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床榻上的改艷,伸手拂過宮妝綢緞長裙,愈發(fā)曲線畢露,說道:“陳先生,你勸勸這個死腦筋,他聽你的。其實如今我們地支一脈,就數(shù)他內(nèi)心最佩服你了?!?
袁化境惱羞成怒,“不要在這里搖唇鼓舌!”
改艷抿了抿嘴唇,嫵媚笑道:“陳先生也不給我機(jī)會呀?!?
宋續(xù)咳嗽幾聲,提醒你改艷就算要鬧幺蛾子,也別在我們地支結(jié)陣對敵的時候,陳先生收拾你一個,就是收拾我們。
隋霖、陸翚幾個俱是頭疼得直接揉眉心。
陳平安置若罔聞,想起一事,問道:“有沒有預(yù)備一副合適的皮囊?”
袁化境點點頭,“有一副九境武夫的妖族肉身,是用戰(zhàn)功換取來的,一直沒機(jī)會找到合適的傀儡?!?
陳平安便讓袁化境取出這副肉身,再將那蔡玉繕從幻境中丟出,塞入妖族肉身中。
不用陳先生提醒,袁化境便一劍削掉了“蔡玉繕”的腦袋,后者瞬間淪為傀儡。
袁化境驚喜道:“靈智極高?!?
也不管袁化境那處洞府如何安置蔡學(xué)士,一襲青衫來到一座古遺址的點將臺,意態(tài)閑適,雙手籠袖,拾級而上。
余瑜就站在這邊,她拎著一只長竹筒,里邊擱放著一桿桿用以發(fā)號施令的彩旗,還有幾枝銹跡斑斑的古老箭矢夾雜其中。
余瑜,戌。
兵家修士,境界不高,年紀(jì)雖小,她卻是地支一脈的智囊,她也一貫以狗頭軍師自居。
少女來自上柱國“馬糞余氏”,在家族輩分不低,皇后娘娘余勉若是回家省親,都要喊她一聲姑姑的。
余瑜本來是最不怕陳先生的地支修士之一,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被陳先生將他們所有人給“砍瓜切菜”了一次又一次的,她都不虛的。不是我的排兵布陣有問題,實在是陳先生過于老謀深算、陰險狡詐了嘛,兵無常勢,不愧是坐鎮(zhèn)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
但是先前出現(xiàn)了一場變故,有那在國師府擔(dān)任文秘書郎的余氏嫡房子弟,竟敢串通同僚,勾結(jié)外人,在崔瀺卸任、陳平安尚未補(bǔ)缺期間,試圖用一些看似高明的官場手段,在規(guī)章制度之內(nèi)徹底掌控兩座官廳,以此悄悄架空整座群龍無首的國師府,徇私舞弊,謀取更多的隱形權(quán)柄。
此人被容魚和符箐揭發(fā)之后,很快就被丟到刑部吃了牢飯。
很快余氏家族就有了那場變故,一場有那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就在門外等候結(jié)果的家族祠堂議事,何其愁云慘淡,最終結(jié)局,就是馬糞余氏徹底退出了大驪邊軍,此外接下來整整一代人的仕途就此斷絕。上柱國余氏,在接下來大驪朝廷二三十年之內(nèi)的風(fēng)云變幻,總之他們都將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京城和地方官場上都不會有余氏官員的任何聲音。
所以余瑜現(xiàn)在見到陳先生,就很怕了。
此刻瞧見了青衫長袍的陳先生,余瑜幾次欲又止。
余瑜的肩頭之上,站著那位“劍仙扈從”,感知到主人的混亂心境,他便轉(zhuǎn)動脖子,眼神冷漠,盯著那位壞了主人道心的罪魁禍?zhǔn)住?
忘了是誰說過,我們的“記憶”,就是一場發(fā)生在人身天地之內(nèi)的道化。
陳平安說道:“因私廢公,膽子不小。余軍師確實一如既往的心寬,都敢不把一位十四境當(dāng)回事了,撇開境界不敢,就你這份道心,得有十五境?”
