法通天的老前輩,以前有過一點(diǎn)小誤會。
卻被老道士伸手扯住后領(lǐng),高高提起,“想跑?”
雙腳懸空的陳靈均開始裝死。
謝狗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哇哈哈,“碧霄老兒,好久不見啊。我家小陌呢?”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號碧霄洞主,“小陌需要在皓彩明月道場中閉關(guān),日期長短不定,讓我跟你們說一聲。”
謝狗看了眼碧霄洞主。
老道士以心聲說道:“玄都觀孫道人與白玉京跨州遞劍,余斗披羽衣持仙劍,主動離開白玉京,親自接劍?!?
“隔了一段時日,吳霜降,高孤,姜休,三位新舊十四境,外加一位飛升境劍修寶鱗,一同問劍白玉京?!?
謝狗神色肅穆,“結(jié)果?!”
老道士淡然道:“都死了?!?
謝狗抬起手心,揉著下巴。
道士仙尉再三猶豫,還是起身,與那老道士打了個稽首。
老觀主只得隨手將陳靈均丟遠(yuǎn)。
這位號稱從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轉(zhuǎn)過身,一板一眼,與那頭別木簪的道士還了個稽首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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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50章《萬年山巔十一人》
注2,889章《何謂披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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