余瑜臉色微白。
陳平安自自語道:“馬糞余氏出人才?!?
余瑜使勁繃著臉色,小姑娘既惶恐又傷心,只是不忘拍了拍肩膀,讓那位扈從稍安勿躁,惹誰也別惹陳先生。
有地支成員想要提醒心神不寧的余瑜,只是想到陳先生就在她身邊,想一想還算了。
委實是陳先生這句話,可傷人了。
是說那個連累整個余氏家道中落的“年輕俊彥”,他還鬧了兩個笑話,一是在國師府官廳,走路踉踉蹌蹌,就跟抽筋似的,而且絕對不是演戲。
二是他到了刑部大牢,余氏家族的老人去探望,給了他一個幾乎可算明示的暗示,既然你該揭發(fā)檢舉告密的,反正都已經(jīng)一五一十說清楚了,就算是給了朝廷一個交待,那你現(xiàn)在就該給自己的家族、給大驪王朝的馬糞余氏一個交待了。
結(jié)果這家伙本該撞墻也好,拿筷子捅死自己也罷,他都不做,舍不得死,每天該吃吃該喝喝,反正就是不肯自行了斷。
余瑜聽到這件事后,差點就一個沒忍住,去刑部牢獄那邊親手做掉他。
如果不是宋續(xù)察覺到她不對勁,立即出勸阻,余瑜就該吃牢飯了,這趟遠(yuǎn)游斬鬼,就是立功贖罪。
陳平安淡然道:“余瑜,你不如多學(xué)學(xué)宋續(xù),他才是真正的明白人。記住,越是心寬之人的一二心窄處,會讓人很難受的?!?
余瑜驚訝無,本以為陳先生會雷霆震怒把她罵一通的,不曾想反而是句勸慰人心的溫暖語,小酒鬼的她,跟喝了一大壺米酒釀似的,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少女悶聲說曉得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才多大歲數(shù),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休要自討苦吃,只管一門心思修行。真想要為誰遮風(fēng)擋雨,總要自己先學(xué)會躲雨,以后才能幫別人撐傘。”
余瑜咧嘴笑起來,心一定,少女的心情便舒暢了,她朝那改艷和韓晝錦一挑眉頭,羨慕不羨慕,嫉妒不嫉妒?
韓晝錦已經(jīng)下定決心與那榆木疙瘩明說,便不理睬余瑜的挑釁。改艷卻是很捧場的,故作傷心欲絕,淚眼朦朧,泫然捧心狀。
陳平安喃喃低語道:“少年少女們的肩頭,不要著急,先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好像陳先生說過了這句話,蜷縮的心情也跟著舒展起來,就像伸了個小小的懶腰。
余瑜好奇萬分,輕聲問道:“若是陳先生傾力出手,是不是就可以一擊斃命?”
陳平安說道:“我只是飛升境,不是十五境?!?
陸翚道場是一座高聳入云的藏,仙鶴盤旋云中。
陳平安來此登高遠(yuǎn)眺。
陸翚,酉。
儒生,曾經(jīng)求學(xué)于舊山崖書院。陸翚既然是儒家練氣士,大道根腳,還是一位青冥天下那邊被白玉京列為賊寇的“一字師”。
不過陸翚一直不清楚自己“俗世”的真實身份,是那中土陰陽家陸氏的偏房庶出子弟。
簡而之,他與真名陸絳的大驪太后“南簪”都能攀上親戚。
在大驪國師慶典期間,陸神去了趟太后娘娘南簪那邊,這位都快當(dāng)了“十四境候補(bǔ)”三千載了的陸氏家主,算是親自幫她一筆勾銷了族譜上邊的“陸絳”。
見他一副比余瑜更加如臨大敵的樣子,陳平安忍俊不禁,笑問道:“見過你家老祖宗了?是順勢認(rèn)祖歸宗,還是猶豫不定,跟曹侍郎好好商量一番?”
陸翚也有些尷尬,照實說道:“不敢隱瞞陳先生,下屬順坡就驢,認(rèn)了個便宜祖宗,不認(rèn)白不認(rèn)。”
陳平安點點頭,“見好就收。”
陸翚說道:“陸神沒有騙我什么吧?”
陳平安說道:“他不敢?!?
陸翚如釋重負(fù)。天上掉下個老祖宗,賺了。若說“陸絳”因為身份的關(guān)系,難免顧慮重重,他陸翚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關(guān)鍵是既然陳先生都沒有異議,那他還矯情個什么勁,下次再與陸神見面,給老祖宗多磕幾個響頭都無妨。
其實以前的陸翚不是這樣的,也曾是個持身極正、行事規(guī)矩的讀書人。自從上次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比較慘,就徹底不拘著語性格,聽說連酒都喝上了。
原來離開大驪太后寢宮之后,陸神就順便找了一趟陸翚,主動與年輕人講清楚了來龍去脈,從驪珠洞天講起,期間陸氏如何謀劃,至今日慶典。作為臨別贈禮,陸神還傳授給了一篇替既是陸氏陸翚、又是一字師量身打造的道訣,雜糅極多,例如稍微涉及到了陸神作為大道根本的地鏡篇。
陸神還告訴陸翚,以后如有修行上的疑惑,可以去那座與落魄山當(dāng)鄰居的天都峰,找他陸神當(dāng)面解惑。當(dāng)時見陸翚神色古怪,不敢隨便點頭答應(yīng)下來,陸神笑一句,你們國師是曉得所有內(nèi)幕的,你小子不必疑神疑鬼,白白錯過一樁機(jī)緣。
陸翚卻是讓這位剛認(rèn)的老祖宗稍等片刻,原來要當(dāng)場詢問陸神關(guān)于那篇道訣的疑難、精妙,何必多跑一趟遠(yuǎn)路呢。
看看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的太后南簪,再看看直接撂下一句“老祖宗且留步”的陸翚。
當(dāng)時陸神便覺得如今的大驪人氏,好像是真不把“修士和神仙”怎么當(dāng)回事啊。
好像大驪境內(nèi),以前山上的修士有多橫,如今就有多慫。山下的老百姓以前有多犯怵,現(xiàn)在就有多不怕。
其實在陸翚當(dāng)面與陸神請教道訣之前,他們因為隨便挑釁陳先生,余瑜沒啥事,陸翚在內(nèi)幾個,卻是有了大道隱患,注定會在元嬰境瓶頸之時生出心魔,再與“某個他”廝殺一場,那還怎么贏?以至于那位“罪魁禍?zhǔn)住?,讓陸翚先自己想辦法,將來哪天,再去落魄山找他傳授一門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這就像一個人把差點你打死了,他收了手,你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說你需要自己去養(yǎng)傷,哪天覺得自己確實沒救了,再去找他討要一個保命的藥方。
袁化境在拜劍臺煉劍閉關(guān),陸翚早先就是袁化境這個山頭的,雙方關(guān)系莫逆,陸翚就直接寄信一封給袁化境,信上措辭比較混不吝,陳先生所謂的“將來哪天”破境無望了,這個將來,就是今日。我反正是扛不住啦,心灰意冷啦,一顆道心稀爛縫補(bǔ)緩慢得如同烏龜爬爬,袁化境你幫忙求求陳先生……
陸翚的信上內(nèi)容,袁化境難以啟齒,沒臉幫忙捎話轉(zhuǎn)述半個字,他就直接將那封信往桌上一拍,有勞山主自己過目。
陳平安倒是不以為意,就讓袁化境離開拜劍臺的時候,攜帶一枚能夠承載道意的秘制玉簡,記載了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如此一來,陸翚既學(xué)了儒家破字令,又從陸神那邊請教了那篇道訣。
而且陸神以心聲提醒陸翚一事,別管用上什么捷徑,不用計較會不會留下什么隱患,近期一定要抓緊躋身上五境,過時不候。
陳平安問道:“擅自將家學(xué)泄露給外人,你就不怕陸神今天傳道、明天就跟你算賬?到時候陸神真要搬出執(zhí)行家法、清理門戶的名義,曹侍郎未必攔得住?!?
陸翚說道:“那就說明陸神識人不明,關(guān)我陸翚什么事情?!?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陸翚的肩膀,“讀書讀出精髓了。”
陸翚苦笑道:“實在是由不得我不換個活法?!?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眼隋霖那邊,改艷掩嘴嬌笑道:“還不速速破境。”
隋霖苦笑道:“我也不是陳先生那種什么都能學(xué)、學(xué)了就能拿來用的修道天才啊?!?
改艷嬌滴滴笑道:“怕什么,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能夠提升一點修為是一點?!?
周海鏡抬起手臂,伸手搓捏一支珠釵,笑道:“男人快不得快不得。”
蜆無法破陣,陳平安卻是如入無人之境,來到一個小光頭身邊,一起坐在臺階上,背后就是一座大雄寶殿。
法號后覺,辰。小沙彌身穿素紗禪衣,來自京師譯經(jīng)局。最喜歡裹了頭巾、方便遮掩那顆小光頭,去廟里給佛祖、菩薩們捐香油錢,也不求他們幫助自己成佛,成佛總是一件莫向外求的自家事嘛。但是求他們保佑自己走在求佛路上,少些橫禍災(zāi)殃,畢竟自己年紀(jì)太小,佛經(jīng)讀得還不多,不過如今自己有點道行了,感覺眼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和尚啊男人啊了的,到底女人還有一些,不漂亮的也沒了,漂亮的,還有些。
小沙彌疑惑道:“陳先生,我?guī)煾刚f繡虎曾經(jīng)跟他說過一句話,‘廟內(nèi)佛法非神通,廟外燒香真本事?!?
小沙彌撓了撓光頭,“我琢磨出了好多的見解,總覺得不對路,依舊不確定到底是啥意思。”
陳平安問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教典籍看不看,看得多不多?”
小沙彌使勁點頭,“看啊,怎么不看,多啊,非常之多。有了好些書上看到、心中點頭的見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比如?”
小沙彌說道:“天道自然,人道自己?!?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終為養(yǎng)生主。”
陳平安繼續(xù)說道:“如今世道怕盜遠(yuǎn)遠(yuǎn)多于賊,天道卻是厭惡賊多過于盜。關(guān)于此事,你以后好好體悟一番?!?
小沙彌想了想,點頭道:“好的,我這個法號好,‘后覺’,不用太聰明?!?
陳平安笑道:“道號摶泥的大源國師,他的名字就叫楊后覺,有緣,你們可以多聊聊?!?
小沙彌說沒問題,想著去廟里捐過了香油錢,就去找摶泥道友請教學(xué)問。
地支的殺手锏之一,是袁化境的仿造飛劍,“倒流”。不止是輔佐隋霖的本命神通那么簡單。
試想一下,敵對一方受了重傷,以各種玄之又玄的手段、靈丹妙藥來恢復(fù)修為、或是肉身,袁化境立即祭出此劍,給你來一手光陰倒流,再來專門針對。
或是對手施展出了壓箱底的攻伐手段,也給你來幾回倒流,地支一脈就有了反復(fù)推衍演算的空當(dāng)。
而且次數(shù)多了,就有了頻繁觀摩絕學(xué)、與其偷師的機(jī)會。眼力不濟(jì),次數(shù)來湊。
這場拿一位十四境鬼物來練手的效果,其實已經(jīng)比陳平安預(yù)期要好上許多,至少目前還算斗法斗得有來有回。
山巔,青衫飄搖,瞧見了來此串門的陳先生,少年立即撤了真身,恢復(fù)人形,同樣是稱呼陳先生,茍存卻是最實心實意的。
茍存,申。山澤精怪,野修出身,名字是自己取的。一年到頭眼神冷峻,脾氣不太好,殺氣騰騰,只要他出手就沒個輕重。
這位少年精怪的愿望,卻是將來能夠當(dāng)個小國的國師,下令國境內(nèi)所有人都不準(zhǔn)吃狗肉。
他擁有一件本命物,能夠讓他財運(yùn)亨通,屬于出門就能撿錢的那種。
故而昔年地支一脈打掃、清理戰(zhàn)場,都喜歡讓他去翻翻撿撿,總能有些意外之喜。
偏偏國師崔瀺說他是個“窮鬼”。作為地支一脈狗頭軍師的余瑜,她的想法一向天馬行空,說窮鬼好啊,咱們都不曉得賺錢是什么活計,偏門財來錢太快了,窮點好。小沙彌就經(jīng)常念叨著什么法布施、財布施之類的。所以他們時常做些不留名的善事,都是花的這筆錢。地支一脈十二人,大道息息相關(guān),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掉隊了,就會拖所有人的后腿,當(dāng)然,若是誰異軍突起了,也都是帶著大家一起坐地分贓大道裨益,至多就是比例有所不同。
茍存壯起膽子問道:“陳先生,崔國師說等我玉璞了,就會讓我去當(dāng)個小國的國師,這話作數(shù)嗎?”
崔瀺說他以后如果躋身了上五境,可以得到“一點點”的寶瓶洲氣運(yùn)。還有機(jī)會熬出個仙人境。
陳平安點頭道:“崔瀺答應(yīng)你的事情,我當(dāng)然認(rèn)。”
大驪王朝有三十二個藩屬國,將來幫茍存挑選一個偏僻小國就是了,當(dāng)然還需要幫他事先準(zhǔn)備好幾位幕僚。
之前的地支一脈,他們過于驕傲了,目中無人。
可以說是因材施教,也可以說是對癥下藥。
“打磨”了三次,得見大道之上別有天地。
比如讓隋霖去好好研究守一法,逛一逛京城崇虛局和譯經(jīng)局,聽僧人升座說法,聽真人開課傳道。
改艷自己說過,打破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已經(jīng)有旁門左道的捷徑可以走。她自己都不擔(dān)心,陳平安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袁化境是極有野心的。他想要憑借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躋身仙人之后,打造出一撥“仿地支”的傀儡修士。
在大驪京城先后三次交手,陳平安都是先對茍存動手,是一種直覺,必須先拿下茍存。
先前茍存其實挺郁悶的,結(jié)果周海鏡來了一句,說這就叫買賣人的“殺熟”。
被苦手大煉為本命物的停水鏡,暫時只能摹拓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實境”。
等到苦手躋身玉璞境,便能仿造出一位以假亂真的仙人。若他自己就是仙人境,甚至可以實境出一座較小的洞天福地,配合改艷這位畫師,只需他們兩位動手,其余地支成員就可以看熱鬧了,隨便對付一位被困在無比真實的道場之內(nèi)的仙人,讓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切身領(lǐng)教一番何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當(dāng)然,關(guān)于這道學(xué)問,陳平安還是有些獨到見解的。
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guān)期間,閑來無事,就跟科舉制藝一般,寫了一篇關(guān)于“天與水相違”的破題文章,詳細(xì)解釋了古人為何會認(rèn)為天象與水相是相背離的,以及如何調(diào)和的幾個設(shè)想。
陳平安來到一條云霧繚繞的山路上,步入一座崖畔涼亭,有修士手持一把古鏡,與天邊那輪明月交相輝映。
苦手,地支之巳。野修出身,金丹境。年紀(jì)輕輕就一臉苦相,使得額頭早早有了幾條皺痕。
他的大道根腳,要比精通彩練術(shù)的改艷“艷尸”更加犯忌諱,是一位被視為“十寇”候補(bǔ)的賣鏡人。
之所以只是候補(bǔ),不是說賣鏡人禍亂人間的本事不如十寇,只是因為他們這個行單,數(shù)量過于稀少。
“苦手”,真是沒有取錯名字。差點就成了陳平安的苦手,當(dāng)真是毫厘之差的險之又險。
陳平安可謂費(fèi)盡心機(jī),用盡手段,竭盡所能,才堪堪將那個“他”拘押起來。就因為苦手的一把停水鏡,只差一點就前功盡棄。
陳平安看了眼懸空的那輪皎皎明月,同樣銘刻有一圈回文詩的古篆銘文,真是貨真價實的“大字”,一一鑲嵌青天中。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zhuǎn)水?!?,“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陳平安問道:“進(jìn)展如何?”
苦手點頭道:“差不多了?!?
已經(jīng)即將摹拓出一位“無境”的“蜆”,不斷糾錯,一次次修正細(xì)微的偏差,使得“蜆”越來越趨于真相。
一旦成功,“蜆”就會變成一位鏡中人物。而且它會是一張白紙,未來大道之上,它擁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起停水鏡了?!?
苦手毫不猶豫照做。
其余地支成員皆是精神一震。
蜆始終如吊死鬼一般懸在青天黃土之間,滿頭青絲飄來蕩去。
陳平安找到周海鏡,說道:“準(zhǔn)備好了?”
她默然點頭,將那些發(fā)簪飾品都悉數(shù)去除。
周海境,丑。純粹武夫,山巔境。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周海鏡是西南沿海小國漁民出身,其實她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仍是二十幾歲的容貌。
她練拳的路數(shù),極為簡單粗暴,就是在海邊“打潮”。
她的加入,不只是有了她便終于補(bǔ)足地支而已,更因為她才是地支一脈關(guān)鍵所在,真正殺力所在。
等到陳平安來到身邊,周海鏡就再沒有半點嬉鬧玩笑的心情。
不是純粹武夫,就不會理解她此刻的心境。
只要是志在登頂?shù)牧?xí)武之人,豈敢不對其敬若神明。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預(yù)支你一份武道氣運(yùn),只需事后歸還。接下來這場捉對廝殺,地支一脈的最終殺力高低,就看你了?!?
周海鏡點頭道:“絕不讓陳國師失望!”
陳平安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那個蜆,說道:“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
蜆?biāo)查g轉(zhuǎn)頭,眼神冰冷,心中大恨,她死死盯住這個大不慚的年輕人。
陳平安只是說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蜆突然笑道:“你更可憐。”
周海鏡閉上眼睛,她只是輕輕呼吸一口,天地間便響起雷鳴一般的震動回響。
她開始登天,一雙眼眸變作粹然金色,眉心處浮現(xiàn)出一只豎眸,她伸出手去,手心便顯化出一桿鐵槍。
大道殊途同歸,好像聰明人跟聰明人很容易想到一塊去。
崔瀺負(fù)責(zé)為地支一脈搭建框架,陳平安就負(fù)責(zé)縫補(bǔ)和完善地支。
在青冥天下,吳霜降造就出了一位偽十五境的姚清。
在地支一脈這邊,陳平安也讓九境瓶頸的周海鏡,層層累加,最終一步登天,躋身止境神到一層,且有諸多神通加持在身。
宋續(xù)坐在曬谷場的黃泥墻頭,雙手環(huán)胸,仰頭望向那份異象。
道士葛嶺面帶微笑,覺得修道一事好生辛苦,卻是值得的。
改艷跪坐在風(fēng)流帳內(nèi),挺直腰桿,神采奕奕,嫵媚變作端莊。
少女余瑜懷捧竹筒,隨手丟出一支箭矢,哈哈笑道:“斬立決?!?
袁化境站在洞府門口,也很好奇如今他們地支,經(jīng)由兩任國師合作打造而出,到底斤兩如何,畢竟是頭一遭啊。
韓晝錦坐在宮殿屋脊上,期待萬分。
陸翚心情激蕩,開始喝酒。壯哉大驪!
地支一脈最大的殺手锏,終于在即將日墜西山的前一刻鐘,水落石出了。
文圣賢武止境,身負(fù)兵家神通,掌握地支一脈所有的術(shù)法,而且還是一位擁有多把本命飛劍的劍仙。
只見周海鏡披掛一副彩色甲胄,手提一桿鐵槍,施展出法天象地,萬丈身形,縈繞著十二條彩色飄帶。
提槍登天而去的“周海鏡”,單獨面對一頭雨后的十四境鬼物。
既是演武。
更是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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